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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驿丁阿牛


  第二章驿丁阿牛

  暮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的时候。www。QΒ5、com\\

  小伙子阿牛爬上坡顶,举目向北远眺。五六里外的镇江府城没在绵密的树林后面,仅可看到那座高入云霄、雄伟壮观的金山寺顶部。阿牛脱下上衣,露出宽厚壮实的胸膛,开始练习武艺。

  阿牛幼时被一曾氏军户收养,建文元年,曾氏在卫病故。曾氏有三子四侄,众人商议后,将身为养子的阿牛送去补役。卫所勾军,重在得人,是否亲子并不太在乎。身为养子自然没有多少发言权,阿牛只能前往。

  曾氏的亲子亲侄均不愿服军役,盖因军户的社会地位很低,军役繁重,收入也很少。然而永乐皇帝登基之后,颁布了《低级武官考评及升迁制度》。这条制度刚颁布的时候,阿牛高兴得好几天都睡不着觉。

  阿牛身高接近两米,全身肌肉盘结,壮实得象座山一样。虽说只是一名驿卒,但整个千户所里却没有任何人能够挡得住阿牛的全力一击。

  《低级武官考评及升迁制度》规定每年考核一次,若是有实力,完全可以在三年内由小兵升为小旗,再升为总旗,最后升为百户。小旗、总旗、百户这三极军户可分别至少获得二十四石、六十石、一百二十石的额外收入,这叫处在赤贫状态的阿牛如何不兴奋?

  然而福之祸所依,祸兮福所至,阿牛高兴了还不到一个月。麻烦就来了。

  阿牛的军户资格是从曾氏所得。当初曾氏地亲子亲侄避军役如瘟疫一般,但当今皇上颁布了《低级武官考评及升迁制度》之后,这个服军役的资格就立即变成了香饽饽。

  曾氏属于垛集军,就在当地服役。因为距离不远,结果曾氏的三子四侄就经常前来骚扰阿牛,向他索要服役的资格。

  若是曾家对他亲厚些,阿牛说不准还会犹豫一下。但曾家对他除了奴役外,根本没有一丝温情。

  阿牛八岁的时候父亲得罪了当地豪强。只得带着阿牛逃走。逃亡的路上,阿牛的父亲病死了,阿牛便流落当地依靠乞讨为生。

  奇怪地是,尽管只能饥一餐饱一顿地吃些残羹冷炙,但阿牛十岁的时候已经和大人一样高了。那天阿牛地养父作为驿站的军卒到这座县城来送信,无意中瞧见了阿牛。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将阿牛带了回去收为养子。

  曾氏虽说属于军户。却是属于从州县民户中强行抽垛为军的“垛集”军。曾家的家境在当地其实可称得上富裕,家有水田六十余亩,旱地八十余亩。然而曾氏将阿牛收为养子后,却只是指了一间破草棚让他居住,另外每月给他三斗粗糠。

  阿牛正长身体时,吃得多。曾家给的这些东西自然不够,所以阿牛总是想方设法在野外找吃的。野菜自不消说,那根本就是阿牛地主食。诸如青蛙、野狗、野猫。只要出现在他视线内,多半逃不过被他吃掉的命运。除此之外,阿牛还夏天爬树抓蝉,冬天挖田鼠洞。总之,一切地上爬的,天上飞的。田里长的,树上结的种种东西,只要一到他的手里,就都能化为食物。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虽说吃不饱,住得也差,但毕竟曾家给阿牛提供了食宿。问题是,后来曾家发现阿牛虽说年幼,但力气却特别大,简直可以顶得上一头牛。通常来说“做牛做马”只是一个形容词。但曾家确确实实是把阿牛当成牛来使用。

  力气消耗得多。肚子自然也就更饿,可曾家却并不增加阿牛的食物。阿牛当时正处于懵懵懂懂地年纪。也不懂得反抗。就这样直到三年后养父病故,曾家兄弟虽然舍不得这头“牛”,但他们谁也不愿意去服军役,于是便把阿牛送去补役。

  阿牛大字不识一个,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种最基本最仆素的道理却不用人教也会明白。如今眼看一条康庄大道就摆在眼前,他又如何肯将机会让给那些凉薄之人?

  阿牛望着远处不知不觉地叹了口气。

  他虽然不愿出让这份资格,但这份军役资格原本也确实属于曾氏所有,这件事的最终结果究竟会如何,阿牛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本地千户所的千户大人也听说了这件事,他的态度倒是倾向于阿牛。

  因为,即便阿牛凭着《低级武官考评及升迁制度》连升三极,升到顶也只不过是个百户而已,对千户本人的地位没有任何威胁。如果麾下地百户、总旗、小旗均有着与职位相衬的实力,对千户也有好处——将来若是上了战场,部下越是悍勇自然就越让上官放心。不过,兵役名册上面挂的确实是曾氏的户头,从人情道理上讲,曾氏兄弟想要回军籍却也说得通。所以,千户也不好对此说些什么。

  《低级武官考评及升迁制度》对明朝军人传统的思维定势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小旗、总旗及百户虽然地位受到冲击,但由于收入也同时大幅增加,因此这个阶层的大多数人都乐于看到这种变化。当然,也有少数不自信的低级武官想法不同。他们很乐意看到小旗、总旗和百户的收入大幅增加,但是对《低级武官考评及升迁制度》却心怀怨念。

  幸好明初时军人的尚武风气还不错,因此这种观念在军队中基本上没有市场。事实上,由于军中尚武风气尚浓地缘故,这些人甚至不能公开表达自己害怕接受挑战地想法,否则还会遭受同僚的耻笑。因此,虽然有两三名低级军官巴不得阿牛地军籍被曾氏兄弟夺走,但是在这种大环境下。他们顶多也只是冷言冷语讽刺阿牛忘恩负义什么地,却也不敢明着对阿牛使用什么绊子。

  于是,事情就这么一直不尴不尬地僵持着。上头不发话,阿牛就在驿站待着。曾家兄弟隔三差五前来骚扰,阿牛心明口拙,也不和他们争吵,惹烦了就用钵口大的拳头说话。

  最初曾家兄弟还幻想着依靠人多占些便宜。然而三兄弟外加四个堂兄弟被阿牛赤手空拳在半柱香的时间里全部打翻之后。曾家兄弟终于绝望了:对付阿牛这种怪物,恐怕再叫上百十个人也不顶用。

  怕归怕。但是在对待军籍的问题上,曾家兄弟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弃。军户几乎都是文盲,但文盲并不意味傻。

  以往平民改变身份的唯一途径便是参加科举考试。在这条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道路上,一共需要打通三关,即分别是成为秀才,成为举人,成为进士。即使想要通过第一关也并非易事。而且。拥有了秀才的身份也不能真正改善生活。靠朝廷地那么一丁点补贴,仅仅能够保证不被饿死,要不然为什么会有“穷秀才”这种说法呢?成为举人后生活倒是能够改善,但是想想,一个省三年一次的乡试中,顶多也只不过百多个秀才能够中举,其困难程度可想而知。别忙,这才是第二关。第三关比第二关更难。三年一次地会试,全国数千举子当中只有三百左右的幸运儿。由此可见,想要通过文科考试改善生活,实在是非常难。

  这么说吧,一百一十二户农户当中出一名秀才很难,而军户中高级将领不论。一百一十二户之中至少可以产生一名百户、两名总旗以及十名小旗。相比之下,拥有军户身份的人想要改善社会地位和收入的可能性显然比普通农户更高。更何况,朱棣还规定军户可以自由参加科举考试,有这么好的事,谁还愿意放弃军户的身份?曾家兄弟虽然自知打不过阿牛,甚至对于升为小旗也没任何的把握,但他们却知道一点:只要有军籍在,将来总有翻身地机会!

  所以,曾家兄弟在无法“说服”阿牛自愿放弃军籍的情况下,只得去寻驿站的百户告状。那名百户也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家伙。因此颇为忌恨阿牛这种潜在的威胁。然而因为千户的态度。这名百户也不敢直接开销阿牛的军籍。不过,每次曾家兄弟来找他评理时。他却总是象打了鸡血一般兴奋。只要曾家兄弟来到驿站,他总会放下手边的事,去帮着曾家兄弟数落阿牛不该忘恩负义。

  最初阿牛总是忍着,但终于有一次阿牛忍不住了,便使用了自己最习惯地“肢体语言”。结果,百户立即以擅自斗殴为由将阿牛狠狠打了十军棍。

  吃亏之后,阿牛吸取教训。于是每天都爬到驿站附近的山坡顶上去练武,时不时地顺着大路朝北远眺——那是曾家兄弟来此的必经之路。这些天来效果确实不错:曾家兄弟每次都是哭爹喊娘地顺着原路爬回去,根本就见不到百户。

  阿牛在山坡上不停地练习着武艺,直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才停了下来。他擦了擦汗,正准备回驿站,却突然停了下来。阿牛凝神静听了一会儿,然后飞速跑上坡顶。这时,他看到远处一支马队正缓缓向这边而来。

  在队伍的中间一匹高头大马上坐着的,是一位三四十岁地中年人,他虽然只穿着平平常常的便服,但那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却透着说不出的威严和高傲。中年人的护卫们也穿着便服,但他们那虎背熊腰的身板和神气活现的架势,令人一看就知道,他们不会是普通富户雇佣的镖师。

  阿牛稍一琢磨,然后扭头就跑。

  阿牛看到那支马队的同时,马队的人也看到了他。见他鬼鬼祟祟地扭头就跑,于是立即分出两骑向阿牛追去。不多时,两名护卫便拦住了阿牛地去路。其中一名护卫冷冷喝道:“扔下兵器!”

  阿牛有把握在极短地时间内把这两个人打下马,可是想了想。最终还是扔下了手中的枣木棍。

  只一会儿,整支马队便都围了过来。

  队伍中间地那名中年人打马向前,来到阿牛的面前。

  “你为什么要跑?”

  阿牛指着一里外的驿站嗡声嗡气地回答:“我是那个驿站的驿卒,看到你们后,猜想你们可能会是使用驿站的贵人,所以准备跑回去通知大家做好准备。”

  中年人转过头面色不豫地瞥了眼身后那个帐房打扮的人,低声责问。

  “你看你出得什么馊主意!……就这么个傻里傻气的家伙都能看出我们是贵人!”

  帐房打扮地人一脸尴尬。当他正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时,阿牛却大声辩驳:“我看起来傻。但并不是真傻!”

  中年人顾不上听帐房的回答,重新转过头盯着阿牛。

  “你耳力不错嘛?我这么小声音说话你也听得清。”

  阿牛挠着头呵呵傻笑。“我不仅耳力不错,眼力、腿力都比别人强。老爹说过,我天生就是吃当兵杀人这碗饭地胚子……”

  中年人听了这话,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不错,这么一副好身胚,是个当将军的料。”

  见阿牛笑得嘴角都咧到耳跟上了。中年人说道:“好了,不和你这浑人瞎扯了,带我们去驿站。”

  ……

  这个中年人,正是出宫微服私访的朱棣。

  历史上的永乐皇帝非常勤奋。永乐初,他每天“四鼓以兴,衣冠静坐”,“思四方之事,缓急之宜”。上午有早朝。下午有晚朝。外朝处事完毕,还要处理宫中之事。“闲暇则取经史览阅,未曾敢自暇逸”,“诚虑天下之大,庶务之殷,岂可须臾怠惰!一怠情即百废弛矣。”有人建议他务简默。他回答说:“人君固贵简默,然天下之大,民之休戚,事之利害,必广询博闻然后得之。”“不如是不足以尽群情。”因此他事必亲闻。他曾指责通政司“四方奏疏非重务者,悉不以闻”。他说:“朕主天下,欲周知民情,虽细微事不敢忽。盖上下交则泰,不交则否。自古昏君其不知民事者多至亡国……凡书奏关民休戚者,虽小事必闻。朕于听受不厌倦也。”他曾令人将中外官员的姓名书写在武英殿南廊。间暇观之,以熟悉政情。

  相较而言。穿越而来的朱棣则逊色不少——虽然朱棣指派小宦官每天早上将自己吵醒,“四鼓以兴,衣冠静坐”倒是一丝不苟地做到了。然而从骨子里讲,朱棣却终究是个懒散的家伙。退一步说,即便抛开性格不谈,只论对皇帝这份职业地理解,朱棣也并不苟同永乐皇帝的做法。他认为,作为一个皇帝不应该管理具体的庶政,真正需要的只是掌控高级官员的任命,以及充当最高的裁决者。

  刚刚登基那段时间是没有办法。

  首先,当时国内的反对势力仍未完全解决,“**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若这种时候怠政因而被反对派翻了盘,那便连性命也保不住,朱棣虽然骨子里懒散,却也没懒到连命都不要的程度。

  其次嘛,则是因为在当时地政治体制下,朱棣也找不出合适的帮手。靖难之役中,黑衣宰相道衍尽心尽力,然而待朱棣成功登基后,道衍却坚持要功成身退。按照太祖的遗训是不可以设置宰相的,因此朱棣也就没有强求。没有宰相的结果便是:朱棣只得既当皇帝又当宰相,简直活得比狗还累。

  第三个原因,则是因为朱棣所要进行的一系列改革只能亲力亲为——除非还有另外一个穿越者,否则那一系列改革能够交给谁主导呢?

  如今情况总算有所好转。

  原先地中立势力、反对势力已经是该安抚的安抚了,该流放的流放了,即便稍微松懈一下,皇位也不会被谁动摇。

  其次,如今朱棣已经将烦琐的政事基本交给了朱高炽。在文渊阁学士的帮助下,朱高炽对国事的处理已经越来越熟练。除了不该仁慈的时候偶尔显出妇人之仁外,其他方面朱棣都非常满意。

  唯一令朱棣牵挂的便是一系列的改革。大致的思路朱棣已经向相关大臣详细交待过了,但变革旧制这种事却不是大方向把握正确就可以地。以王安石变法为例,王安石地出发点固然好,如果低层官员全都廉洁自律而且能够按照他的想法正确执行,那么王安石变法多半可以取得巨大地成功——问题在于,王安石的想法虽好,但下面执行起来却完全变了样,使得新法竟成了害民之法。有了这个前车之鉴,朱棣自然需要不时关注改革的进度以及改革之中出现的问题。

  按道理说,想要关注改革的进度以及改革之中出现的问题并不需要皇帝亲自出马,人家王安石进行改革时也不曾深入基层——然而问题就在这儿,王安石派遣四十多个提举官风行天下,自以为可以让地方官老老实实地配合他的改革,但最终的结果却证明:他的各项改革推行到地方后,被地方官员以及地方豪强七弄八弄,最后竟然大多变成了害民之法。

  朱棣自忖锦衣卫和东厂的耳目遍天下,其作用绝不是那四十多个提举官所能相比的,但不亲眼看看,总归是还是不放心——但事实上,关心改革的成效只是能够说出口的冠冕堂皇的理由。朱棣其实是因为在皇宫里待腻了,所以便出去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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