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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星云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凌皎甚至还没眨过一次眼,余光处,那张避让不及的血舌,很快便从画面末端找了上来。

        那是小武想撕掉他脖颈的样子。

        洛玉从迷雾中走来,伴随着最后一丝微风的息止,黑靴踏进窄巷。

        凌皎这时才顺着他的目光回了头,发现钢刀仅是钉住了一只手腕。

        小武的身体像一个挂在衣架弯钩上的外衫,颓软的向下坠着,仰头时,他看着凌皎大笑起来:“苍天无眼。”

        那嗓音仍如少年稚嫩,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情,却已经换了一副样子。

        凌皎道:“……小武?”

        小武瞪着他,登时扬高声音大吼道:“拨云两万铁骑踏碎我家园……皇权颜面由我妻儿血铸,豺狼猎豹啖我妻儿血肉,死后也不得安生!”

        粗重的喘息从他喉咙里面挤出来,凌皎迟疑道:“你不是……”

        小武截口道:“怨鬼附体我儿!我岂会让它得逞!”

        凌皎下意识看向洛玉,却见洛玉从面前掠过,眉宇沉了几分,隐有不耐之色,见他看来,低声说道:“尸怨婴云集,正是因为他。”

        地面上瓦砾嘎吱作响,在逼仄的窄巷里荡起幽微的回声,武氏的喘气声顿了一下之后再不复现。

        毫无来由的压抑笼罩下来,武氏托着一条腿,向并不存在的后路挣动着。

        手腕断了,坠向地面,在血泥上继续抽搐痉挛。武氏却没感到疼似的,滑到墙底后,悚然盯住眼前的黑靴。

        洛玉在他面前止步,垂眸半晌,忽然问了句:“直接上路?”

        此言一出,不光武氏懵了,凌皎也有点懵。

        武氏瞪大了眼睛,惊恐万状地仰头盯住洛玉,“上什么路?!”

        洛玉淡淡道:“现在放弃执念,我送你上桥。”

        武氏声音很重,自语似的低吼:“你杀不了我……这么多冤魂在这里,你杀不了我!”

        洛玉却很缓地摇了下头,“我若只想杀你,也不会等到现在。”

        “什么意思?”并非武氏发问,而是凌皎。

        武氏摇颤着头,厉声道:“染关地下挡着几万冤魂,此仇不报,天理难容!你能干什么?你根本杀不死我!”

        凌皎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几万怨魂?染关不是只剩下两千多人?”

        “两千?”武氏被这话吸引过来,在微风中狂放大笑。

        “不是么?”凌皎又问了一次,语调已经不对了。

        武氏却只是重复道:“两千多人!”

        凌皎脸色大变,紧紧看着他,指骨摁进了手心里,问道:“你把这里的怨气都收为己用,是要向谁报仇?”

        似乎早等好他这句话,没等凌皎话音落下,武氏道:“你!”

        一吼未完,惊雷般的咆哮从墙角处再次响起:“你!就是你!”

        凌皎的目光晃了一下。

        “真的是我?”

        洛玉闻声回眸看他,又在凌皎话音未落时正好偏开。

        凌皎没有看出来洛玉那一眼是什么情绪,想说的话就这么被莫名其妙堵了一下。

        那一刻,武氏的身体以一种绝不自然的力道从地上弹起,瘫软的那条腿与正常无异,丝毫没影响起身的速度。

        染关上空徘徊已久的黑雾忽然就从四面八方冲撞过来,争先恐后灌入武氏那具凌空的躯体。

        他就像一个不知餍足的空罐,源源不断地将那些怨灵吸收进来。

        少年原本的清朗全然消失,长短不齐的两臂向上撑起,血红双目死死瞪向凌皎。

        愤恨、怨怒、绝望、痛苦……全写在那双眼睛里。

        凌皎想说不可能的,又想说这里面肯定有误会。可当他看向洛玉的时候,洛玉莫名眯了下眼,脸色很冷,像被雪淬了一层,全无半分配合的意思。

        一晃神的功夫,黑雾已经扩充了无数倍,从远空俯冲下来,争先恐后撞向周围的一切。

        狭小的巷道根本经受不起这样的冲击,更遑论容纳如此深重的怨煞。

        狂风挑起墙筋树根,伴随着万鬼齐号,向八方推去,几乎推平了整座城关。砖石断裂的动静像炮仗一样连串炸裂,凌皎的耳蜗就在这时倏然嗡鸣起来。

        怨灵比他想象中还要多。

        一道漆黑巨柱从天际直灌而下,如无数条漆鳞蟠龙从九天而来,卷起不可抗的飓风,风涡里面传来肆意的狂笑,一声声响彻云霄。

        然而那里并不止一个人——

        它们裹挟起武氏,也同时淹没了洛玉。

        凌皎挡风的袖子一撤,赶紧往他那边冲,张了张口,话音被狂风搅碎。

        可就在那一刻,一种陌生的触感,忽然在掌心中化为实物。

        不是白泽。

        他在风沙之中睁开眼,一闪而过的寒芒,指向手中的一把黑钢长刀。

        不远处也有相似的颜色,翻动的袍角在浓重的雾瘴中猎猎作响,出现在凌皎视野中时,已然变成了一道残影。

        ——不是对方动了,而是凌皎自己。

        他突然被一种奇怪的力量移到了很远处。

        身边全是风沙的关系,屋舍也被夷得只剩墙根,远近皆是一片废墟,没有参照物。

        那种感觉,就像地面无端开了一扇门,而他根本没有感受到任何外力作用,也全不知道自己是退了多远。

        只是在那道残影消失之前,听到很远处落下一道话音:“别进来。”

        再无其他了。

        “什么……”凌皎胡乱问着,那些怨煞明明没有得到任何纾解。它们从武氏那里激荡而出,不由分说席卷而来。

        凌皎眼前昏黄一片。

        可是它们没有带来风沙刮过的灼烧感,喉舌间的干燥也没有加重,天边倾泄成柱的黑雾,反而更凶猛了。

        ……这是什么情况?

        当他试图看清这片昏黄从何而来时,他忽然发现另一件怪异的事情。

        周围的怨灵似乎都顿了一下。

        那一瞬间,它们突然就调转了方向,从凌皎身后撤回,一股脑地涌回来处!

        浓雾骤淡,漫天黑沙中显现出熠熠闪光的浮星。凌皎怔在这阵相似的奇景里,缓慢地睁大了眼睛。

        上一次若真是洛玉出手相救,那此时又把他隔在外面,是为什么?

        问清武氏原委?

        可所有人都知道,将佩刀交给别人,代表了何种意义。

        这些浮星很明显朝一个方向汇集,它们推拢着那些怨灵,边界逐渐收缩,预备将浓烟抱成黑洞。

        就在这时,身后不远处传来呼喊:“恩公!恩公!”

        凌皎立刻朝那边转头,他刚张嘴就被喂了一把沙子,混乱中根本没找到承恩的身形,只得扬声道:“这里!”

        咫尺处浮星环绕黑洞,像是固若金汤的结界,更像一场浩大的“日食”,四方不见边。

        他才明白那句“进”是指何处。

        鹤唳风鸣很快温缓下来,视线逐渐清明,凌皎垂下的指尖在刀刃边缘摸了一下,大致找到了开刃的位置,压在结界关闭的前一刻踏了进去。

        本以为身后的风会随着结界闭合而静止,但好像并没有。

        被他撞开的那一片浮星似乎消失了,空落的部分又在重新聚拢。

        结界之内伸手不见五指,但他能感受到有无数尸怨婴在其间流窜。

        又或者不是尸怨婴,只是世间再普通不过的痴怨悲苦,是万鬼流连于世的执念。

        而它们也同样嗅到了凌皎的气息,所有流离于此的执念同时找到了矛头,顷刻间朝他冲扑过来。

        凌皎在那一刻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他只是在那些怨灵即将刺穿自己的时候,静默等在原地,看着它们,什么都没有做。

        因为他好像知道自己来时路上那一阵毫无来由的迟疑是为什么了。

        漫天黑雾就在这时出现了一抹雪光。

        那道光自远天游来,速度极快,翻浪龙吟之声荡气回肠。

        它就出现在凌皎身前,横剑向上斩去,将即将刺穿胸口的怨灵一切两段,经过凌皎双眸时寒芒乍现。

        白泽来了。

        它自己来的。

        凌皎在那一瞬间叹了声气,嘴角牵动了一下,苦笑起来。

        白泽在天边横穿成一根根笔直的银线,恣意屠杀这些试图侵犯宿主的凶物,不遗余力。

        凌皎身而为人不小了,它作为神器还不大,不懂得什么该与不该,只知道谁产生威胁,谁在凌皎身边显露杀意,谁就是找死。

        连宿主也管不了。

        “恩公?……哎我的妈,累死我了,这怎么回事?啥情况啊?”承恩跌跌撞撞跑过来,仰头看到半空中剑气缠滚成线,目光落到凌皎脸上时,腿有点发软。

        承恩又快跑了两步,“恩公?”

        这种时候真是见着谁都打嘀咕,但凡一句话没接上就觉得人不对劲。承恩从外面一进来就看到里面那张白光乍现的死人脸,差点直接给他送走。要不是及时认出来是恩公,换个人早哪凉快哪呆着去了。

        凌皎转头看向他:“怎么?”

        承恩跑到跟前便撑住膝盖,喘得很厉害。抬头时,看到凌皎对白泽伸出了手,触到剑柄便转头朝他递来。

        在那一瞬间,他还以为凌皎会划破他的喉咙。结果没有,凌皎只是横着剑往黑暗尽头追,连喘息的时间也没给他,头也没回道:“这里出了个大鬼,被关起来了,我目前也不确定是什么情况,总之快点走。”

        那些怨灵被收拾了一遭,并不再贸然进攻,只在四周盘桓。

        承恩跟着那把剑,突然就有点发怵,犹豫道:“我还是不要了吧……”

        凌皎纳闷道:“怎么?”

        承恩沉沉吐了口气,嘴里像被人撒了把盐有苦难言。

        他这一路顶着风跑过来,根本追不上白泽的速度,尸怨婴也被那剑自己咔咔就收拾掉了,利落得跟疯狗一样。

        刚开始他还欣欣然觉得自己在放风筝,谁知道是反过来了,这风筝不光在放他,还抽的是羊癫疯。

        这剑是什么道理他全不知,不跟着又怕弄丢了,这么神一把剑弄丢了谁也别活了,迫不得已只能追,这一追不要紧,结果再也没停下来过!

        “拿着,快些。”见他许久没接,凌皎催促了一句。

        承恩这才看到神通广大的恩公又不知从哪里憋出一把刀,一手一个横竖没用,接过剑后,朝他们前方观望了一下,什么都没见着,只好问道:“你那个,驴哥,在里面?”

        就像一把长钩从凌皎心底挖了一下,并没捞出很多东西,但里面还是空了一层,凌皎道:“不是,驴哥死了。”

        “死了?!”承恩大惊,叫道,“那里面是谁?是敌是友?”

        凌皎走得很急,几乎在虚空中奔行。

        那些怨煞又像刚才一样,顺着他们的脚步,朝同一个地方汹涌,像夜幕盖了过去,越深处越是密不透风的黑,但凌皎就是知道。

        他非常确信这一点,因为它们因他而生。

        凌皎的表情有些茫然,过了很久,声音低得旁人几乎听不到,自语了一句:“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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