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九章 泽丘
绿儿提裙而跪,重重叩首:“若非云姑娘,咱们这些人,早就魂飞魄散了,哪里还有今天。”
陆温垂眸,下了马车,将宫婢屏退,扶起绿儿,温声劝道:
“我从前,尚有铺子安身,现今空有一个王妃的名头,却是一无所有,何况泽丘又非富庶之地,哪里有玉容坊安稳呢。”
绿儿眼含热泪:“我会织布,会绣花,我近日还学了双面绣,我……我自己能养活自己的。”
绿儿生于农家,因得一张好容貌,从前,是被父母卖给村子的富绅做了妾的。
她习惯了做家里老爷的解语花,温柔乡,听见了他回院子的动静,就要立刻迎上去。
为他更衣,为他褪靴,为他盥洗。
哪怕刚进门的那几个月,他待自己情真意切,可日子慢慢过去,他也疲了,又纳了别家的女儿。
何况,除了她,老爷还有个门当户对的正妻。
她往前,院儿里还有五房妾。
有时他不来自己的院子,自己就巴巴的等在院门口,盼着他来。
后来是怎么,沦落去了画坊的呢?
老爷家里,来了个比他更老的故交,瞧她容颜鲜妍,瞧她规矩识礼,就向老爷讨要了她,养在外头做了外室。
那时她才明白,她这辈子,总逃不过仰人鼻息。
又没几个月,这位老爷的正妻发现了她这个无名无分的外室,将她捆了扔进末等娼寮,还是她自个儿跌跌撞撞逃出来的。
直到遇见了云姑娘,得了一处地方安身,安安静静,稳稳当当的过了一年吃喝不愁,自由又畅快的好日子。
她心里想着,这辈子就算是死,她也跟定云姑娘了。
她说罢,不知是想到什么。
攥了攥衣角,又从袖袋里掏出了一个缝缝补补了数次的莲纹荷包,鼓鼓囊囊的,极殷勤的朝陆温递了过去。
“何况,旁的绸缎铺子,给绣娘的月例只有二钱,姑娘却给我们整整二两银。”
“顿顿有肉吃,住的还是不漏雨的大院子,我的月例都放着,没怎么花呢。”
绮云轩也好,玉容坊也罢,她多织两匹布,便多拿些银子,少织几匹布,便少拿点银子。
先前姑娘家大业大,一个月除了二两银子月例,完成了铺子里规定的份额,还有额外的奖励。
她又吃住不愁,这些钱,攒了许久,她想跟着去,也不想拖累姑娘。
她不安的捏着荷包,不敢抬头看她:“我有用,也不会……不会拖累姑娘的。”
她说完,其他几个姑娘也上前,纷纷掏出荷包,都是鼓鼓的一只,睁着亮晶晶的双眸,恳求似的看着她。
陆温怔了怔,连连摆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银子都是你们辛辛苦苦赚来的,每一分钱,都是你们挥洒的汗水,以后不要再攒着了。”
“该花就花,痛痛快快的花,买胭脂,买衣裳,买什么都好,把它花出去。”
林玉致也下了车,拉了拉陆温的袖子,也求道:
“姑娘,就留下她们吧,咱们说好了的,姑娘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
陆温望着她们眼里满含希冀的光芒,实在软了心肠,只得叹了叹,点了头。
萧清屿接手了她手下所有的铺子,但答应过她,不会干涉铺子的一应经营。
玉致仍旧是掌柜,姑娘们仍旧可以凭借自己的双手,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可跟着她这个前路未卜的王妃,风雨飘摇,何必呢?
几个姑娘终于松了一口气,好在此行本就是王妃为国民祈福,仪仗近乎百人。
只是多了几个穿着宫婢服饰的丫头,实在算不得什么,也不如何显眼。
送行的金吾卫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们去了。
待到了云台山,一番休整后,三辆马车,在二十金吾卫的护送下,再次悄无声息的出了山门,向北而去。
到了泽丘,金吾卫领命而返。
林玉致做了先锋,提前入了泽丘,租下了一座二进的宅院,诸人便就这么安置了下来。
陆温入了泽丘的首夜,腹中胎儿折腾她折腾得厉害,她睁着眼,一夜难眠。
刚挨到了天亮,开了门,便见绿儿蹲坐在檐下,瞧她醒了,欢欢喜喜的捧着托盘的衣裳:
“云姑娘,今日是我伺候您梳洗。”
陆温怔了怔,有些不明其意,想接过托盘,自己盥洗,她却捧着托盘乐滋滋的入了房内,还替她打了热水来。
陆温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绿儿,我说过的,你们都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奴婢,梳洗,穿衣,都是我力所能及之事,无须任何人伺候。”
绿儿也怔了,咬着唇,有些委屈的说:“可……可姑娘现在孕期也大了,我只是觉得,伺候姑娘是咱们这些人分内的事情。”
“如果不把这个恩报出去,凭什么姑娘要救我呢?”
“姑娘收留了我们,叫我们有饭吃,有衣穿,还为了救咱们,受了那么重的刑,我们又凭什么心安理得的,在玉容坊过自己的好日子呢?”
陆温温声道:“说实话,我什么都没做,当不起救命的大恩,是你们自己为自己杀出了一条血路,自己救了自己。”
绿儿垂眸:“我知道姑娘是个好人,是个顶好顶好的人,不会看不起我,也不会将咱们这些人当作奴婢,可侍奉姑娘,是咱们心甘情愿的。”
“我们这些能活下来的人,早就把生死,贞洁,名誉,尊严都看淡了,现在,就只想好好做咱们认为对的事。”
她顿了顿,补充道:“总不能,不劳而获吧。”
陆温骤然明了。
一报还一报,一恩还一恩,可说到底,她与绿儿,都是一样的人。
她认定了自己这条命,是她在阎王殿里救回来的,就必定要将恩情报答回去。
只有报了恩,心里才能真正畅快,只有真正敞开了心怀,才能去过自己的日子。
说到底,这不是低人一等,只是一种心理上的对等交换。
是她一叶障目,小人之心了。
陆温温柔的笑了笑,认真道:“那这样,你先叫其他姑娘过来,我们坐在一起,商量看看,到了泽丘的日子以后怎么过。”
绿儿应了是,躬身退出去了。
陆温扶着腰,开始梳洗,换衣。
待她换了新衣,搬了十多个椅子过来摆在庭院,围着石桌摆了几圈,她累的气喘吁吁,十多个姑娘也都差不多到了。
几个姑娘一开始还不肯坐,非要站着听训,见陆温沉了面,这才一个个坐在了椅子上,双手规规矩矩的交叠放着。
陆温摊出手,面色坦然:“既然来了泽丘,第一件事,就是把你们的银两都上交。”
几个姑娘都怔了,绿儿最先反应过来,将自己的荷包递了过去。
林玉致紧随其后,而后十多个姑娘纷纷解了袍下的钱袋子放在了石桌上。
石桌上摆了一副笔墨和一张信纸。
陆温将荷包都一个个抖落了出来,数了数,记录在案,然后堆放在石桌上。
记录到最后,一共十一个姑娘,竟攒了整整二百多两银子。
陆温道:“现在咱们有二百五十九两银子,我打听过了,泽丘东街有一个绸缎铺子正在转让,规模不算大。”
“但我来的时候瞧过,上下也是两层,器械也都齐全,近十里没有别的绸缎铺子和它竞争。”
“我想将铺子盘下,只是契银和保证金加起来要两千八百两。”
“现在,有些不够。”
几个姑娘眼睛都亮了,连忙这掏那掏,有的姑娘连自己的钗环都给卸了下来:
“姑娘,我这儿还有支金丝打的钗子。”
“云姑娘,我那柜子底下的包袱里还有六钱银子呢。”
陆温又道:“大家听我说,这次出了钱,盘下铺子,自己就是铺子的主人了,再无月例一说。”
“每个月卖了多少,盘下这个铺子,你们又出了多少资金,按比例从事。”
姑娘们欢呼雀跃,满面春风,连连点头,连连道好。
陆温待她们欢呼够了,又敲了敲石桌,示意干净,缓缓又道:
“只是有一点,自己成了铺子的主人,若是生意败了,里头的损失,也得自己承担了。”
“总之一句话,盈亏自负,祸福自担。”
几个姑娘从绮云轩到玉容坊,也是一路看着铺子从无到有过来的,都郑重的点了头。
绿儿绞着手指,又问:“可是姑娘……咱们只凑得二百五十两,要盘铺子,也有点不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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