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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征途》 二


  戚少商没有反应,仍是背对着他,看不见表情。

  顾惜朝知道戚少商要发火了。但还是固执地说下去:“杀他们的理由,我告诉过你了。既然你狠不下心,我就替你决定。”

  “孽障!!!”

  随着一声怒喝,顾惜朝只觉青光乍现,寒气扑面。当头斩落的,竟是——逆水寒!

  “铮”的一声,两剑相抵。

  “你……要杀我?”顾惜朝脸上,依稀有孩子般的痛楚,和震惊。刚才,如果他反应再迟一刻,现在已人头落地。戚少商的那一剑,是毫无回旋余地的。

  “我说过,你再敢做一件坏事,我一定会杀了你!我只恨当初为什么不早杀了你这个妖孽!”戚少商吼着,挥剑劈来!

  “妖孽。”顾惜朝重复着这个词,阴森地笑。默念心经,青光升腾——

  青龙吟!

  戚少商被震开。紧握逆水寒,坚定指向顾惜朝。

  我们,终究,拔剑相向。

  “他们是活的!是人!你对杀人已经没有感觉了吗?!”戚少商厉声喝道。

  “我也是迫不得已!”顾惜朝试图辩解:“他们是累赘,这是事实!他们会拖累你!现在少一人是一人!”

  “那你呢?”戚少商冷笑道:“为了减轻我的累赘,你为什么不去死?”

  顾惜朝错愕了。

  我在你心中,难道是这样无足轻重?

  戚少商何尝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伤人。只是盛怒之下,不由自主将话说绝。

  顾惜朝纵声狂笑:“戚少商,你够狠!”挥起剑来,猛攻过去。

  青光、金光,不断闪现。纷乱的金属碰撞声。

  迅速。猛烈。凛厉。

  砍。劈。刺。

  只有对仇人,才会下这样的杀手,誓要置对方于死地。

  难道真的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个世界的人,无论曾经再亲再近,也免不了最终的兵戎相见。

  我们究竟在干什么。彼此深爱,却又彼此伤害。

  ——你为什么这样自以为是地杀人,草菅人命。

  ——你为什么不顾全大局,而只捍卫狭隘的善良。

  ——生命对每个人都只有一次。你不在乎杀人,但被你杀的人在乎。

  ——生命是最珍贵的,我承认。但战争中必定有流血,有牺牲。只要我们能赢得最终的胜利,他们的死,就有意义。

  ——我做不到面不改色去杀无辜的人。

  ——我做不到眼睁睁看胜利在前方招手,却要放弃。

  ——我们的价值观是完全相悖的,所以,决裂是必然的。

  ——我们之间,缺少信任,缺少包容,缺少……感情。尽管我们曾那样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用体温焐暖对方冰封的心脏。尽管我们曾在昏暗的烛光下凝视对方,心中升腾出刹那间的迷醉。尽管我们曾在对方耳畔叮咛着令世界都为之肃然起敬的话语。

  逆水寒送向顾惜朝胸口。那一瞬间,戚少商犹豫了。

  究竟是刺?还是不刺?

  顾惜朝幻丽的眸子射出冰冷的寒光。

  长剑陡出,直刺戚少商心窝!戚少商大惊之下去挡这致命一剑,但已经来不及了!

  电光石火之间,剑已穿身而过。血水铸成的剑尖从戚少商背后刺出。

  鲜血四溅,衣上、地上,尽是殷红点点。

  四目相对,眼中皆是无限震惊。

  怎么可能和一个qin兽讲感情。

  我此刻才明白,焐暖一条冻僵的蛇,死的会是我。我收住那一剑,换来的却是你这一毫无温度的寒冰剑。

  戚少商眼中,没有仇恨,有的只是难以置信的痛心。

  顾惜朝脸上的惊惶,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握剑的手,痉luan,僵硬。

  这次,我们真的,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吧。

  顾惜朝抽出了剑。他从未发现,剑穿过一个人的血肉之躯时,感觉是如此恐怖,让人发狂。

  戚少商的胸膛创口汩汩涌出鲜血。他的那一挡,使剑偏离了心脏。心没有真实的剑刺穿,但被无形的剑撕碎,痛彻心扉。

  顾惜朝把剑甩了出去,丢到数丈之外,叮的一声落地。

  “这下你看清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吧。”顾惜朝沙哑吼道:“我喜欢杀人!我以杀人为乐!九幽手下不会有好东西,你一直在自欺欺人!我是妖孽,你早该杀了我!”

  “你以为,我还会留你么。”戚少商缓缓说着,攥紧了逆水寒。

  “剑在你手上,你还等什么?!砍啊!”顾惜朝歇斯底里。

  戚少商深吸一口气,双手举高逆水寒,向顾惜朝头上猛砍下去!

  寒光笼在顾惜朝脸上。冰冷。诡秘。妖邪。

  偏偏这个即将被劈成两半的少年不闭上眼睛,张着大大的眼睛深深凝视戚少商。不知是否错觉,戚少商隐约看到那月光般朦胧的眼睛里,闪烁着两汪晶莹的水雾。那水雾,很浓,很饱man,充盈了双眼,仿佛稍稍一碰就会滴落下来。

  以前面对死亡时,你都会微笑。为什么,此刻,你脸上没有笑意,只有悲凉?

  难道你此刻真的伤了心?难道你真的动了情?难道死在我手上,你真的承受不了?难道你对我的感情,真的是真的?

  逆水寒剑锋在顾惜朝额头上生生顿住。剑气已划过ji肤,殷红的血,自顾惜朝额头缓缓流下,淌过眼角,和眼中那汪水雾汇在一起流下。血泪滑过惨白的脸,划出一道似泪痕似血痕的嫣红痕迹。美得妖艳,美得凄异,美得触目惊心。

  惜朝,你哭了。不要倔强地不肯承认。你的泪是混着血流下的,伪装得天衣无缝。可我知道你在流泪。我看不出来,但我感觉得到。

  戚少商的心痛,湮没了胸膛上的创伤的痛。

  你说你喜欢杀人,是骗我的,对吗?!你说的一切令我愤怒的话,都是谎言,对吗?!你故意激怒我,逼我杀你,对吗?!

  我太愚蠢。如果你真是坏人,你就会趁我受伤来杀我,而不是这样扔掉兵刃任我宰割。

  可是,今日的血债,我向谁去讨?这凄风送来的鬼泣声哟,是在催促我赶紧下手吗?

  可我不忍,我真的不忍……

  “呀——”戚少商剑刃一转,狠狠向一旁木桌斩下!

  “咔”的一声巨响,木桌被拦腰砍为两截,桌上壶碗之类器具稀里哗啦摔在地上,摔成碎片。

  戚少商把包中食物分出一半丢给顾惜朝,冷静道——

  “我们,分道扬镳吧。”

  说完,他披上裘衣,挎上行囊,大踏步走出大帐,头也不回。

  这是我宽容的底线了。我不杀你,但我们从此一刀两断,以后的日子里,或生或死,各安天命,好自为之。

  戚少商走着,伤口的血不断滴在洁白雪原上,十分刺目。白雪红血,是最凄艳的融合。

  伤口冻住了。他坚持走了一段距离,越走伤口越痛,便进了一处大帐。

  风太大,他努力了好几次,都没点燃火。他只得忍着寒冷解开衣衫,在伤处抹药。

  伤口与心脏差之毫厘。这次伤痛,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虽然身穿裘衣,戚少商仍觉寒冷。他尝试点火,但木柴太潮,仍是点不燃。他无奈地将棉被裹在身上,躺在榻上,冥想。

  我是不是错了。是不是太残忍、太苛刻。

  惜朝。天太冷,你点着火了吗?有棉被吗?还发烧吗?

  我真的不能再原谅你了。我只能选择离开。可是,我又想你。你在我身边时,我不孤独不绝望。但离开了你,我的心里空空地难受。

  戚少商满怀悲痛无法排遣,便下榻来拎起一坛烈酒。自从那次被顾惜朝一巴掌打醒后,他就没再喝过酒了。今日心绪过于抑郁,便借酒浇愁。

  拍开尘封,他捧起酒坛,往口中直倒下去。冰凉辛辣的酒液冲进喉咙,喝得太急、太快,呛得连眼泪都出来了。

  一壶漂泊浪迹天涯难入喉

  你走之后酒暖回忆思念瘦

  眼前,浮现出顾惜朝挂着血泪的脸。

  如果你对我没动真情,你为什么会流泪?!你对我用情如此之深,我又怎么能这样伤害你?!

  “砰”的一声,戚少商将手中酒坛狠狠地掼在地上摔碎,大步迈到帘前想回去找顾惜朝。

  但冲动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冷静得可怕的理智。

  戚少商慢慢坐在地上,痛苦地抱住头。

  细腻的感情告诉我,我该回去,你需要我。

  深沉的理智告诉我,我不能回去,不能再对你这种恶人起怜悯之心。

  我该怎么办。

  戚少商注视着地上酒坛碎片发愣。回忆起自己一蹶不振时顾惜朝的鼓励。

  我怎么能抛弃一个曾激励起我斗志的人。没有你,我就振作不起来。恐怕到现在我还是一副浑浑噩噩的麻木样子。

  在感情面前,其他一切都变得那么微不足道。没有情的人,不算真正活着。如果连相濡以沫的感情都可以抛弃,那还有什么抛弃不了的?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戚少商终究出了帐,踏上来路向回走去。

  我最后信任你一次。

  已是黄昏。雪停了,但风力有增无减。

  夕阳惨红却并不温暖的光辉照在戚少商身上,让他莫名有点失落。

  走了一段距离,一抹青色乍然出现在雪地之上。

  戚少商心猛地一沉。

  “惜朝!!!”

  顾惜朝静静躺在雪上,额头冻结了血块。原本苍白的脸此刻已发烧烧得通红。

  “惜朝?惜朝!”戚少商发抖的手扶起顾惜朝,在他耳边喊。可无论怎样努力地喊,都不能将他唤醒。他已经昏迷了。

  “疯子,天这么冷,跑出来找死啊!”戚少商自语着,正想抱起他,忽见他身后,一串斑斑血迹,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尽头。

  戚少商安静了。

  那是我的血。原来你是循着我的血迹来找我。我的伤口在这里凝固,血迹也在这里中断,脚印被大雪掩埋,所以你在这里迷失了方向,不知去何处寻我。可你为什么不先找个大帐避雪。为什么这样躺在雪地里,等风雪埋葬。

  “疯子。”戚少商轻声说,抱起顾惜朝进了大帐。

  顾惜朝身体已经冻得僵硬了,额头却滚烫,戚少商只摸了一下便烫得缩回手去,接着便是无以复加的心疼。

  戚少商为他盖好被子,再在他额头覆雪降温。经冰雪刺激,顾惜朝稍稍苏醒,翻转身子,发出一声痛苦的呻yin。

  “怎么了?”戚少商凑到他身边关切地问。

  顾惜朝眼睛半睁半闭,见了戚少商,吃力地抓住他前襟,虚弱道:“你去哪儿了……我找不到……”

  戚少商想起他追随血迹,不jin愧疚满怀,正想说些道歉的话,顾惜朝却继续说了下去:“你又不要我了……我究竟该怎么做,才能留住你……”顾惜朝的神情,凄绝之至:“不要离开我……你知道我有多需要你么,你知道我有多爱你么……”

  戚少商从不知道,顾惜朝对他的感情是这么深厚。平日里顾惜朝处处与他作对,他以为自己对顾惜朝好只是一厢情愿,他作梦也没有想到,表面上对他无所谓的顾惜朝,竟为他如此动情。

  该说些什么呢。戚少商无言,心情沉重地抚mo顾惜朝发烫的脸。他知道,顾惜朝仍是昏迷的,刚才说的话是胡话,但也一定是真心话。

  顾惜朝确实不是清醒的。如果他清醒,打死他他也不会将内心最深处的脆弱这样chiluoluo地坦白在戚少商面前。

  顾惜朝无力地推开戚少商的手,自嘲道:“我真是个傻瓜,每次梦到你都哭得死去活来。我现在又在做梦了。你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戚少商怔怔听着,难以相信这个少年的梦呓。

  你……梦到过我?梦到我时,你……哭过?

  顾惜朝再度昏迷了,戚少商扳过他的脸,仔细地观察。

  你对我的感情,不像是只相识半年。那么,你究竟是谁?在向我隐瞒什么?

  戚少商又突然忆起九幽。墨裘,银发。苍白,修chang。优雅,高贵。像极了七年前那个美丽的魔鬼。

  小夕。墨衣男子。顾惜朝。九幽。这四个人的影像闪现在眼前,戚少商像突然意识到什么,惊得倒退一步,定定凝视顾惜朝沉睡的脸。

  不……这怎么可能……你明明否认过……难道,难道你骗了我?

  戚少商近近端详顾惜朝。顾惜朝苍白的嘴唇已经干裂,暗红的血痕凝在唇上。发这么高的烧,体内水分都快烧干了。

  于是戚少商暂且把心头疑云搁在一边,搭起木柴想温点水给他喝。但所有木柴都是潮的,再怎么努力也点不燃。戚少商焦灼地望着他,无可奈何。温度太低,水都结成了冰。除了冰雪,没有水源。

  可是,如果再不给他补充水分,他会死啊。

  戚少商实在不忍心把冰块塞到顾惜朝口中。那种冰痛,无异于酷刑。

  正无所适从,戚少商脑中乍现光明,一拍脑袋,暗骂自己是头猪,这么简单的方法还想这么久。顾惜朝不能直接吃冰雪,那自己含冰喂他不就行了?

  戚少商连忙捧起一堆冰雪准备塞到嘴里。即将入口的那一刻,他又犹豫了。那毕竟是箭般刺痛的寒冰,不是人可以忍受的冰痛。他作为一个人,有着感官本能的拒绝。

  他看了看顾惜朝。少年的双颊烧得通红,清秀眉头痛楚皱紧,苍白的薄唇发着颤。

  戚少商仿佛突然有了十足的勇气,坚定地将雪含入口中。

  一瞬间的刺骨冰冷使残存一丝温度的口腔绝望到麻木的程度。每一根神经都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抽动,继而像死去了一样,了无声息。喷出的鼻息,似乎也是幽幽的寒气。

  雪在融化,再融化。一丝一缕,慢慢绵延。戚少商紧闭双眼,克制自己不去感受疼痛。

  我知道,我现在体验到的寒冷疼痛,与我曾带给你的伤痛相比,太微不足道了。

  雪终于完全融化,戚少商俯身将水口对口地喂给顾惜朝。

  顾惜朝像被春雨滋润的柳芽一样动了动。戚少商听到他喃喃说些什么,凑到他干裂的嘴唇边,轻细的声音便飘入耳中:“水……水……”

  于是戚少商这次毫无犹豫,再次捧起地上的雪,迅速地塞到嘴里。口腔已经麻木地没有知觉,融化所需要的时间却更长了。感到固体全部融化时,他俯xia身,用僵硬的没有力气的手捏开顾惜朝的口,贴着他的嘴唇,将雪水灌到他口中。

  冰水刺激着顾惜朝着神经,他被冰得清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戚少商冻得发紫的嘴唇和一丝突然绽放的欣慰笑意。

  “我想喝水……”几乎是出于本能,顾惜朝含糊地低语。

  戚少商点点头,颤抖的手抓起一把雪就往嘴里送。与此同时,顾惜朝已猜出他要做的事情,并为之震惊不已。

  寒冰入口,暖而融之,哺与他人。是何其痛苦!

  “大当家!”顾惜朝沙哑地喊,拽住了他抓着雪的手:“别这样,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戚少商轻轻挣开他,继续自己的动作。

  “大当家,我不渴了,你别这样,我不渴了……”顾惜朝想再伸手去截,却被戚少商温柔地捉住,动弹不得。于是他眼睁睁看戚少商把那团雪——天哪,那一瞬间,他简直感觉有冰刺穿过心脏!那样冰,那样痛!

  但是,戚少商在笑。居然还在笑,对这震惊的十四岁少年微笑!顾惜朝仰望着他,眼中雾气氤氲。

  如果,一个人能带着微笑,慰藉着你,为你含冰,那么,这个人,一定是爱你的。

  戚少商把顾惜朝揽在怀里,低头靠近他的唇。

  顾惜朝抿起嘴唇,眉宇间透着拒绝。

  我是男人,我应该独立。我怎么可以时时依靠另一个男人,受他的庇护、他的恩惠?

  戚少商并没看出顾惜朝坚定的拒绝。他的嘴唇已经触上了顾惜朝紧抿的shuang唇。当感受到他几乎和冰雪同样的温度时,顾惜朝的防线彻底被感情摧毁了。

  顾惜朝张开口,甘甜的、微温的水流入口中,流入心田。他极想像七年前那样埋头在戚少商衣襟里痛痛快快哭一场,可他稍纵即回的理智和底线又重新把他束缚住。于是他很轻、很轻地,几乎连自己都感受不到地拥抱了戚少商一下,然后迅速地挣tuo了他的怀抱。

  “还渴吗?”戚少商关心问道。

  顾惜朝摇头。

  “天快黑了,躺下休息吧。”戚少商想扶他躺下。

  顾惜朝挣开他,倔强地抱膝坐着。

  戚少商叹气,拿棉被把坐着的顾惜朝裹起来。天黑了,帐内光线很暗。点不燃篝火,戚少商只得摸出所有蜡烛全部点上。他将桌子竖起来挡住风口,这样蜡烛就不会被吹灭。

  二十支蜡烛,二十团轻轻摇曳的明亮火焰。帐上渲染出一层迷人的红光。

  戚少商真不知该如何开始谈话。他看着自己失而复得的这个少年,有些发呆。他才发现,顾惜朝的头发比初见时长多了。乌黑卷曲的发丝瀑布般流泄至腰际,月牙木簪斜插发间,露出尖角,像小兽头上的犄角。

  顾惜朝垂头用手焐着冻僵的脚趾,那双脚原本是好看的,现在却已有了好几块冻疮。修chang白xi的手上,也有一两块。

  戚少商见他如此,不知该上前为他焐还是怎么办。

  “为什么回来。”顾惜朝蜷坐在榻上,垂首静静地问。

  戚少商只是摆放着那些蜡烛,并不回答。

  “你是健忘还是脑子进水了?”顾惜朝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要不要我再提醒你一遍?毁诺诚、神威镖局、连云寨的几个兄弟,还有形形色色无辜的人,都是我手下冤魂。我是鱼池子养出来的妖孽,永远变不成好货。你还回来找我干嘛?你忘了身上刚被我捅的透明窟窿吗?”

  戚少商放下蜡烛,直直看着他,缓缓说:“惜朝,我喜欢你。”

  顾惜朝不jin愣了。眼睛张得很大很大。

  “别误会,我不像鲜于仇那样。我对你的喜欢,是正常的那种。”戚少商已习惯于这种解释。

  顾惜朝秀眉一挑,有点刻意地勾出微笑,问:“这就是你回来的原因?”

  戚少商闷声道:“难道这还不够么?我回来的一路上,构思了很多很多话要对你说,可一见了你,我就只记得这句,其他的都想不起来了。”

  “没有关系。”顾惜朝笑吟吟道:“有这句就足够了。”

  “我对你,真的是……唉,我实在不知该怎么表达。你知道吗,如果没有你在我身边,如果我孤身一人面对这八百里雪原,我或许早就自尽了。因为有你,我才有勇气,有信心活下去,走这段超越极限的征途。”戚少商恳切地说。

  “可我干了坏事,杀了人。”顾惜朝那种刻意的笑像凝固在了脸上:“你知道今天你骂我是孽障的时候有多愤怒吗?你知道你拿逆水寒砍我的时候有多狠吗?你知道你说分道扬镳的时候有多决绝吗?我已明白了你内心深处对我的态度,而你自己却还不明白。”

  “我最喜欢的人是你,我怎么不明白?!”戚少商突然冲他吼道。

  顾惜朝被他突然一吼,僵在那里了。

  戚少商知道又吓到他了。本是柔情的言辞却这样生硬地大吼出来,的确很是惊人。

  “好了好了……”戚少商尽量平静下来,拍拍顾惜朝脑袋,无奈道:“别再讨论这个问题了,不然我们都会疯了。”

  顾惜朝冷笑,不知是轻蔑还是嘲讽。

  “惜朝,我想问你点问题。”戚少商忽然说。

  顾惜朝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九幽七年前去过东京吗?”戚少商郑重地问道。

  顾惜朝一震,盯着戚少商看了良久,才缓缓道:“没有。他以前从没出过鱼池子。”

  “从没出过鱼池子?”戚少商犹疑道:“可是……他太像买走小夕的那个人了……”

  顾惜朝冷哼一声,道:“天下相像的人太多了。九幽像那个人吗?九幽戴着面具,你又没看见他的脸,怎么知道像不像?”

  戚少商思量道:“九幽的身影、装束,甚至声音,都像那个人。”

  顾惜朝见他认真的样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敛了笑意,寒声问:“你打听这个干什么?你还想找小夕?”

  戚少商抓住他的双肩,盯着他的眼睛,答非所问:“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小夕?是不是?”

  顾惜朝眼中充满了怨恨。

  七年前,我给你下跪,对你哭喊,都留不住你。七年后,当我已被折磨得变成了人人唾弃的恶鬼,你又四处寻找我,企图挽救你自己的灵魂?我不会成全你!小夕在七年前你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就死了,现在,世上再也没有小夕,只有顾惜朝!

  “我不是!”顾惜朝猛甩开他,大喊道。

  戚少商又一次深深失落。他黯然神伤的目光,对顾惜朝来说是莫大的刺激。

  “你今天这么轻易原谅我,是因为你以为我是小夕,对吧!”顾惜朝怒到极点反而笑起来。

  戚少商见他复杂的神情,一时语塞。

  顾惜朝见他踌躇,更加失望。寒声笑了笑,环抱双膝自言自语道:“真冷。”说着,拿起一支燃着的蜡烛。

  戚少商见他神色有异,心中一凛。正奇怪他拿蜡烛做什么,却见他将蜡烛一倾,滚烫的烛泪直向另一只手的手背滴下!

  “住手!”戚少商忙冲过来,一掌打飞那支蜡烛。

  两滴火红烛泪已滴在顾惜朝白瓷般的手背上。

  “疯子,你干什么?!”戚少商呵斥着,心急地揪起他的手,抠下两团蜡块。见他白净的手背烫出两个血红的点,戚少商又怜又气道:“你感觉不到烫吗?!”

  顾惜朝目光空洞,仍痴痴地笑,漫不经心道:“只要能不让我冷,我管它是温是烫。饮鸩止渴的事我做的还少吗?”

  话音未落,戚少商便抬手扇了他一个嘴巴。不是太重但仍然很疼,他的头稍稍侧到右边,脸上隐隐泛出红印。

  顾惜朝并不生气,伸手揉了揉胀痛的嘴角,转过头来,依旧是那样微笑着说:“你不是喜欢我么?怎么还打我?”

  “就是因为喜欢你,心疼你,所以才打你!”戚少商jin不住发了火:“伤害自己很好玩么?!拿蜡泪烫自己很舒服么?!你知不知道你当着我的面这样作践自己,我会心疼!你虐待你自己的身子,疼的是我的心!你真狠呐!”

  顾惜朝默默听着,低头抚平青衣边上的褶皱,淡淡道:“我以为,这世上你只心疼小夕。”

  “我原本也是这么认为的。可认识你之后,我不知不觉变了。”戚少商渐渐平静下来,长长叹气,见顾惜朝垂首不语,便走过去托起他的下颔,拇指轻抚他的嘴角,温言道:“每次提起小夕,你都会怄气,那我以后不再提他就是了。但你不准再闹用蜡泪取暖之类耸人听闻的事了。”

  “可是被子不够暖和,火炉点不燃,天这么冷,我用什么取暖?”顾惜朝满眼笑意,像只偷了腥的小狐狸。

  戚少商见他笑得神气,便知道他意图了。不jin暗骂这小鬼不谙世故,两人刚和好就要亲近。于是又好气又好笑地上了榻,富有惩罚意味地把他摁躺在榻上,恶狠狠低吼:“我给你暖!”

  顾惜朝仍是浅浅地笑,半睁着双眼,比月光更朦胧,比星光更柔和的目光漫漫洒在戚少商身上,仿佛吃定了戚少商不会再伤他。

  事实上,戚少商的确不会再伤害他了。今天他们彼此的伤害已经够深了。

  戚少商取下顾惜朝的月牙簪放到枕边,借着烛光端详他,忽然眉头微皱,歉疚地抚mo他额头上惹眼的血疤。

  “这里,差一点……再晚一瞬,你就被……劈开了。”戚少商心有余悸,至今回想都有些语无伦次。

  顾惜朝的笑隐去了,目光变得迷迷蒙蒙。戚少商那一剑划破了他的额头,更狠狠割裂了他的心。

  戚少商抓住他的手,紧紧握住,痛心低语:“惜朝,或许你今天杀了那两个兄弟是为了大局,没有做错。但是,答应我,不要再杀无辜的人了。算我求你,不要再逼我杀你。”

  顾惜朝反握住他的手,十指交扣,轻轻说:“好。”

  四目相对,无法抵制的,是缠绵的情丝。

  一个灼热,一个懵懂。

  八百里连云,此刻只有这个大帐中最温暖吧。

  尽管天寒地冻,朔风刺骨,但只要我们紧紧相拥,就会温暖。

  帐外的烈风声也似乎渺远了,冰冷的温度似乎也转暖了,跳跃的烛火似乎也乖巧了。

  静谧。祥和。温馨。

  戚少商目光中的温柔,几乎要把顾惜朝湮没。顾惜朝拂开戚少商垂发,静静问道:“你是不是又想起小夕了。”

  “不是。”戚少商摇头,轻拍着顾惜朝脸颊,深情道:“我现在想的,只有顾惜朝。”

  少年轻轻笑了。他勾住戚少商双肩,又问道:“喂,你身上那透明窟窿怎么样了?”

  戚少商一愣,随即无所谓笑道:“死不了。”

  顾惜朝顺手去扒他前领,道:“给我看看我的杰作。”

  “杰作?你真好意思!”戚少商又笑又气地拍开他的手,拒绝道:“喂,天很冷的,你别乱扒!”

  顾惜朝呆了呆,接着学着戚少商方才恶狠狠的语气说:“我给你暖!”然后心安理得地继续扒他前襟。

  戚少商知道管不了他,只得由他扒了。不久,一股凉气灌进胸口,戚少商睁眼去瞧,见顾惜朝定定地看着那剑伤,一双朦胧眼睛说不出是心疼是后悔还是愧疚,雾气弥漫。

  “好了,欣赏完了吧?”戚少商勉强笑道:“我说过死不了吧?我命真硬,被你一剑捅过去,居然没捅穿心脏,连其他内脏都没伤着,只留下个透明窟窿。”

  顾惜朝置若罔闻,注视他身上那一块血肉模糊,伸出手小心翼翼去触摸。

  指尖触到伤口的那一刻,戚少商紧皱一下眉头,倒吸冷气。也不知是被顾惜朝冰凉的手冰的,还是伤口疼的。

  “也是只差一点……离心肺差之毫厘。”顾惜朝缩回手,恍惚笑道:“我们今天,真够拼命的。”

  “没事,我们现在不都好好的?”戚少商整理好衣服,重又搂住顾惜朝,安慰道:“我没劈死你,你没捅死我,说明上天眷顾我们,不想让我们死。看来我们也一定能活着走出雪原喽。”

  “但愿……如此吧。”顾惜朝埋头在他怀里,轻声说:“我再也不想和你打架了。”

  戚少商哑然失笑,抚弄他长长的卷发,在他耳边说:“小傻子,我们怎么会再打架呢?我保证,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向你拔剑。”

  顾惜朝探出头来,道:“我也向你保证,以后无论如何,我都不向你拔剑。”

  戚少商伸出手指刮刮他鼻梁,坏笑道:“拔神哭小斧也不行。”

  顾惜朝愣了片刻,随即挑眉道:“那我就踹你!”说着就开始踹起来。

  戚少商乐意奉陪,两个人就在被窝里比试起腿法来。闹了一会儿,戚少商强行制住他,气喘吁吁道:“别玩了,我身上那窟窿还疼呢!快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顾惜朝难得这么听话,停下来偎着他取暖,准备睡了。

  戚少商抱紧他,在他耳畔低语:“惜朝,把今天一切的不愉快都忘了吧。”

  顾惜朝依然闭着眼偎在他怀中,轻声笑道:“那我该记住什么?”

  “记住……”戚少商沉吟片刻,贴在他耳边温情道:“记住我喜欢你。”

  顾惜朝不再回话,只是又向他怀里拱了拱。不知是怕冷所以来汲取更多温暖,还是听了戚少商这句温情的话有所触动。

  戚少商用臂弯抱住他温温的脑袋,手指抚mo他额上那道凝血疤痕。

  再迟一瞬,只再迟一瞬,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如果我没看到你噙在眼中晶莹的泪,我真的不会住手。

  那一刻,你在想什么?是在恨我吗?

  顾惜朝沉沉睡着了。一天的曲折遭遇已耗尽了这个少年的精力。只有在戚少商怀里,他才会放下一切戒备地睡去,睡得这么沉,这么熟,这么香甜。戚少商的怀抱,是他这世上唯一信赖的港湾。

  顾惜朝还是在发烧。红红的烛光映在他红彤彤的脸上,像涂抹了一层精致细腻的釉彩。

  戚少商怕惊醒他,所以一动都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出。他仔细端详这少年恬静俊秀的脸,心中百感交集。

  我的理智已越发说服不了我的感情。为了你,我今天动摇了底线。我知道不该这样纵容你,但我真的喜欢你,我下不了手杀你,甚至也不忍心惩罚你。

  我无法忘记你倔强而又脆弱的泪光。那是我今日最深的痛。

  北风乱,雪飘零,夜未央。

  我多希望能这样一直注视你熟睡的恬静样子。任昼夜更替,任四季轮回,任电闪雷鸣,任风狂雪骤。只要怀中有你,我的心,就静谧得如同无波的湖面。这,也是一种永恒吧。

  戚少商搂紧顾惜朝,迷离地望着一点一滴泛白发亮的夜幕。满怀希望,却又几多惆怅。

  太阳啊,你不要再升起了吧。

  就让时间凝在这一刻,成为永恒吧。

  第二天,他们醒得比较晚。

  “头好疼……”顾惜朝半睡半醒呓语。

  戚少商听他这样说,顿时清醒许多,连忙去试他额头温度,皱眉道:“还是这么烫啊。我去给你弄点雪来敷上。”说着就想坐起来下榻。

  顾惜朝仍是迷迷糊糊,ruan绵绵抱住戚少商,睡眼惺忪道:“别走……你一走我就冷了……”

  戚少商拍拍顾惜朝发烫的脸,柔声道:“不会的,我把被子给你裹紧,就不冷了。”

  顾惜朝极不情愿地放开了他。他便迅速撩开棉被下了榻,然后再把顾惜朝裹好。

  “冷……冷……”顾惜朝故意叫唤着,像只蚕蛹在被子里扭动。

  戚少商知道自己太惯他所以才使他越来越不听话,于是板下面孔向他扬起巴掌,凶恶道:“你敢再叫?”

  顾惜朝被他那副狰狞表情吓得完全清醒了,张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警惕地看着他。

  戚少商见他神态,便再也装不下去。宠溺地刮一下他精巧的鼻梁,忍俊不jin道:“怕什么?我还能真打么。”

  “你又不是没真打过。”顾惜朝白了他一眼:“不过,再动起手来,谁打谁还说不定呐。”

  戚少商说不过他,挠着头灿烂一笑。

  顾惜朝一清醒就不再像只可爱顽皮的小狐,而像只初击长空志存高远的雏鹰。他也下了榻,用手理了理头发。乌黑卷发与苍白手指构成黑与白的完美结合。

  戚少商拿起枕边月牙簪,放在手里把玩。顾惜朝身上可以称作修饰的东西,只有青袍和这月牙簪。但仅这两件,就足以将他饰得宛如仙人。青袍清逸淡远,月牙簪精致美观。看着眼前这清丽的少年,戚少商突然很自卑: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少年长大后岂不是要比自己强多了?

  “喂,你缺玩具了吗?我的簪子也能玩这么久?”顾惜朝居高临下地说着,一把夺过月牙簪,绾起卷发。

  “拜托,我好歹也是你大当家,还比你大七岁,你别这么没大没小好不好?”戚少商委屈道。

  顾惜朝虽发着烧,但顶嘴的能力丝毫不减。他轻笑道:“你管不了我!我就说你缺玩具!”

  “我不缺玩具。”戚少商硬压下气愤,神秘笑道:“我现在有一个特别好玩的玩具,我有他一个就够了。”

  顾惜朝挑眉问道:“是什么?”

  “远在天边,近在……”戚少商指着顾惜朝,坏笑道:“眼前。”

  “你说我是你的玩具?!”顾惜朝故作愤怒,挥拳向他打去,戚少商拔腿就跑,两人在帐中你追我赶,也不觉得冷了。

  “好了好了……”戚少商终于停下道:“我可不能再跑了,身上窟窿又疼了。”

  顾惜朝一听他这样说,当即不闹了,走过去关切道:“疼得厉害吗?”

  “不厉害,没事。”戚少商微笑,和蔼道:“你坐下歇会儿,我去弄点雪。”

  顾惜朝依言坐在榻上。戚少商掀开帐帘,正要走出,又回头关切地看了看顾惜朝。

  就在那一刹,就在戚少商回首间,惊魂的画面赫然跃入顾惜朝眼帘——一个彪悍狰狞的药人,眼放红光,口淌涎水,站在戚少商背后,高高挥起的钢刀向戚少商头顶猛剁下去!

  “大当家!!!”顾惜朝发狂地叫喊,想冲过去,身体却定定地僵硬!

  偏偏戚少商仍没反应过来,诧异望着顾惜朝惊惧的脸,完全不知身后的灭顶之灾。按理说他身为大侠应该有时刻保持警惕的习惯,但他以为八百里雪原上已了无人烟,不会遇敌,所以放松了戒备。

  顾惜朝的心脏,跳动得要炸开了!

  下一刻,充斥了视线的,是红得触目惊心的鲜血,满目艳红。

  看不清,什么都看不清,眼中只残存一团妖娆的血雾。

  顾惜朝脑中轰的一声,混乱了。

  “不——”少年凄厉嘶哑地嚎叫,跪倒在地。

  太突然,一切来得太突然!

  顾惜朝紧闭双眼,畏惧去看那一地蔓延的滚烫的血。很多声音在耳边发狂喧嚷,很多画面在眼前浮现,却听不清、看不清是什么。

  天崩,地裂,日落,月眛,星沉。天地归于黑暗,万物化作虚无。

  他蜷起身子,抱住将要痛裂的头,全身战栗,意识接近崩溃的边缘,即将癫狂!(全本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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