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一章雷德菲尔德
璀璨的水晶吊灯串连在一起，如一道银河从天花板上流过。百米长的方桌披上了一整块乳白色的桌布，银制的刀叉、碗碟、器皿陈列在上面，细长的高脚杯状似一只只丹顶鹤，独立在金色的三叉烛台的两侧。乐师们手持乐器，在背后的舞台上演奏舒缓的乐章。风中吹起一股花蜜的芳香，烛光影影幢幢，将宾客们淡薄的影子投在贴着金箔的墙上。
见我们到来，原本站着说话的人们便陆续就位，然而窃窃私语还是传入了我的耳中，他们都在谈论我。我告诉自己镇定，任莱安牵着我的手走向自己的位子。小叶由诺曼引着坐到了我的右侧。她难得这么安静，想来开朗如她，在严肃的场合下，也是无法继续装傻和我说笑了。不过暗地里，她偷偷地伸过手来抓住我的右手，使劲握紧，突突的脉搏声和我的心跳重合在了一起。明明她也在害怕，却还不忘关心我，我有点感动，稍稍安下心来。
背景音乐进入到高潮，人们谈话的声音也嘈杂了起来，一副节日的盛况。我忍不住抬起头张望。来客多是男性，老少都有，有的还带上了家眷。他们穿着的礼服花哨又庸俗，简直就是把各种颜色的布片不假思索地拼接在一起，色泽又那么抢眼，晃得人头晕目眩。
我发觉他们也在偷看我，却又不想让我发现。每次余光刚瞄过来，又受了惊吓一样迅速逃回去，过一阵子又不知悔改地再次发起试探。他们知道我们是谁，按捺不住好奇心，却拒绝和我们接触。对他们而言，我们就是动物园里会说话的猴子。猴子怎么说人话？真想亲眼见识一下。但要靠近的话还是算了，免得惹一身骚。我当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要不怎么会像现在这样气愤。如果我有胆量的话，真想痛快地拍桌离席。但是连小叶都不敢做的事，我又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这时，我注意到我左前方的位置上坐着一名金发女性。她漂亮得超凡脱俗，皮肤雪白，全身的色素都消失了一样。尤其是那一头金色的长发，在水晶的反射下仿佛会发光，叫我无法从她身上移开视线。她注意到了我，但是有别于他人，她毫无畏惧地迎上了我的目光。凌厉的双眸射出尖锐的寒光，直接射穿了我的瞳孔，刺到了心底。
我被她的审视吓得忘记了呼吸。我不知道是哪里得罪过她了，她的眼神里分明带着轻蔑与嘲笑，好像我是什么肮脏滑稽的东西。明明是这样一位美丽的女子，面对第一次见面的我，却偏偏散发出露骨的敌意。
没过多久，一个尖细的声音宣布“国王王后驾到”。顿时音乐画上了休止符，全场皆寂，都能听到烛火摇曳的声音。我往门口看去，一个蓄着褐色浓须的中年男人正走进来。他披着拖地的长袍，大步流星，两名幼童在后头慌忙托起垂到地上的袍子。一个同样披着长袍的女人也随他走进来。所有的宾客纷纷起立，乐师们也站起来行礼。我和小叶跟着站了起来，目视着国王和王后走到他们的位子上。
“嗯？”留着浓须的国王看到我时突然瞪大了眼睛，“这可真有意思，我们的勇士竟然是两位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他豪爽地笑了两声，然后一屁股坐在软垫上，肥大的肚子弹性十足地颠了两下。宾客们跟着就坐，我和小叶也不例外。
“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国王举起桌上的酒杯，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杯中红色的液体上。“我想大家多少已有耳闻。我想说，是的，正如你们所想，预言中的勇士终于来到了我们身边，魔女的死期已经指日可待了！为了她们的成功，我先敬上一杯。”
噼里啪啦的掌声震耳欲聋，国王仰头一饮而尽，随后再次举起空空的酒杯，红光满面地接受众人的祝贺。莱安坐在我的对面，笑吟吟地望着我。他右侧的金发美女则一脸严肃，她是宾客之中唯一没有鼓掌的人。
祝词仍在继续，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用餐布擦拭手心的汗水。这是一双白净的手，没有任何辛劳的痕迹，恐怕连家务都没怎么做过。正是这双少女的手啊，我要用它去杀死魔女。
乐器再度奏响，是优美的行板。餐桌边说话声又嘈杂起来，玻璃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晚宴正式开始。
我的胃口不太好，也许是累过头了，即使肚子里空空的也感觉咽不下东西。小叶倒是正常地在吃，只是也比以往吃得少了。小叶对于魔女的事怎么看呢？她也是在意的吧。她会愿意杀死魔女吗？唉，想到这里我叹了口气。先不论她的意愿如何，就实力来看，小叶远比我更适合这项任务。
小叶在学校里是弓箭社的社长，我曾见过她拉弓的模样。虽然平时都是活蹦乱跳的，但是射箭时的小叶却是一反常态的冷静。她的双脚稳稳叉开，镇定如山，举弓、抽箭、搭箭行云流水，就像在指挥一支乐队。当劲力蓄满弓弦，抬指的那一刻，射出去的箭如子弹一般迅猛，箭头每每都深入靶心。当箭袋已空，将弓放回原处，这时她才后知后觉似的高兴地蹦蹦跳跳，又恢复成平时天真的模样了。若非亲眼所见，谁会想到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女孩竟是同一个人。在那之后，我对小叶越发钦佩起来，也越发萌生出对自己的羞愧。
“对城堡还满意吗？”在侍女们的帮助下，国王从躺坐的椅子上直起身来。他凑近了我们，我立刻就闻到了他口腔中呼出的酒精的气味。
“多谢您的招待，我和琉佳都感激不尽。”小叶有礼貌地回答。
“嗨，这么点算什么。”国王呼哧了一下鼻子，“等你们日后大功告成，就会享受到比这顿好上一千倍的晚餐，要什么有什么。”他又哈哈大笑，再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对了，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二位尊姓大名。”
“我是小叶，这是琉佳，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朋友好啊，有朋友是人生一大幸事。哪里像我，等做了国王，人就只有敌人和臣民之分了。”国王用手指转着酒杯自言自语道。“正好，我也来给你们介绍一下我的家人。首先这位，是我的妻子艾琳娜。”听闻，坐在国王左侧的王后冲我们微笑，是一位端庄优雅的美丽女性。
“本来这边坐的是大法师夏洛蒂，但是很遗憾她今天身体欠佳。”国王指着他右侧的空位说道，“而在你们右侧的是宰相哈代。别看他一把年纪了，嘴还是那么贫。今天倒是稀奇，大概是关节炎犯了，闷不吭声像个死人。我敢说，你们别被骗了，他平时可没那么安静的。”
无视国王的讪笑，小叶身旁的老人起立整整衣摆，向我们庄重地鞠了一躬。他瘦得只剩一个骨架，上面挂着一张松垮垮的皮，人皮往下一层叠着一层，形成类似高原上的沟壑。他的脸拉得老长，全是褶皱，失去血色的嘴唇紧抿着，也似一道深陷的皱纹。行完礼后，他便又坐回原位闭目养神，全程一言不发，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姿态。
“好了，别管这个老家伙了。”国王又示意我们看向对面，“这边是我的长子史蒂芬，还有他的妻子南希。”
史蒂芬跟他父亲一样有着褐色的头发和胡须，都像盆栽一样修得整整齐齐。他的妻子身材微胖，脸像蒸熟的馒头，两只黑眼珠好似嵌在馒头上的红豆。她的视线从未离开过她的丈夫，我看出来了，那是羔羊依偎在主人脚下的神情。
“请允许我向你们敬一杯酒，两位勇士小姐。”史蒂芬双手捧起他的酒杯，又对他的妻子说，“南希也来敬一杯。”
“您说的是。”南希学着她的丈夫也举起了酒杯。
“酒多失态，场面话没有父亲说得那么好，请多担待了。我要祝你们旗开得胜，早日摘得魔女首级。”
“您说的是。”南希学着她的丈夫喝干了酒。众人哈哈笑了起来，其乐融融。这时诺曼嘀咕了一句：“光砍头魔女是不会死的，应该要碾碎她的心脏。”
“懂这个意思就行。管好你的臭嘴，别让它到处污染空气。”史蒂芬不客气地顶了回去，我见到了字面意义上的吹胡子瞪眼。同时，南希也不忘赞同他的丈夫：“您说的是。”
“你们俩消停点，现在是用餐时间。”国王及时制止了他们，并对我们表示歉意，“真不好意思，那个多嘴的男孩是我的小儿子诺曼。”
“我们已经见过面了。”
“噢，是吗？希望诺曼没有给你们留下坏印象。他还小，不懂事。”
“我成年了。”
“我知道，你还是一样不可爱。”
“我已经过了16岁。”
“我知道，是我帮你办的生日宴会。”
“可你还是没把我当大人看。”
“我知道！不过才两个月时间，你以为自己就能干得能和老子扯皮了吗？”
诺曼沉默了，乐曲更加欢快。见气氛有些尴尬，国王又继续了他的“展品”介绍。
“南希的右边是我第二个儿子莱安，听说是他带你们来的。”
“他待我们很好。”
“我就知道，莱安总是能让我放心。诺曼啊，你要多学学你哥哥，莎伦也是一样，别总让莱安为你操心。”
“好的，陛下，媳妇听见了。”莱安身旁的金发女性甜甜地回答。
“哎哟，我应该早点跟你们说说这位。瞧这位蜜糖似的美人儿——不知道莱安提过没有——这是他的妻子莎伦。”
我努力控制着呼吸的节奏，然而胃里还是难受得翻起了波浪。果然，她就是莱安的妻子，我早该想到的。
“我也该向你们敬一杯酒，欢迎来到雷德菲尔德。”莱安说道。
“这么说来，我也该敬一杯。身为雷德菲尔德的王妃，我很荣幸，似乎我的夫君给你们留下了一个好印象。”莎伦拨弄着她那一头金发，笑容满面地迎向我们。那殷红的嘴唇吐着甜蜜的气息，无数男儿要为她这副笑靥拔剑相向了。
“莎伦，不要多话。”
“我有说错什么吗？能让勇士小姐喜欢上，简直是我们莫大的福气啊。”
我的脸孔一阵发烧。她知道了我什么？心中七上八下，慌乱得不能自已。人们尖锐的笑声犹如冰锥扎进我的心口，还在不断地继续深入。是我擅自误会了吧。如果对方是像她一样漂亮的公主，谁会讨厌结婚呢？之前的我怎么会如此自大，竟然要去操心别人的幸福？
“勇士小姐不打算说些什么吗？”莎伦不知道怀着什么目的问我，她是一定要将我给牵扯进来吗？
“谢谢。”我僵硬地回答，除此之外再也说不出话。索性其余的人都没有在意，他们以为我只是害羞。初来乍到，徒有被戏弄的份，尊严也好，自我意识也好，就凭这样的我，能坚持得了多少时候？除了顺应着他们期待的模样，我又能怎么选择呢？身在金丝绒软垫上，我却坐立难安，我真的一刻都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怎么了吗？”见我拉住了她的袖子，小叶关切地问。
“我想回家。”
“马上晚餐就结束了，再忍耐一下啊。”
“不是指这个。”我摇着头，忍了很久的眼泪扑簌着一下子就掉出了眼眶。“我想回到有爸爸妈妈在的家，我想回到我生活了十七年的家。我讨厌这儿，我不想待在雷德菲尔德，我不想去杀魔女。小叶，带我回去吧，我想回家。”
这里跟我所认识的不是同一个世界，尽是不可理喻的伤心事。好想回去啊，想吃妈妈做的菜，想缩在小床上的棉被里，想看完书桌上读了一半的小说，想将这里所有难过的遭遇通通忘掉。
“回家？你想回去哪里？”
国王低沉的咆哮从他浓密的胡须下吼出。酒杯捶在桌上，喀拉一声，玻璃裂开，顿时将所有的嘈杂都化为寂静。所有人都朝这边望过来，或是疑惑，或是恐惧。他们谁也没敢说话，但仅是那一双双眼睛，就足以令我生畏。
我的牙齿在打颤，不敢去看国王的脸。怎么会这样？我又做错事了？琉佳，为什么你总是做不好呢？我颤巍巍抬起睫毛，国王一对猩红的眼珠爆出前方，似乎快要掉出面庞，马上要跳到我的身上来一样。他一定会杀了我的，不是下一秒，就是下一分。王后用手绢掩着嘴别开了视线，宰相的眼中只有漠然地嘲讽。那些原本亲切笑着的人们，悉数面若冰霜，寒彻冻骨，连这里的空气都在鞭笞着被孤立得形单影只的我。这里不存在属于我的位置。
“父亲请息怒。琉佳这一天都在外奔走，怕是累得脑子都昏了。如果可以的话，请允许我送她回房间休息。”
莱安站了起来，他依旧用他一贯温和的语气说话。国王偏过头，眼里有一丝讶异。他的手指还捏着酒杯的下端，我不停祈祷他别一时冲动，将杯中的酒泼到莱安的身上。
“那好吧。”短暂的拉锯之后，国王将杯中残留的红液一饮而尽。“我希望所有人在说话前都能长点脑子，这样才不至于造成误会。”
他扫视了一圈，刻意在我身上多停留了一秒。我麻木地点了点头，心脏经他的视线拿捏玩弄了一番后扑腾了几下，我很担心它会不会就此不动了。见我有了悔过的意思，国王的表情松弛下来，哼哼地开始笑，露出结着沉垢的黄牙。“去吧，休息好一点。”得到了国王的首肯，我的眼前一黑，算是劫后余生了。
气氛恢复如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人们一如既往地开怀畅饮，礼乐欢乐，春风洋溢。只有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全身冒着冷汗，直到莱安轻轻走到我的身边，将惊魂未定的我带出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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