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津口棒棒
“梅开———孤———屿”
“云——封———三———岛——”
“一带——烟堤———春——晚——”
“……”
李伟恍恍惚惚地睁开眼。在朦胧的视野中,有三个拿着扇子的小生,他们唱着曲,在光怪陆离的戏台上起舞。
小生们摊开扇子,碎步转圈,随后,看向戏台的前方,齐声唱到:
“雨——色空———朦,倾国——西——施——貌———”
还未等李伟彻底清醒过来,台上突然云烟四起,白雾覆盖住整个戏台。雾中,李伟好似看到了几位身姿婀娜的女子,她们手捧花篮,在雾中抛洒着花瓣。
接着,从雾中走出一位金面小旦,她静静地站在舞台上,与李伟面面相觑。李伟看不清她的样子,只看见女子一双若隐若现的桃花眼,在雾中闪着点点红光,如绽放在雪域上的红梅。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小旦默默地闭上眼睛,拂袖而去。只留下小生浸微浸消的歌声。
“今番——赏玩———都游———到”
“那歌韵——远——唤——苏——小————”
扑鼻而来的是梅花的幽香,李伟在香气与云雾的包围之下,再次昏迷了过去。
当李伟醒来时,他正坐在滨江路的石凳上发呆。柳条拂过他的头顶,江风吹起李伟单薄的上衣,李伟感到一丝凉意,不由得抱紧了手中那根碗口粗的竹棒。
“棒棒”,是津口特有的职业,从事这个职业的人,多为下力的男性。他们没有什么财产、没有什么文化,空有一身力气,凭借这身力气,他们化身私人搬运工。
棒棒经常出现在车站、码头等人流量多的地方,他们专门寻找那些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的过路客,向这些人推荐自己的力气,只要价格谈拢了,他们便横起自己的铁饭碗——一根竹棒,将行李绑在竹棒的两头,然后再将负满重物的竹棒抗在肩上,跟着过路客走,等走到终点时,过路客便把钱拿给棒棒。
这就是李伟一天的工作。
“船来喽!”
码头上响起一阵吆喝,随之而来的是渡江客船的鸣笛声。
客船驶入码头,激起朵朵水花,检票员站在门口,手中拿着打孔机。随着广播的播报,客船打开了舱门,接着,行人一窝蜂地涌出来,有接送孩子的妇人、刚扫完墓回来的老人、赶完场背着大背篓的农人,以及那些提着大包行李的旅客。
客船停岸后,棒棒们逆流而上,纷纷涌进候船厅。
“棒棒——棒棒——”
他们大声吆喝着,向过往的行人展示着自己的肌肉和存在感。
“糟了!”
李伟见状,立即起身,他右手拿着竹棒,左手撑着滨江路的石栏,双腿一跨,翻了过去。接着,他顺着堤坝向下跑去。
“棒棒——有没得人要棒棒——”李伟边跑便朝码头吆喝,声音急促而洪亮。
从码头出来的行人越来越多,再加上一边叫卖的小贩,他们将码头围得水泄不通。李伟不得不挤进人群中去。
人群很是拥挤,李伟不像其他棒棒那么壮硕,略微纤瘦的他被人流挤来挤去。途中,女人的高跟鞋踩到了李伟的脚,李伟感到一阵刺痛,只能抬起被踩着的脚一瘸一拐地向前行。
李伟费尽全身力气,终于挤进了候船厅,但遗憾的是,李伟达到候船厅时,行人基本已经走空,不一会儿,硕大的候船厅就变得一片空旷。
“哎……还是没赶上,”李伟长叹一口气,蹲在墙壁边上。
候船厅还有零零散散几个人。几个棒棒在一边满脸笑容,谈论着今日的收获、一两个行人坐在椅子上闲话家常。几个保安正在巡逻,并催促着还在逗留的人赶紧离开。
“哎,小伟!”一旁聊天的老棒棒发现了蹲在角落的李伟,欣喜地招呼他过来。
李伟缓缓起身,一步一顿地朝老棒棒那边走过去。
“囊个咯你的脚?”老棒棒发现李伟走路的姿势不对,低头看了看他的脚,只见李伟的左脚红肿,大脚趾的指甲盖甚至翻了出来。
“哎呦囊个脚造崴了哟,来来来,坐到起。”老棒棒见状,忙上前扶住李伟,将他扶到椅子前。
“谢谢张叔。”李伟向老棒棒道谢,便一屁股坐了下去。
老棒棒蹲下身子,揉了揉李伟红肿的脚,李伟感到脚背一阵胀痛,皱起了眉头。
“嘶———”
“哎呦完全肿咯。你看你嘛,这样子囊个回去跟你老汉交代,”老棒棒叹了口气,轻轻把李伟的脚放在地上,“我屋头有药酒,隔一哈你到我屋头去拿点。”
见状,其他几个棒棒也围了过来。
“阿伟,这是我今天的晚饭,还剩一些,你拿回去加个餐。”一个挎着帆布包的棒棒从包中掏出面包,递给李伟。
“来,阿伟,抽不抽根烟?”戴着草帽的棒棒从兜里掏出一包廉价香烟,抽出一支递给李伟,李伟连忙挥手谢绝。
李伟看着手中的面包,嘴角勾起一丝笑容。
第一次拿着竹棒加入这个行业时,李伟是恐惧的。李伟本来就不怎么擅长交流,因为家里穷,在学校又处处被排挤,李伟看着那些五大三粗的老棒棒们,不知道自己以后的命运会如何。
可出乎意料的是,这些生在江边的棒棒们,也如江水般澄澈。或许正是因为一无所有,他们反而可以轻松卸下互相攀比的包袱,而用最真诚的心去对待他人。棒棒们见李伟身材瘦小(相对而言),年纪轻轻,在平日给了李伟不少照顾,日子久了,这些棒棒就把李伟当作自己的小兄弟,李伟也融入了这个群体。
“棒棒?”
就在棒棒们言谈正欢的时候,李伟身后传来了女人的声音。
李伟转过身去,只见一女子站在椅子后面,与自己四目相对。
这女子身高矮小,体型略微臃肿。黑发盘在脑后,上面还插着数只金钗,熠熠发光,却毫无美感。细小的眼睛被挤压在脸上的肥肉中,只能看清一道狭窄的缝。她身着印有牡丹图案的红色紧身旗袍,这更是凸显了她虎背熊腰的身材。
见棒棒们都没有动静,她也倒是不恼,反倒是趴下身子,上半身撑在李伟所坐的椅子上,李伟见状连忙躲开。
“龙门镇摆完没得?你们是不是棒棒?”
棒棒们愣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连忙对这个妇人点头哈腰。
“是是,我们是。”
“呵。”
妇人侧过身去,指了指一边的行李道:“我这里有一堆东西,要你们给我送过去。”
棒棒们看向行李,这些行李看起来不多,只有一包衣服和一个木箱子。
“没问题,当然没得问题!”棒棒们笑道,“请问老师你是要走哪里去?”
“走俱乐部。”
听到这儿,棒棒们傻眼了,自己在津口干了好几年,从未听说过津口有个叫“俱乐部”的地方。
见棒棒们又沉默了,妇人问道:“囊个了?又不说话了?俱乐部都找不到吗?”
“不是不是,老师,”老棒棒率先上前,“您真的没记错吗?我们干了这么多年了,好像从来没听说过这种地方。”
“不会吧,”妇人反驳道,“俱乐部啊俱乐部,就是这个的戏班子唱戏的地方!”
李伟一愣,妇人的话似乎激起了他的一些尘封已久的记忆。李伟感到头一阵眩晕,他低下头去,按住自己的太阳穴。这时,一些朦胧的画面涌进脑海,跳舞的小生、云雾缭绕的舞台、翻跟斗的武生、一些听不懂的咿咿呀呀的唱词、还有一双与自己对视的桃花眼……
“哎呦老师你这不是难为我们嘛,我们这种小地方哪有什么戏班啊,”老棒棒汗颜,忙向妇人解释。
“算了算了,一哈儿喊人来接我,”妇人无奈地向棒棒挥挥手,准备离去,“真是可惜。”
“等等。”
李伟叫住了准备离去的妇人,他抬起头,看向对方。
“俱乐部是吧,我知道。”
“啊?小伟?你莫乱讲!”老棒棒看向李伟,要知道,自己在津口呆了几十年了,都没有听说过什么戏班俱乐部,这个才来津口一年多的小伙子怎么可能听说过!
李伟摇摇头,说道:“我没有乱讲,以前我去过那里,我刚刚想起来了。”
“哦?”
妇人故作惊叹,眼珠在缝中打转,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
“你真的找得到?”妇人再次询问。
“是。”李伟点点头。
“那可以,”妇人满意地笑了,“你快点给我挑过去。”
“可是老师,你刚刚不是说喊人来接你吗?”老棒棒插嘴道。
“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再说咯,人家年轻人想干,我就多给人家点机会噻,”妇人看着李伟,意味深长地笑道,“更何况,我好不容易来一次津口,花点小钱看一哈儿津口特有的棒棒也不错。”
“老师你看啊,”挎着帆布包的棒棒接着说,“我们这小兄弟今天脚造崴了,可能走不囊个动咯。”
妇人看了看李伟的脚,的确红肿得厉害,但在妇人看来,还没有到走不动路的地步。
“3倍,”妇人伸手比出“三”的手势,“看你还是个小娃娃,还受了伤,你把这些东西送到了,我就给你三倍的工钱,怎么样?”
棒棒们一怔,这婆娘不会是有毛病吧?有那个闲钱去街上打个三轮车不好么?
老棒棒感觉这其中有问题,扯了扯李伟的袖子:“小伟啊,我看还是……”
“好,我干。”
还未等老棒棒说完,李伟已经起身,忍着疼痛走到了行李前。
“哎阿伟,我来帮你嘛!”挎着包的棒棒上前,却被妇人拦住。
“我喊他干活,又没喊你,你这么急干嘛?”
“我……”
“你是不是也觉得三倍工钱太划算咯,也想过来捞一份?还是说……”妇人说着,别有用意地看向李伟,“你想占这个小娃娃的便宜?”
李伟原本正在给行李套绳索,听到妇人这话时,身体明显一顿。
“死婆娘,你说囊个哎!”带草帽的棒棒终于忍不住了,冲上前怒吼。
这一怒吼引来了附近的保安,保安纷纷拉开棒棒们。
“干啥呢干啥呢,在这噶吼啥子吼?”
“这个批婆娘,从一开始就那个听都没听过地方来为难老子们,刚刚还侮辱老子兄弟伙,看老子不收拾她龟儿!”草帽棒棒和保安互相拉扯,一双牛眼睛死死瞪着妇人。
“滚滚滚,少在这跟我发疯,不要吓到我们客人咯!”
保安们也懒得听棒棒们的解释,硬是将他们赶了出去。保安回来时,候船厅只剩下了妇人和蹲在地上的李伟。他们略带歉意地向妇人道歉:
“抱歉老师,我们这里的棒棒全是些没得文化的二流子,你不要和他们计较哈。”
妇人笑笑,说:“放心,我这人大度得很。喂,搞好没得,我们快点走咯!”
“……嗯,”李伟应了一声,他架起竹棒,缓缓站起,竹棒两端的尼龙绳逐渐绷直。
“得行嘛小娃娃!”妇人拍拍李伟的肩,“肩膀还挺硬朗,还说扛不动。呵,在钱面前,不可能有人迈不开腿的。”
李伟抬起头,眼神却吓了妇人一跳。
“你可以这样说我,但你没有资格这样说其他人。”
说完,李伟便不顾妇人,快步抬着行李离开了候船厅。
棒棒们被保安赶到了码头外,他们杵着竹棒,焦急地看着候船厅。
李伟抬着行李出来了,他看见棒棒们关切的眼神,笑着抬了抬脚,示意自己没问题,让他们放心。
“走哦!”后面的妇人推了李伟一把,李伟踉跄几步,可让一旁的棒棒们揪了一把心。
“勒个仙人板板……”草帽棒棒火气上头,挽起袖子又想上前去,却被老棒棒制止。
“算了,你哈儿上去,说不定小伟今天就要打光脚板咯。”
“我搞不懂啊老张,”挎着帆布包的棒棒一脸疑惑,“阿伟也不是那种贪钱的人,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就不会推脱一哈,他毕竟还是个娃娃啊。”
“我看阿伟就是太老实了,”草帽棒棒愤愤不平道,“这种情况,我要么就直接不干,要么还要多宰那婆娘几头。哪像他那样忍气吞声的!”
“有的时候,人在社会上就是要忍气吞声,我看你们这些大人噻,不一定比小娃娃看得通透。”老棒棒双手杵着竹棒,下巴放在双手上,眼睛平视前方。
今日的长江边上,比往日更加多雾。白雾将一切染的朦朦胧胧、似真似假。
看着李伟的背影,老棒棒想到了那个还躺在病床上的男人,不由得叹息一声:
“哎,造孽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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