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雨落荒寺

沈溪把车停在半山上一处开阔地，道：“我们还要走一段山路。”
他钻出车门，发觉雨小了很多，便没有取雨伞，直接拉着林悦下了车。两个人牵手走在泥泞蜿蜒的山路上，凭着沈溪的记忆辨别岔路，任凭薄雾一般的雨丝笼着头顶。万籁都寂，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芳香，混合着湿溽潮气，从泥土间一点点升腾起来。
走累了，他们停在草木间紧紧相拥。不需要再多言语，也不需再掩饰心中的欲望，当所有一切都已经崩塌摧毁，便无需在意相爱与罪恶，伦理与道德，只想要为了这几个小时而活。
两唇触碰的那一瞬，薄荷清香袭来，林悦如被湿漉漉的雨水包裹，温柔而缠绵。那一瞬，若不是风吹开沈溪条纹病号服的领子，她已经忘了他还是个病人。
她用尽全力抱着他，抚摸着他瘦得根根分明的肋骨，长久地亲吻着，就像下一秒就要天人两隔。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沈溪和林悦终于看见了那尊大佛。
虽然因无法提供身份证件没有进入景区，虽然隔着数百米距离，但依旧被苍翠树木掩映下金光闪耀的大佛震慑。佛身屹立于半山间，佛面平和中透着慈悲之意。
林悦忍不住双手合十，先是放在胸口，而后举过头顶，最后竟然跪在地上。那一刻，她总算明白为何有“五体投地”之说，是迫切地希望得到救赎，哪怕肝脑涂地。
“你信佛吗？”
“我……”林悦爬起来，紧紧攥住了沈溪的手，眼泪夺眶而出，“只想把你留住。”
沈溪拭去了她脸上的泪，歪头笑道：“我不是还在吗？”
“沈溪……你跟我回去，你的病一定能治好！”林悦抓住他的手，再一次苦口婆心劝说，“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沈溪缓缓放下手臂，径自向密林深处走去，喃喃道：“没有什么是永远的……”
林悦无奈，只能跟着他在山间乱逛，根本不知道走到了哪里。等到中午，两人肚子饿得咕咕叫，才意识到冲动出逃没带食物，又迷了路，不知道能不能找回停车的空地。绝望之际，一幢白墙黑瓦的建筑出现在山崖。
“那边，是不是……庙？可能有斋饭可以吃！”林悦道。
“好像真是！奇怪了，我小时候来过灵山，从来不知道除了大佛那里还有别的寺庙？”沈溪拉着林悦的手向着崖上走去。
古寺隐匿在大片茂密树丛中，独享清幽。连日雨水洗礼，树叶青翠鲜嫩，墙壁却斑斑驳驳，似已被腐蚀。
院子里，一位小和尚正在打扫落叶积水，见了他们一愣，慌忙丢下扫把跑进了主殿。不多时，一位须发雪白的老僧手拿经书走了出来，拉着小和尚的衣服试图把他从背后拽出来。
“这孩子从小在我这庙里长大，见识少，所以很怕人……”老僧笑呵呵道。
林悦努力微笑着朝僧人点头致意，目光投向他们身后的主殿，见供奉的是地藏菩萨。
“我们可以上香吗？”
“这边来，有免费的香可以供奉。”老僧指着侧殿桌子上的一捆捆香。
两人拿了香，一道进了主殿。沈溪一进门，便见地藏菩萨那微睁的眼眸似在闪烁，不犹地心中一动。他跪在蒲团上，郁结的感情忽然涌上心头，哽在喉咙处，无法释放。
他头深深垂下，两只手撑着地微微颤抖，久久不能起身。父亲犯下无数罪孽，血债累累，皆是以爱的名义，因他而起，那他到底该如何解脱？是否只能投入无间地狱，被火烧油烹，才能帮父亲赎罪？
突然，身后传来那小和尚的嬉笑声，铃铛一般动听。
“这孩子真可爱……他父母会常来看他吗？”林悦已经上了香，转身摸了摸小和尚的头。
“呵呵，他父母是被判了死刑，不会再回来了。”
林悦瞪大了眼睛，嘴唇翕动却没发出声音。
老和尚看出了她的惊讶，道：“父母有罪，那是他们的因果，要由他们自己负担，孩子更应在人世间好好修行，做善事、渡人，那才是为父母赎罪。《地藏菩萨本愿经》讲过地藏菩萨本缘：菩萨某世为一婆罗门女，她的母亲犯罪入了无间地狱，她很孝顺，为了拯救在地狱受苦的亡母，誓愿济度一切罪苦众生，终于帮母亲脱离苦海。”
老和尚眯起眼，一转身对着沈溪的背影沉声道：“缘分这东西真是玄妙……比方说，父母和子女就是因缘相见，可是你却不能说孩子属于他的父母。孩子只是借助父母之身来到这世间修行罢了，是独立的个体，背负自己人生的修行课题。”
“每个人都有自己修行的……课题吗？”林悦有些不解。
“是啊，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别想靠别人帮忙，更别想随便结束生命走捷径……呵呵，这辈子完不成课题，下辈子还要继续咯！”老和尚说罢，笑呵呵地拉着小和尚离开了。
殿上，沈溪肩膀抽动了一下，有泪一滴滴掉落，在地上印出浅浅的水痕。
跪了很久，他脑海里始终盘旋着老和尚的话，终于抬头，目光正与地藏菩萨的眼眸相撞，冥冥中似是又看见菩萨眨了眼。
心中那个冷硬的死结，终于缓缓的……解开了。
两人在寺中吃了斋饭，又坐在院子里休息。天空中云层聚集，大地上大群蚂蚁也在聚集。他们深吸一口夏日湿热的风，灵魂仿佛一瞬间与天地融为一体。
正要离开，天色忽地一暗，登时狂风大作。老和尚的收音机里传来播音员的声音：“今年超强台风已经在平潭岛登录，阵风高达15级，预计今日将影响大部分江南地区，需注意暴雨山洪等自然灾害……”
“你们若是开车来的，还是不要现在走，太危险。”老和尚指着不远处隐约可见的一片小房子，“那边有个客栈，是这孩子父母开的，早就关门了。但是我隔三差五去打扫，干净得很。如不嫌弃，你们可以暂住一夜。”
两人谢过老和尚，又把身上能翻出的钱都投进功德箱，就向着客栈走去。推门而入，只见窗明几净，完全没有多年无人居住的破败。
等两人找到一间敞开的客房走进去，天色愈加晦暗如夜。客栈没有通电，房间陷入了黑暗，只能听见窗外大风怒吼，雨点噼里啪啦掉落。
林悦眼睛一时间适应不了黑暗，只能勉强看见沈溪的轮廓，便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感受到指间传来的温热，这才觉得心安。登时，那澎湃的感情，千言万语，伴随狂风暴雨，都在此刻涌上心头。
“沈溪，你听着……我从没有恨过你，也没有把姐姐的死怪罪于你，不管你选择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也许……这正是我此生的课题。”她眼睛渐渐适应黑暗，看着沈溪睫毛在微微颤动，逐渐抬高音量，“我爱你！我要和你在一起，在所有我们存在的时间里，不管有多长，不管有多短……我都不后悔！”
沈溪深吸一口气，喉结滚动，气息颤抖。他拉住林悦，一把将她拥入怀里，紧紧抱着，喃喃道：“我……我想活下去，想好起来……和你永远在一起。”
登时，窗外，大雨倾盆。
屋内，只能听见轻微的喘息与呻吟。黑暗中，天与地，雨与土……温柔地交合。
最后，两人缩在被子里，相拥睡去。沉浸于彼此交融的气息中，他们从未睡得如此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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