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柚子糖

楚家四房通共三位主子。四公子楚菡领着金吾卫的差事，当差的日子住在皇城里，休沐日住在外书房，因此，偌大一个菊苑只住了四夫人曾氏和楚芝。

        正院三间上房，左右各带一间耳房，东西各三间厢房，西边儿还有个小跨院。曾氏住了正屋，楚芝住在小跨院里。

        深秋时节正是菊花怒放时，庭院里种满了各色菊花，廊下摆了数十盆珍品菊花，屋内插了三五枝球菊当作瓶花，菊芳满园，淡雅清新。

        “昨儿若非元表妹相助，险些酿成大祸，这几枝白绿天赞送给表妹赏玩，请表妹莫要推辞。”楚芝皮笑肉不笑地道。

        青元受宠若惊地道了谢。

        不仅没招受白眼，曾氏的态度也出乎意料的热情，看上去确实是一副真心感谢的做派。

        她不由得心存侥幸起来，兴许楚芝只是不慎踩了裙摆，并非故意为之。

        青瑶瞧着楚芝言笑晏晏的模样，忽然觉得很没有意思。

        她想起了白梦筝说过的话。

        其实她什么都做不了，我们也一样。

        等一行人离了菊苑，曾氏沉沉地叹了口气：“幸好瑶丫头没出什么事，不然你以为自个儿脱得了身。就凭残害姐妹这一条，宋家就不会要你。”说完不紧摇了摇头，有那么多双眼睛，就算当真是无心之失，也要惹上一身臊。

        楚芝心里一酸，打着哭腔道：“宋家本就没要我——”

        曾氏心底一软，柔声安慰道：“宋世子有一年的妻孝要守，芝娘不必着急。世间之事瞬息万变，薛家四姑娘的婚事不就生了变么……”

        楚芝忽然间心头一亮，是啊，楚薇能夺了薛青霖的婚事，她就能抢薛青瑶的。

        那样一个三心二意的女人，哪里配得上玉善哥哥！

        楚薇要是晓得自己无意之中成了“正面示范”，肯定要大呼冤枉。

        卫家大夫人确实是看中了青霖，只是卫太君不同意，一嫌青霖出身不高，二嫌青霖容色寻常。卫子林喜欢沾花惹草，青霖这样的孙媳一进门就得矮一头，如何管得住他。楚薇出身高些，样貌出众，行事大方，完全符合卫太君心中的长孙媳人选。在楚太君点头之后，卫太君马不停蹄地交换了庚帖，连放小定的日子都选好了，只等着楚家择期。

        白家二夫人费尽唇舌解释了一通，方提出来卫家的意思：“英国公夫人是真心喜欢青霖丫头，有意求了去做幺儿媳妇。卫六公子今年十七岁，生得是一表人才，身上有个秀才的功名，又学了一身好武艺，称得上是文武双全。这幺儿媳妇不用管家，只管安心安意地享福，要我说啊，这样一门四角齐全的亲事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表嫂好好考虑考虑。”

        二太太段氏心情复杂地送了白二夫人出去，回屋就瞧见了脸色郁郁的青霖。

        段氏快步走过去，温柔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怜爱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卫家开口许了一万两银子的聘礼，我儿定会风光大嫁，母亲不会教你受委屈。”

        青霖低头沉吟，良久才缓缓点了点头。

        秋风飒爽，衣袂翩翩，紫衣风华少年郎。淡淡的紫色，很像紫丁香。

        楚蓉在前头领路，青瑶在后头亦步亦趋。

        夕阳西下，霞光万道，锦衣红夺晚霞明。浓浓的红色，很像虞美人。

        青元悄悄儿地缀在后头，眼睛左顾右盼寻找闲杂人等。这是青瑶拜托的事情，在她约见楚蓉的时候，青元负责打掩护。

        走了有一刻钟，总算是到了地方——宁静亭，一处依枫林而建的茅亭。

        枫叶流丹，秋景瑰艳。

        桃花眼里盛满了红色，灿若云霞。

        楚莲徐徐移开视线，匆匆望向枫林。枫叶好似一团团火焰在燃烧，果真是秋色撩人。

        青元抬脚踢了他一下，连连使眼色叫他离开。

        楚莲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衣袍上的半个脚印，随即心领神会地朝着她点了点头，然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青元气结，小声嗫嚅道：“这事儿莲表哥就当不知道，我也没见过莲表哥，好不好？”

        按照她跟青瑶的约定，一旦发现有人过来就要通风报信。

        可是他们二人才进日夕亭一会儿，楚莲就从她身后冒了出来。青瑶郑重其事地拜托她，肯定有很重要的话要跟楚蓉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倘若今日事不成，还不知何时能了她心愿。

        最好是楚莲现在就走，再当作什么都没看见，偏偏这人好没眼色，竟然死赖着不走。

        楚莲俯下身子，在青元耳边轻声说：“放哨我比你管用，而且——”故弄玄虚地顿了一顿，悠悠道，“表妹不想听听他们说了什么？”

        青元闻言登时一惊，小手急急地捂上楚莲的耳朵，小声嘀咕一句：“你也不许听。”

        话本子上提到过，习武之人的耳力胜过一般人许多。怪不得先前一路走过来没能发现他，定是他提前察觉到动静藏了起来。

        青元在心里百转千回，楚莲这厢却是心猿意马。

        小姑娘伸手过来的时候，他只觉有个软乎乎的东西挨了他一下，还有些凉凉的。她的手柔柔的，软软的，好似没有骨头一样。

        也许这不是手，是天上纤巧的云，是山间轻柔的风，是秋日里厚重的迷雾。迷雾朦胧，模糊了双眼，看不清前路，耀眼的阳光洒了进来，雾霭瞬间化作一颗颗露珠坠落，烫得双颊一阵灼热。

        青元暗搓搓地责怪楚莲自找麻烦，这会子手心满是热汗，黏糊糊，很不舒服。但是为了青瑶的“大事”，少不得要忍耐一些。

        至于罪魁祸首嘛，青元狠狠地瞪向他，手下的劲儿使得更大了一些。

        楚莲对她使了个眼色，青元抬眼望天。

        “他们走了。”

        青元立刻反应过来，赶紧挪开了手。

        楚莲一抬手扣住她的手腕，抽出袖子里的帕子，低头擦拭起她手心的汗渍。

        锦帕触手，又柔又滑。捏住帕子的那只手特别漂亮，丰润白皙，很像早晨吃过的桂花奶豆腐。

        青元瞄了瞄自个儿的手，肉肉的，骨节不甚分明，也没人家白净。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掌心呈现粉红色，红中带白，白里透红，像水蜜桃一样好看。

        “多谢莲表哥。”青元想了一想，还是道了个谢。

        楚莲微微扬了扬眉：“表妹要怎么谢我？”

        青元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从腰间荷包里取出来一个八瓣南瓜式的玛瑙盒，双手捧了推到楚莲跟前，甜甜一笑：“这是柚子糖，我自己做的。秋季干燥，易患燥咳，吃这个正好。”

        楚莲打开盒子一看，柚子外皮的黄色和内瓤的白色交融在一起，呈现出渐变的晕色效果，外观清透，色泽喜人。

        他拣起一块尝了尝，刚开始是一股清甜的味道，继而是满满的柚子清香，随着淡淡的酸味缓缓燕发出来，微微的涩感萦绕唇齿不散，余味清爽，回味绵长。

        接下来的几天里，青元都没能见着青瑶。

        青瑶染了时气之症，正在卧床静养。楚太君担心有人过了病气，一概不许人探望，就连晨昏定省也免了。

        曾云舒微微一笑：“我想着瑶妹妹病中无聊，送个东西过去解解闷也好。一不留神就做了这许多，元妹妹拿去尝尝味道，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八仙桌上摆了一个青柚雕成的蜜饯罐，罐盖以钮蒂为花心雕刻出一朵六瓣菱花，罐身浮雕一圈缠枝宝相花纹，雕功细致，纹理清晰。白底飘绿花，自然又清新，瞧着就心情愉悦。

        青元打开罐子，伸手抓出一片孔雀开屏图案的雕花蜜饯，啧啧称赞了一回，才递给了桂花去泡茶。

        “云姐姐真是心灵手巧，跟姐姐的这个比起来，我雕的萝卜花儿真真没眼看。”

        曾云舒淡淡一笑：“熟能生巧罢了。”

        她的笑容里带着三分怅然，三分苦涩，还夹杂一抹心酸。

        青元看她这副模样，心里明白了两三分。

        曾云舒如今寄人篱下，不得不仰人鼻息地过日子。她两手空空地来到楚家，要想讨好楚家人，只能在“巧”字上下功夫。府里上上下下都说她跟楚荷投缘，这个“投缘”想必花费了曾云舒不少心思。从前她侯府千金的身份比不过寿光县主尊贵，但也不至于卑躬屈膝地谄媚讨好。现如今沦落到伴读一样的角色，曾云舒心里怎么会好受。

        青元喝了一口蜜饯茶，轻笑道：“这青柚皮本是苦涩之物，经历千锤百炼才变得清香甘甜。人生也是如此，先苦后甜，苦尽方显甘来。”

        曾云舒放在膝上的双手紧了紧罗帕，深吸了口气道：“元妹妹喝杯茶还喝出道理来了，可见我这蜜饯没白送。”

        正如楚莲当日所言，关心人不是念两句诗就行的。好听的话谁都会说，却是什么也改变不了。

        青元能做的，只有举手之劳。

        曾云舒摇头推拒：“元妹妹待我是一片好心，我心里头明白，只是落在旁人眼中还不知道要生出多少是非来。我有月例银子，尽够使了，元妹妹不必为我担忧。”

        青元听了只得作罢，送了曾云舒出去，顺便到竹林里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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