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少年游
两名朱唇粉面的侍女在前面领路,衣带里的香风一点一点地往外渗。
青元瞟了楚莲一眼,低着头玩起了衣带。
相思园不单单是个饭庄,更是个消遣娱乐的好地方。每天都有戏曲歌舞说书杂技等表演,每月会举办各种文会,定期还有投壶、射箭、斗鸡这一类的比赛,甚至会开赌局。世家公子豪掷千金,怎能少了佳人相伴。园子里的茶女、卓女、歌女、舞女,哪一个不是漂漂亮亮的。
楚莲带她来这儿,真的只是吃螃蟹?
名为“少年游”的雅间乃是一艘不系舟。船壳由青石垒砌,大半没入水底。船舱为木制,分了上下两层,有楼梯相通。
夏缨倚着二楼的朱红栏杆,笑盈盈地挥手打招呼,旁边站了宋时飞和楚菡。
二楼前舱是一座四角凉亭,后舱有一间轩室,中间是露天的观景台。
进了轩室才发现,白梦筠、白梦篱还有楚芙也在这里,一人身边坐了两个美娇娘。有一个玉软花柔的被白梦篱搂在怀里,见了青元赶紧端正身姿。
夏缨没想到楚莲会带个姑娘家过来,还是个没长开的小姑娘,悻悻然地挥了挥手。
一屋子卓女鱼贯而出,只余下三两歌女在观景台奏乐高歌。
上首设一虚席,无人入座。左右两边各摆四张木樨雕花条桌,每桌配一把灯挂椅并两张绣墩。
侍立在旁的小童机灵地撤了绣墩,搬来一把椅子请青元入座。
青元有几分难为情地坐在楚莲左手边。
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今天这样埋怨自个儿蠢。一出手就是一盒子珍珠的人,会在意一顿饭钱?亏她以为用不着自己请客了,竟然还沾沾自喜。
想想楚莲也没说叫她请客,好像是她想岔了……
夏缨坐在右边第一席,笑颜朝着对面道:“清涟,这位是?”
楚莲随意道:“表妹。”
青元暗自郁闷,你表妹一大堆,不说清楚谁知道谁是谁。
夏缨毫不在意,冲着青元点头笑了笑:“表妹好。我姓夏,家中行七。”又指了指旁边的玄衣男子,“这是忠勇公世子。”
青元根本不用费脑子,就能猜出来这位夏七公子便是太子殿下。比起夏缨来,她更在意宋时飞,这个极有可能成为她姐夫的青年男子。
宋时飞一身玄衣,挺拔俊秀,神色冷淡,只是朝她点了点头,然后一言不发。
旁的人青元都认识,自然不用再介绍。她的身份并不复杂,只言片语之中很容易被猜出来。宋时飞总算是有了点动静,抬起眼帘扫了她一眼,然后继续喝他的酒。
瞧着宋时飞那张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的脸,青元忽然觉得楚莲顺眼多了,下意识地朝边上一瞄,冷不丁对上清冷的凤眸。
慌忙拿了酒菜名录挡住脸,低头认真思索,装作想要点菜的样子。
进门之初,小童就重新添上了酒菜。现下客人要加菜,当然得殷勤推荐。
小童含笑道:“今儿刚从南边儿运过来一批三门青蟹,壳薄螯大,小姐不妨一尝。还有莱州梭子蟹,做成醉蟹,那滋味儿,包小姐您满意!”
青元听着就口水直流,眉欢眼笑道:清蒸的香辣的蒜蓉的各来一份,还有醉蟹来两份。吃螃蟹就要配菊花酒,再来个——”
“红枣桂花茶。”
楚莲冷声打断,目不斜视地道:“小姑娘家家的,别学人喝酒。”
小童极有眼力见地道:“小姐有所不知,这菊花新是烈性酒,后劲极大,不适合女子饮用。这雅间名‘少年游’,喝桂花茶再合适不过了。”
青元咧嘴笑了笑,不置一词。
她是来吃螃蟹的,没必要计较这种细枝末节。
等了将近两刻钟,清蒸蟹才被端了上来。
一个广彩缠枝团花纹盘里整整齐齐地码了五只螃蟹,每只都是巴掌般大小。
青元默默算起账来,一份清蒸蟹二十两,换算成只,一只就要四两银子。四两银子拿到外头去,可以买一篓子螃蟹。就算家底再丰厚,也不能这么流水似地花呀。
真是一群败家子!
这个时候的青元完全忘记她自己花十两银子买了一盆紫香绒的事,最后那盆月季花还被她给养死了。
楚莲拿小银剪子毫不留情地剪掉青蟹的八条腿,去掉蟹盖,挤出蟹肉,淋上米醋,递给青元。干净利落,流畅得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他的一双白手,就像玉一样,十分诱人。明明是烟火气十足的举动,做起来文雅又飘逸,让人挪不开眼。
青元食用完蟹身,面前的白瓷碟子里又装了一小堆夹子肉。蟹肉白白嫩嫩的,淋上姜末酱醋,肉香四溢,垂涎欲滴。
若论清蒸,三门青蟹的滋味不及阳澄湖大闸蟹。但是青元为了看他剥螃蟹,一口气连吃了五只。
心满意足地喝了一盏茶后,正想起身去外头吹吹风,忽觉一抹寒光直刺而来,赶紧侧了侧身子,伸手掰起了熟醉蟹。
楚莲眼底的寒意渐渐消融,换上了一种“孺子可教也”的欣慰。
青元莫名想起了书院里的云先生,云先生有事没事就喜欢教育她。她不听劝,云先生就会恨铁不成钢地继续劝诫。听劝的时候,那眼神就跟楚莲现在一个样儿。
没有粉黛娇娥相伴,夏缨等人只能行令饮酒为乐。
你一杯,我一杯的,人生难得几回醉,今朝有酒今朝醉。
白梦篱大着舌头道:“那一年也是这么个日子,咱们在琼花房玩得正欢……萧姐姐领着人就杀了过来,黄莺莺都吓哭了,我哄了好半天才哄回来……”
楚芙哈哈大笑,啐了一口道:“什么黄莺莺,分明是杨莺莺。瞧你这点出息,才几杯就喝醉了,小竹子就是小竹子。”
白梦篱表字风筱,有风中小竹之意。
白梦篱哀嚎一声:“别这么喊我!就跟喊宦官似的,萧姐姐也跟着你学,还有玉善哥……”
喝醉酒的人容易回忆起往事,白梦篱一张口就跟打开了话匣子似的,停都停不下来。还有个楚芙,醉得也不轻,嚷着要找杨莺莺过来唱黄梅戏。
青元心底好笑。
什么黄莺莺杨莺莺的,人家分明是柳莺莺。
眼见这群人举止越来越放浪形骸,青元善解人意地离了席。
凉亭四周垂了黄白二色纱缦,正当中摆着一盘没有下完的棋。将将在棋桌前坐下,就瞧见楼下上来一群美娇娥,衣带飘香地进了轩室,连原本在外头表演的歌女也被唤了进去。
青元把手里的棋子往桌上一扔,闷闷地说:“当我想来扫你们的兴!”
金风吹动纱帘,飘进来一阵厚重的酒气。
宋时飞声势凛然地站在亭子外头,任凭轻纱缠绕翻飞。
“很累吧。”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起伏,教人听不出来情绪。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会压得人喘不过来气。宋某言尽于此,薛姑娘好自为之。”说完转身就走。
“且慢。”青元起身脱口道,“我也有一句话要告诫宋世子。”说着,稍稍上前一步,对着玄色背影轻声道,“断肠草跟金银花长相类似,误食会致中毒甚至丧命,宋世子小心为上。”
宋时飞安静地站在那里,巍峨的背影散发出一阵无言的悲伤。
“不是我。”
微风飘来轻轻的三个字,脚步声渐行渐远。
青元一屁股坐上木樨交椅,重重地抓起来一把棋子,顿了一顿,又缓缓放开来。
真是不痛快,莫名其妙被人规劝了一番。
她看起来这么欠教育的吗?
还有宋时飞,不去劝诫宋时雅,跑来找她做什么。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兄妹俩都喜欢替外人瞎操心。
楚莲抬手撩开纱帘,然后就看见青元拿着棋子在玩叠罗汉。
叠得还蛮有规律,一枚黑子一枚白子,一枚黑子一枚白子……
楚莲微微沉吟,倏然出声道:“这是,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
青元心中登时一动,手下一松,黑白棋子散落一地。
她皱了皱眉,跺了跺脚,急声道:“错了。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说完,弯下腰去捡棋子。
楚莲虽然没有准确言中青元内心所想,但是他说的那两句佛语同样出自于《华严经》。
青元心下一阵纳罕: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楚莲一边蹲在地上捡棋子,一边不以为然道:“小姑娘家家的,学什么不好,学参禅悟道做甚么。表妹有这个时间不如多画两张画。”
棋子一粒接一粒地被扔进棋筒,清脆的碰撞声宣告着楚莲内心的不痛快。
青元顿时开心了。
这比念佛经有用多了。
“白纸坊有一家卖清蒸蟹的铺子,肉质鲜美,价格也合适。表哥要不要去尝尝,我做东!”
青元眉眼弯弯,一脸我很有钱的得意。
楚莲忍不住笑了笑,心底的阴郁随之一扫而空。
夕阳下的承华河烟波浩淼,水面浮光跃金。三三两两的竹筏小舟穿行其间,偶尔滑过一艘画舫,惊飞一行白鹭。几十条渔船整齐划一地泊在岸边,船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影。
现在已经过了申时,不是最佳的打渔时间,渔民自然乐得清闲。对于食客们而言,这时候最适合出来觅食。
吐尽泥沙的河蟹正好拿来清蒸,又新鲜又干净,再来上一杯袖珍蜘蛛蟹酿成的螃蟹酒,简直是人间美味。
白纸坊跟正南坊之间只隔一个宣南坊,马车过去很方便。
青元趴在窗子上极目远眺。河对岸的一排花船零零星星地挂上了象征营业的红灯笼,风一吹,有几分像飞舞的萤火虫。
楚莲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
这间铺子的装潢十分朴素,几乎和没有一样。屋子四四方方的,拿纸屏风隔成二十来个格子间,顶部没有遮挡,坐着都能看见小二哥四处穿梭,一派热火朝天。比起相思园的文雅韵味,这里倒是烟火味十足,让人不知不觉间放松下来。
铺子里的河蟹只做清蒸这一味,因此上菜很快。蘸汁自个儿到蘸料台调制,除了姜蒜酱醋这些必不可少的,还有白芝麻酱、腐乳汁、米酒、香菇酱、芥末汁……
在楚莲的认知里,清蒸就是为了吃个原汁原味。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岂不是离本趣末?
青元在一旁热心地推荐他试一试腐乳汁和芥末汁,搞得楚莲开始怀疑起从前的吃蟹方式来。
因为有枇杷这个大胃王在,最后是每种蘸料都来了一轮,再三三两两搭配着来了一轮。
回程的马车上,沾染一身烟火气的楚莲带着酒气软软道:“小城碧,明年我们也一起过来吃,好不好?”
他的眼睛明明染上了迷离之色,里边却闪烁着动人的星光。
青元按了按瘪瘪的荷包,咬着牙齿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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