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大巫之路
当陆载睁开眼睛时,发现置身于一片火海。
前方,漫天火焰中,有一个瘦削又显苍遒的背影,如孤松般屹立着。
陆载知道,那是他的父亲。
“载儿,你害怕了。受人侮辱之恨,万虫噬身之蛊,你为此感到害怕,你甚至无法自拔。这时你应该庆幸,真正承受这一切的人,并不是你,而是阆鸣之徒,白华。你附身于她,你所感受到的,仅仅是她所感受到的毫厘。当你明白到这一点,而附身之人又是你所爱之人,你就不会庆幸,你就会陷入无尽的懊悔和痛恨:为什么真正承受这一切的人,不是自己?所以,附身之术是多么美妙,它会令人幸,也会令人恨。你好像经历宿主所经历的,你又好像没有完全经历宿主所经历的。”
陆载看着这熟悉的背影,听着似懂非懂。
“都说附身一术,极其考验除咒师的意志。呵呵,荒谬至极。说这话的人,在附身之前就已经想着怎么脱离宿主。我们除咒师,所经历,所承受不及宿主之万一,意志就怯懦了?宿主尚且有生的意志,正等着我们去唤醒她,我们凭什么要沉沦,凭什么要想方设法逃离?”
“我知道有些咒术书上,说附身之法,关键在于在恰当的时刻使用‘离梦’,让除咒师的意识脱离宿主念域。使用‘离梦’脱离念域没有错,但‘恰当的时刻’又是指什么?用‘附身’除咒之所以经常失败,就是因为除咒师总是自顾自地离梦,只求在离梦之际,用巫力将宿主侥幸唤醒。这就是除咒吗?这对宿主有何意义?附身又有什么意义?就是去经历一场宿主的磨难,让除咒师感同身受,悲天悯人?”
陆载不禁想道:是啊,附身的意义,就只是去经历一场宿主的磨难,让除咒师感同身受,悲天悯人?那,这算善吗?
“无论再怎么去体会,所承受不及宿主之万一。但也正因如此,我们除咒师才能以局外之人,以更清醒的意识挽救宿主!记住啊载儿,附身不是让你感同身受,而是让你变得更坚强,更清醒!如果你和宿主都沉沦了,那谁去做出抉择?谁来拯救这一切?谁来终结沉梦咒?”
父亲沉吟一下,“对此,为父独创了‘僭越’一术,现在传授于你。用了‘僭越’,你就能在沉梦咒里,与宿主对话,你甚至能控制宿主!如此一来,你就能带领宿主,去寻找念域的出口,或者象征宿主希望之物!”
话音一落,陆载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等他再睁开眼睛时,再次回到令丘谷:白华就躺在石厅上,沉沉睡去。
陆载定了定神,心有余悸:没想到自己真的也随白华沉睡过去了。父亲救了自己。
这一次的梦如此短暂,而且母亲没有出现。他突然怀念起母亲那爽朗的笑容。
他很想问父亲,如果除咒师做的抉择是错的,宿主沉睡是更好的结局,那怎么办?
罢,先解决眼前的事吧!
陆载马上使用了“僭越”。
“白华姑娘!白华大人!”陆载轻声喊道。
白华微微睁开眼睛,“这声音······是陆载?”
“不错,是我!”
白华心头一委屈,鼻子一酸,眼泪汩汩而流。
她环顾四周,哽咽道,“······你在哪?我,我想见你······”
陆载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下也是不忍。但他必须要说。
“白华姑娘,你坠落到令丘谷,可是有一天了?”
“······现在日出了。刚好一天。”
“那明日此刻,你就能见到我了。”
“明日,”白华露出惨淡的笑容,“明日我还活着吗?”
“你不会死。你身上的血虫蛊反而让你生命力更强了。”
“呵呵,这算是讽刺吗?我现在就想了结此生!”
“不,你不会。”陆载坚定道,“明日此刻,骷颙封印解除,重现人间,大旱灾开始,西陇百姓陷于苦难之中。你可是王巫大人,你绝对不会弃之不顾,相信我。”
陆载不知道的是,当时白华出谷,并不是她决定的。
次日清晨,嬴覆将白华带到骷颙祭坛前。整个令丘谷发生巨大的震动,骷颙终于苏醒,其仰天长啸,血红祭坛“嘣”地出现裂痕且不断扩大,一瞬之间,祭坛粉碎,骷颙冲出令丘谷!一阵凌厉的鬼魅之风,旋即刮遍整个令丘谷。
嬴覆心情相当愉悦,嘴角邪恶的笑容完全收拢不住。
“原来你一直想解封骷颙!”白华问道,“嬴覆,你到底想利用骷颙做什么?”
嬴覆大笑道,“说实话,如果不是你带我们来西陇,我们第一个计划发动的地点,不会选在西陇。但你偏偏来到西陇,又偏偏将我们引导到令丘谷这里!这真是太完美,天助我也!”
“是我引导?”
“你不是拥有异于常人的五感吗?难道不是你感觉到,马蹄湖附近的官道,也就是送你来的镖队惨死之地,有着强烈的巫力,所以才来到这里吗?我们都是跟着你来的呀!”
白华恍然大悟。
她咬牙切齿又无尽悔恨道,“杀了我吧,嬴覆!你杀了师父,也杀了我吧!”
“杀了你?本来觉得杀了你,向天下巫觋证明,我嬴覆大权在握。现在看来,我要好好保护你了!”嬴覆在白华耳边道,“你对我们太有用处了!”
“不管你们有什么阴谋,都不会得逞的,苍梧大人一定会封印骷颙!”
“苍梧再厉害,哪怕他达到混元阶,也封印不了骷颙。只有你身上的虫子才管用!”
这时,白华的耳朵、鼻子爬出一些血虫,爬到白华的头顶上,还微微仰起了头。
“看来地面上已经是血流成河,你的虫子憋不住了。”嬴覆架起白华,兴奋道,“来吧,虫母白华,降临人间!”
白华出谷了。当她直面第一缕阳光时,她并没有感到温暖,而是全身散发出一股混浊的潮气,是血的潮气;还有浓重的干涩味,原来这就是血在太阳底下的味道。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幸存的巫觋,一看到白华,眼睛都红了,争先恐后扑上来。
“不要,不要过来······”
“大家快逃,快逃······”
白华气若游丝的声音,终究无法阻挡巫觋们的步伐。她身上的虫子终于按捺不住了,不断从她的眼睛、耳朵、鼻子、嘴角一滚滚地爬出来,密密麻麻,窸窸窣窣,铺天盖地一般,迅速布满土地、湖面,整个战场。它们在尸体上吸血化虫,一万只虫钻进尸体,十万只虫从尸体钻出来;它们迅速爬上活人的伤口,顷刻之间,一个七尺汉子倒在了地上,眼球翻白,皮肤泛白,流出的不是血,而是血虫。何只是巫觋,那不会禹步飞天的西北军军兵,几乎身上全有伤口,哪怕是再微小的擦伤,也能引来血虫,并且一瞬间弥漫至全身而死。
白华的耳边,响起无数惊呼、哀嚎:
“不,不要,我还有妻儿······”
“这,这是虫子······”
“咦······”
“你们怎么都倒······”
全是戛然而止的话句和情绪,听起来有一种深深的冷漠,这个人间被冷血迅速地摧毁。
在远处,也许是白华的幻觉,她还看到一些洗衣的妇女、挑扁担的村民、骑马的商队正没命地逃跑,他们的身后,正是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的血虫······就此一役,白华的血虫蛊杀了数百人。
白华绝望了。如此惨象绝境,比她自己承受万虫噬身,更让人绝望。
没想到,一直秉持正义的她,倒成为了穷凶极恶的大恶巫!
“哈哈哈哈哈哈哈!”嬴覆和西乞槐仰天狂笑,“虫母白华,降临人间!”
附身在白华身上的陆载,也感觉到深深的绝望。
但他不断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深深地闭上,紧皱眉头,一会儿后,再猛地睁开。
除咒师永远保持清醒!不要沦陷于此时此刻!这是梦!这是梦!已经发生过了!
也许现在白华听到的,看到的,都是幻觉!
“白华大人!不要停!一直向前走!”
“呵呵,我已经不是大人了,我已经当不起大人了。”
“白华姑娘,一直向前走啊!我就在前方!我,陆载,在前面等着你!”
“陆载······你在哪?你在哪?”
“向前走!一直向前走!我来了!”
好家伙,梦中的陆载终于来了。他从空中翩翩落下,一脸悲戚地看着白华。
看到自己悲戚的样子,附身的陆载很想把自己杀死。
振作啊,给点正能量啊陆一善!
当梦中的陆载和白华相拥时,陆载马上使出“离梦”!
······
陆载再睁开眼睛时,发现回到了最初的牢里,而白华也醒了过来。
她手脚已经没有镣铐。她看着陆载,眼神黯淡无光,满脸泪痕。
“陆载,你可以告诉我,刚才那些都只是梦吗?”
陆载沉吟一下,摇摇头,“不,它们不只是梦。”
白华深深地闭上眼睛,许多都没有睁开。
“白华大人!”
“别叫我白华大人!”白华猛地睁开眼睛,哽咽道,“我不配!我再也不配了!就让我好好沉睡下去吧!”
“这些已经发生了!你别忘了,嬴覆和西乞槐还有大阴谋!”
“可我身上的虫子,对于民众也是一个灾难!不,已经是灾难了!”
“既然虫子在你身上,那就想办法控制它们!嬴覆和西乞槐究竟在密谋什么,还有什么阴谋,你王巫大人难道不管不问吗?振作起来!”陆载富有磁性的声音,厚重得就像一颗大石,惊雷一般砸在白华这片死海上,“振作起来!你的师父阆鸣也曾半身不遂,更曾巫力尽失!苍梧大人自己更是身负屠杀族人的罪孽!但最终都挺过来了!如果不经历这一切,你怎么成为一代大巫?如果不承受这一切,你何德何能成为一代大巫?难道你口口声声说的大巫,只是嘴上说说,就能受万人景仰?”
白华再次合上眼睛,两边的眼角再次流下悔恨的泪水。
这时,陆载双手递上一个物件,白华睁开眼睛,看着它,更是泪水决堤。
那是王巫的象征,木槿紫毡斗篷。
白华想接过斗篷,但还是放下了手。
“阆鸣可是给你下了求生咒。白华大人,你还不能死。”陆载抱拳行礼道,“无论前路多少荆棘危难,小巫愿与大人一起走下去,走出一条大巫之路。”
白华注视着陆载。此时此刻,她的心终于安宁,仿佛依靠在一棵大树上,绿叶成荫。
“斗篷你替我收着,总有一天我会拿回来,”白华紧紧抓着陆载的手站起来,“我们走吧。”
他们踏出牢房,踏着粼粼白骨和幢幢火影,踏上这条大巫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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