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白华之殇(二)
(嬴覆出现时,陆载可以明显感觉到,白华内心有一种触动,一种爱慕与仇怨交杂的触动。也许是因为时隔两月,白华再次看到嬴覆。她内心里,至今仍无法相信,是他杀了师父,是他陷害了自己,是他背叛了他们的同门情谊。在爱慕与仇怨两种情绪下,陆载还感觉到当下的疑虑:他现在还出现在这里,言行举止间充满阴谋和野心。他,究竟想干什么?)
嬴覆一眼也没有看白华,反倒是对西乞槐很感兴趣,眼睛在发光。
西乞槐不敢对嬴覆贸然出手:此巫的实力,恐怕与自己不相伯仲!
“听着,小子,我不想知道你是谁。”西乞槐道,“我只想知道,西乞家这三百年间的历史,还发生了什么?”
嬴覆冷笑道,“前辈是不是认为,因封印了骷颙,前辈就是为西乞家立了功,光耀门楣?”
“哼,难道不是吗?”
“不是。前辈不但没有立功,还成为西乞家的罪人。”
“罪人?!看来你也嫌命长啊!”
“呵呵,前辈息怒。正如这巫女白华所说,史书上记载,封印骷颙和西乞家被逐出中原,都发生在三百年前,而且两件事情一先一后,前辈不觉得这是一因一果吗?”
“你的意思是,西乞家是因为我封印了骷颙,所以被驱逐出中原?我就成了罪人?”
“驱邪大战,是一场战争。发动一场战争的理由有很多,也许封印骷颙只是导火线。而且,驱邪大战,何只是被驱逐。”嬴覆淡淡道,“三大巫族还给西乞家降下了诛族咒。”
“诛族咒”三个字一出,西乞槐和白华(陆载)都震惊了。
“诛族咒······”西乞槐颤颤道,“是什么?”
“本来,早在数百年之前,西乞家就利用祝由之术去剖验人体,并让活人以祭祀为名献身,供其进行活体剖验。从正统角度来看,这实在是太惨无人道了,其他三大巫族看不过去,早已在谋划合力歼杀西乞家,只是忌讳你们的禁术,一直按兵不动。骷颙之乱结束后,西乞家元气大伤,实力大减,还落下屠戮万人之罪行,三大巫族便联合其他巫门,狂攻西乞家。若不是灵山十巫出来阻止,西乞家几乎要灭族了。只是三大巫族也不死心,他们怕西乞家卷土重来,决定逐其出中原,即西艮山以北,永世不得踏进南山一步。三大巫族还给西乞家降下诛族咒。此咒凶毒异常,从下咒那天起,所有流淌着西乞家血液的人,其后代子女一出生或命舛夭折,或身体残疾。”
西乞槐突感头晕目眩,身子摇摇晃晃,一手撑在墙壁上。
“所有流淌着西乞家血液的人,其后代子女一出生或命舛夭折,或身体残疾······这,这是多么恶毒的咒!啊啊啊!!!”
“三大巫族乃名门望族,怎么会下这种毒咒?”白华半信半疑,“这诛族咒根本没有记载,师······嬴覆你在哪里看的?”
“《巫家春秋》。”
“不可能!我看过《巫家春秋》,里面根本没有记载这段历史!”
“我看的是,九蓍长老评注的《巫家春秋》。他在那一段评注说,三大族嫉妒更甚,假义举,屠戮西乞一门,诅诛族身残之咒,逐其出中原。此举实和恶巫无异。”
白华眼睛睁如铜镜。她的三观,她对三大巫族的看法,全都一下子崩塌。
最崩溃的,莫过于西乞槐。
他仰头望天,双目空洞。
突然间,他的头颅沉沉垂下来,猛吐出一口恶血。
一大股血虫全涂在地上,窸窣蠕动了一下,然后都差不多僵死了。
他瓮瓮道,“也就是说,三百年后的今天,我们西乞家不但在异乡流浪,我们的族人,还全是残人,全是废人,再也没有一个完人!哈,哈哈哈哈,全都变成了废物西乞槐!”他眼睛湿润,发出红光,“而如此境地,全怪我!”
嬴覆说道,“倒不能全怪前辈。就像九蓍长老所说,三大族是因为嫉妒西乞家的禁术,所以以骷颙之乱为契机与借口,对西乞下毒咒,逐西乞出中原。说白了,这是一场筹划已久的阴谋!有一点可以证明,那就是西乞家遗留在本家遗址的禁术,基本上都被三大族瓜分了!”
“什么!”
“而且,这三百年来,三大族对西乞家全是毁誉之言,《巫家春秋》的言论,就是他们看过并且定下来的。就算是陇州的百姓,也对你们西乞家嫌弃如疾,怨恨如仇,哪怕你们西乞家缔造了繁华百年的塞上江南!现在放眼西陇大地,哪里有西乞家的宗庙和祭坛?人啊,都是忘恩负义之徒!”
西乞槐又吐出一口死虫血,气喘呼呼。
他的眼神不再悲怆,而是充满愤怒,极致的愤怒!
“好!好!好一个三大族,好一个陇州万民!我当初,就应该这陇州的难民全献祭了!”
(陆载看着西乞槐的模样,不由得紧张起来。
西乞槐很可能自主入咒!他现在执念太强,仇恨太深!现在已经有入咒的迹象!
陆载知道嬴覆来干什么的了——煽风点火!)
“前辈说得不错!凡人是不会感激巫觋的,哪怕巫觋拯救了他们!那陇州的百姓,只会怨恨西乞家,怨恨你们为什么要花费几个月才能封印骷颙,怨恨你们为什么需要他们的亲人送命,为什么不能找其他人!因为人都是自私的!”
(“嬴覆,你不要再说了!”陆载喊道。)
“前辈,这就是三百年前的真相!为了社稷平安,你在这令丘谷孤苦伶仃三百年,但外面的人和巫却只会挖空心思辱没西乞家名声,还将一些非西乞家所为的恶巫行径全算在西乞家头上!因为对于他们来说,你们已经死了!”
“啊啊啊啊啊!!!”
“我若是前辈,就绝对不会忘记这一切,绝对不会原谅这一切!三百年!整整三百年!”
“啊啊啊啊啊!!!”
西乞槐又吐出一口血,双膝跪在了地上。
他沉声道,“三百年,三百年!西乞家为陇州付出了一切,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嬴覆见状,赶紧拱手道,“晚辈前来,除了要告知前辈真相外,还希望前辈与晚辈一道,报仇雪恨,毁灭西陇!”
白华(陆载)又是大惊!
“报仇雪恨,毁灭西陇?”
“不错!”
“你小子想利用我?”
“各有所得,互相利用。”嬴覆躬下身子,“以晚辈性命担保,只要前辈和晚辈合作,陇州百姓死绝,还必定重创中原巫族,为西乞家报仇!”
西乞槐企图站起来。当他站起一瞬间,他的身影已经来到嬴覆跟前,一爪扼住嬴覆咽喉。
“小子,你究竟是谁?!”
“昊京方相寺执事,嬴家世子,嬴覆!”
“身份听起来也算显赫。那你就是为骷颙而来的!”
“正是。还有这白华巫女,是朝廷命犯,我也要捉她归案。”
“这么显赫光明的身份,你却要用骷颙毁灭陇州,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前辈何必在乎我有什么企图?就不能只是为前辈抱不平吗?”
“为我抱不平?”
“西乞家为陇州付出了所有,没想到竟换来驱逐和忘却,这难道不是仇恨吗?这些不知感恩的愚民,难道不应赶尽杀绝吗?”
“放屁!你面相阴暗,心思狡黠!你少来迎合我意!你不就是想我解除骷颙封印罢了!”
“如果前辈断无此意,晚辈何以迎合?而且,除了报仇外,前辈难道不想证明什么吗?”
“证明什么?”
“证明西乞家以万民救万民的抉择是对的!”
西乞槐先是一怔,然后笑了,狂妄地大笑。
他一拳狠狠打在墙上,震发起来的,不是烟尘,而是一股孤魂野鬼的怨气迎面扑来。
“好,我答应你,解除骷颙封印!我也想知道,三百年后的大巫,何德何能拯救万民!”
(“不!前辈,请冷静!”陆载喊道,“前辈!不要听他所言,他这是在利用你!”)
“嬴覆!你这是要当恶巫,迫害这黎民百姓!”白华怒吼道。
“呵呵,天真!我就是要当恶巫!我就是要迫害这无辜又愚昧的普罗大众!”
嬴覆猛喝一声,强大的巫力迸发!
骷颙突然睁开眼睛,狂啸震山!
“好一个穷奇之力!”西乞槐盯着嬴覆,“就算没有我解封,这骷颙迟早因你挣脱祭坛!”
“是啊,三百年了!这祭坛早已困不住骷颙了!倒不如解放它,再来一次骷颙之乱!”
西乞槐对着骷颙展开双臂,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吼声:
“小巫女,你不是说我们西乞家是恶巫吗?!你不是说西乞家害了万万生民吗?你不是说三大家驱逐我们善莫大焉吗!既然如此,我,西乞槐,中原最后一位西乞家巫觋,岂能继续做沽名钓誉之事!这名这誉,不要也罢!既已为恶,那我就作恶到底,作它一个恶贯满盈!!!!”
西乞槐双手飞速结印,然后双掌印地,怒吼长啸!整个祭坛生出一道银色光柱,骷颙也发出持续且刺耳的巨吼,羽鳞发出万丈光芒!一时间,整座令丘谷天摇地动,一股强大无匹的巫力自上而下地压下来!这力量过于强大,乃至山谷落石纷纷,似有陷落之势!白华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脚底再次悬空,再次落下去!
当白华再度恢复神志时,发现处身在一个偌大的石厅里。这里充满着西乞槐久远沧桑的巫力,而她出血过多,巫力太过孱弱,被死死压制着。
西乞槐扶额大笑道,“哈哈哈哈哈!骷颙重出江湖!西陇大地,再度干旱!”
嬴覆迎合道,“恭喜前辈,大仇将报!”
白华怒道,“你们为何这么做!你们两个恶巫,已经犯下滔天罪行!为天下巫觋所不齿!”
(陆载抓了抓拳头。此时此刻,他的意识全在投入在此,与白华一样恨,恨自己如此弱小!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嬴覆笑道,“我想,现在这位巫女白华,已经在摩拳擦掌,按捺不住想去建功立业了!”
“哼,就凭她,只能成为骷颙的牙祭。”
“晚辈有一个建议,可以让前辈证明,三百年前西乞家以万人之血救万人的抉择没错。哪怕放到现在,只要有血虫蛊,他们就都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哦?你这么肯定?”
“事实胜于雄辩。当下的巫觋没有血虫蛊,自然不会选择这种方法,因为没得选。所以为了公平起见,我们也应该让当世巫觋有这个选择。”
“你什么意思,直接说吧!”
“前辈体内不是有两只虫母吗?将其中一只给白华,让白华成为新的血虫蛊宿主。”
嬴覆淡淡的一言,让白华陆载都为之一震!
西乞槐抚掌大笑,“有意思,有意思!你居然知道血虫蛊有两只虫母!”他眼神露出深深的恨意,“小巫女,你口口声声说,若你是西乞家家主,你会找到更好的办法!现在,我就给你一个办法!”
话正说着,西乞槐竖起一根手指,黑色的藤条马上束缚住白华,并重重往墙上一按!
“你们要干什么!”
四处黑藤头变成尖锐之物,在石钉的基础上,再猛地钉进白华的掌心和脚心。
“啊!!!!!!”白华尖厉一叫,鲜血溅出,然后慢慢地顺着手臂淌下来。
说话间,又一根黑藤刺入白华的腹内!白华的惨叫声更是厉害,如一根银针刺破你的耳膜,此疼痛如同她的痛楚一般,直入你的骨髓里!
白华晕了过去。
(陆载多么想用尽力气,凝结巫力,挡在白华面前!
但他感觉到黑藤也紧紧束缚着自己!
就算他真的在现场,也只是一只任人践踏的蝼蚁!
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他怎样才能救白华!)
“噢,这么多血,我体内的虫子已经按耐不住了!”
西乞槐竖起一根手指,指尖上爬着一颗虫子。
“你,你要干什么!”白华喊道。
看到这虫子,她更加惊惶起来。
“这只虫子不一般,它是母虫,说来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这母虫放进体内,会将身上的血都变成虫子,而且宿主还不会死。当然,它们不会回到我的体内,它们会永远留在白华的体内,取代白华的血,成为白华的一部分。”
西乞槐蹲下来,将指尖慢慢靠近白华那血肉模糊的脚背。
(“你不要碰她!你不能那样子做!你不能那样做!”陆载怒吼道。)
西乞槐指尖靠近白华身上的伤口,那母虫马上钻了进去。
白华猛地睁开眼睛,双拳抓起,全身紧绷,额上更是条条青筋凸显。
“哈哈哈哈,大言不惭的小巫女啊,好好享受这万虫噬身的快意吧!”
只见白华五孔以及四肢的伤口,都流出黑色的脓血。
这些脓血淌在地上,竟慢慢地有了一些异样的变化——竟然慢慢有了肢体,如同初生的婴儿拼命从浑浊粘稠的羊水里挣扎一样,这些肢体渐变虫形,爬了出来。
所有人都感到喉头一股恶心,有的人已经是魂飞魄丧。
“哈哈哈哈!”西乞槐蹲下来,一根手指头轻轻地,略有点颤抖地点在地上。
然后一只虫子顺着手指爬了上来。
西乞槐又轻轻地,略有点颤抖地提起手指头。
他痴痴地盯着这身上还有点血丝儿的虫子。
“你,你究竟对我干了什么?”白华喘过气来,气若游丝道。
西乞槐近若癫狂道,“我传授了一道绝世巫术给你啊!你看看,你看看!”
西乞槐举高手指,指尖上的小虫子在吮吸着西乞槐的血。
“小巫女,你可知道,这是你身上的虫子啊!哈哈哈哈!”
“你,你说我身上有虫子?”
白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点了点头,然后紧紧地盯着地面上蠕动的血虫。
瞳孔一下子放大,又慢慢变得极小。
“你,你是说,我现在身体全是这些虫子?”
“是啊是啊!哈哈哈哈哈!”
西乞槐大笑道,“绝世巫术,血虫蛊!”
“怎么会,怎么会······”
白华(陆载)身体不由得发抖起来,感觉到肤下有无数虫子在爬滚噬咬着。
她(他)想象到自己全身都是虫血,从肤下到骨骼,从毛发到耳廓,从眼皮到瞳孔,从舌头到喉间······她(他)闭上眼睛,如重溺进那片血红铁腥的深潭中,无所不在的虫子卷袭而来······
一想到此处,她就感到猛烈的恶心,一下子呕血出来,而且还大口大口地呕个不停。
呕出的血全是骨碌碌的虫子。
西乞槐大惊,忙用力扼住她的喉头,掩住了她的嘴巴。
“你不能吐了!这些虫子,都是你体内的血!你把血吐没了,你就没命了!”
他连忙封住白华几道穴位,让白华吐不出来。
“那,那就让我去死吧!让我去死!”
嬴覆冷笑道,“没想到啊,堂堂王巫大人,天命所选之巫,满嘴匡扶社稷拯救众生的白华,亦有想死的一天!”
“不错,不错,我不能死!为了杀你嬴覆,我绝不能死!”
白华吐出一口虫血。
“我,白华,阆鸣之徒,天命之人,绝对不能死!”
她是多么想死!
可她感觉身上两股巫咒的力量在对抗着,一股是求生咒,一股是血虫蛊。
很明显,阆鸣的巫力过于强大,让她无法自行了断。
“好!那我就不用担心了,今晚就到此为止。”
话毕,西乞槐手指轻轻一动,白华身上的黑藤缩了回去。
白华自然又是一阵凄声,然后瘫在了地上。
“嬴家小子,”西乞槐道,“等小巫女休息一晚,你就可以带她走了。”
“感谢前辈!现在,不如去商量一下联手的事宜。”
······
白华孑然一身,独躺在石厅上。
她看到她的紫色斗篷,掉落在地面上。
她赶忙拿起来,看着这件依旧亮然尊贵的紫色斗篷,酸楚的泪水拼命地往下流。
她并没有披上,而是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一旁。
她舌头苦涩,她如同崩断缝线般张大了嘴,承着眼泪。
悲绝的吟颂在死气沉沉的石厅里汩汩流出,混着如金属板厚重的血腥味。
“白华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远······俾我独兮······英英白云······露彼菅茅······天步艰难,之子不犹······”
吟毕,白华感到脸上有一滴寒凉。
那不是泪,是令丘谷之外,世间的朝露。
东方快启明了,一股阴森森的冷气,似恍如隔世的战后硝烟,沉重重地压到地面上来。
压到石厅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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