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征途》 一
第四章征途
坚毅活下去就是希望
完成这征途就是胜利
没有生命能承受
这茫茫无边的寒寂
但我们
相互温暖相互鼓励
就会创造生命的奇迹
——启章
沉醉了,伴着满目的殷虹。全//本//小//说//网
那一夜,戚少商竟喝醉了。千杯不倒的九现神龙戚大侠竟醉了。上一次醉酒,是七年前的事了。七年来与人斗酒,无往不胜。而今日只灌了两坛,便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太伤心时容易醉吧。
兄弟走了,朋友去了,爱人死了。除了顾惜朝,戚少商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曾是煊赫一时的大侠啊,如今沦落到如此地步,让他怎么面对?
顾惜朝坐在他榻前,凝视他醉得酡红的脸。这本是一张多么英俊潇洒的脸呐,可如今却只有痛苦与绝望,梦中都在难过。
哥哥,不怪别的,只怪你这七年来人生路途太顺利,所以今日遭此灭门挫折,才会无法承受。我和你不一样。七年来鱼池子虽把我折磨得面目全非,但它教给了我一个道理——人可以被打倒,但不可以被打败。只要坚强地活着,不丧失斗志和信念,就没有战胜不了的挫折。从哪里倒下,就要从哪里站起来。
快振作起来吧。
“红袍……红袍你回来……”戚少商似醉似醒地呓语。
见他如此,顾惜朝也想念起阮红袍。那么好的女孩子,不该死。
“卷哥,你怎么也走了……”戚少商喃喃中带着惶意。
顾惜朝黯然神伤。
“你们都走了,只剩我一个人……”
戚少商竟流泪了。晶莹液体滑落,在他英气逼人的脸上笼罩一层抹不去的哀伤。二十一岁的他,眉目间仍透着几分少年的稚气,此时的神情,让人心疼。不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寨已灭,国又将亡,怎么能谴责他醉酒洒泪的脆弱。
“哥哥……”顾惜朝不由自主地这样叫出来,但随即后悔。谨慎打量戚少商,见他没听到,才长出了一口气。日思夜想希望与他相认,但自己总又倔强地不肯相认。
戚少商无声地流泪,喃喃念着每个兄弟的名字。
顾惜朝心酸地用青袖拭去他眼角泪水,俯身贴在他耳畔,安慰道:“大当家,你还有我啊。”
戚少商这次听到了他的话。半睁开眼看他。
青衣。卷发。白xi的脸。月光般朦胧的眼睛。忧伤的神情。
戚少商恍惚地笑了:“小夕……”
顾惜朝如钢针刺心,皱了眉正想走开,却被戚少商死死拉住了手腕,用力一扯,撞在了戚少商滚烫的胸膛上,被他紧紧搂在怀里。
冲动激越的感情,一如七年前的那个冬季。
“小夕,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们永远在一起……我盼了你七年,终于把你盼来了……我要好好疼你,不让你再受苦……你知道我多想你么,我每天夜里都能梦见你……”
戚少商说了很多很多话。要么是回忆和小夕在一起的故事,要么讲述自己对小夕的思念之情。一字一句,缠绵伤感,催人泪下。
或许是他满身酒气太浓烈了,或许是他动情的表达太感人了。顾惜朝在他怀中听着,看着,热泪盈眶。
顾惜朝忍泪挣开戚少商,颤声说:“大当家,我不是小夕,我是顾惜朝。”
戚少商恍若未闻,摩挲他的脸,继续道:“小夕,我见过一个和你很像的孩子,叫顾惜朝。他跟你完全不一样。他杀过很多人,还撒谎。你比他好多了,你又善良,又纯洁,又诚实。我喜欢你,不喜欢他。”
顾惜朝脸色煞白,全身都在抖。疼痛而不可置信的目光投向戚少商。
这一字一字,都剜了他的心吧。
“咱别管他了。”戚少商醉着,浑然不觉顾惜朝的崩溃,把他往榻上拽,呓语道:“小夕,来,让哥哥疼你……”
“够了!!!”
顾惜朝狠狠推开他,冲他吼。看着他混沌茫然的脸,顾惜朝心中有说不出的苦涩。
我有什么资格怨你呢。你说的都是真的。我是杀人犯,是刽子手,是为非作歹的妖魔。我有什么资格狡辩。
原来你一直都不喜欢我。对我所有的好,只是因为我像小夕。
是我的错。我不该这么蠢,天真地相信你说的话。我本就该想到你言不由衷。你是大侠,你怎么会喜欢一个鱼池子里半人半鬼的妖孽。
可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你讨厌我,恨我。被你抱在怀里时,我无知地认为,你已宽恕了我以前一切的罪过。你怎么就能这样不动声色地玩弄我的感情?凭你比我大七岁?!凭你是赫赫有名的大侠?!
“戚少商,算你狠。”
顾惜朝冷冷丢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暗夜在下雪。白色雪花在墨色夜幕映衬下格外耀眼,刺得人想流泪。夜风冷得刺骨。
如果没有酒后吐真言这句古话,他就不会这样难过。
如果没有戚少商昔日情深意长的低语,他也不会这样难过。
顾惜朝仰天躺在雪地上,青色长袖遮住眼睛,胸口一下下猛烈地起伏着。
没有人知道,他是否在哭。
ji寞雪飘零。
今夜,所有人的心,都碎了。
连水寨已无人烟。八百里连云山水,他们要徒步走出。
真是遥遥无期的征途。
兄弟们走了,也带走了各帐中的食物和随身器物。每个帐中只有床铺、桌椅和几坛烈酒。
戚少商像丢了灵魂,整日萎靡不振。每到一处存有酒的大帐,必定要喝个烂醉。他再也不对顾惜朝说话,醉酒时会大喊阮红袍和雷卷两人的名字,除此之外,再无言语。
每天晚上停驻,戚少商喝得酩酊大醉,一身酒气倒在榻上不省人事。顾惜朝见他酒后狂态,便只能夜夜睡在篝火旁的地上,不敢和他同睡,怕他兽xing大发,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就这样浑浑噩噩混了三日,戚少商精神日复一日消沉,人也日渐憔悴枯槁。醉生梦死,如此颓废,已不是从前那个乐观豁达的戚少商了。
顾惜朝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忍了三日,终于忍无可忍。
晚上又到了一处大帐。戚少商一进帐,便跌撞走去拿酒。
“大当家,不要再喝了”顾惜朝静静道。
戚少商置若罔闻,抱起一坛就要灌。顾惜朝冲上去,夺过酒坛摔在地上!
“碰”的一声,坛子摔了个粉碎,酒溅了一地,渗入黄沙。
戚少商不气不恼,呆看了看满地狼藉,什么都不说,也不看顾惜朝,径直走到酒坛堆旁,又提起一坛,解开封纸,坐在地上灌起来。
完全无视顾惜朝的存在。
看他捧着坛子喝酒,前襟被酒淋透,整个人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顾惜朝心中怒火也似被酒浇了,熊熊燃烧,如即将喷发的火山。
又是“砰”的一声脆响,顾惜朝将戚少商手中酒坛一脚踢飞,撞上桌脚,撞碎成几块,酒洒的到处都是。
戚少商这次有点生气了,正想骂人,不料啪的一声,一记火辣的耳光落在了脸上!
顾惜朝全身力量都集中在这一巴掌上了,手疼得发抖。
戚少商惊异望着顾惜朝。七年来还没有谁敢打过他,而且还这样不留情面。堂堂大侠被一个十四岁少年甩耳光,实在是前所未有。
“怎么,嫌我掌掴你了?嫌我伤你尊严了?戚少商,从你三天前喝得烂醉起,你就再也没有尊严了!你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九现神龙戚少商了!你原本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侠士,再多挫折都能挺住,都能微笑面对!可现在,你变成了个昏昏沉沉的醉鬼,变成了自甘堕落麻木不仁的行尸走肉!死了兄弟,死了女人,你可以痛苦,但不可以一蹶不振!你肩上还扛着保卫大宋的重任呐!你忘了红袍姐的话了吗?她说你要为兄弟们报仇!要救大宋!你看看你现在这幅德行,你对得起谁?!戚少商,我看不起你!”
顾惜朝一口气吼完,不再理会他,抱了被褥铺在地上,背对他,盖上被子自顾睡了。
戚少商依然坐在那里,怔肿地摸着红肿的脸颊,像在思索着什么。
一夜飞雪。
黎明时分,顾惜朝朦胧醒来,揉揉惺忪睡眼,定睛一看,戚少商竟仍是那个姿势坐在地上!
顾惜朝只能看到他的背影,看不见他的表情。
一夜没睡吗?顾惜朝忐忑走过去。
戚少商并不回头看他。
顾惜朝认为他还在生气,于是坐在他身后,仰头赌气道“喂,你犯得着跟我怄气么?不就是一巴掌吗?你打回来便是!”
突然,戚少商转过身来,向他伸出手去!
顾惜朝没想到他真要还手,吃了一惊,眼见那巴掌过来了,只好闭上眼睛等着脸上开花。
而他等到的,不是火烫的耳光,而是温暖的大手久违的轻抚。
他惊讶地睁开眼睛。
“惜朝,我想通了!我刚刚想通了”戚少商双手捧起他的脸,激动地对他说“你是对的!我不能浑浑噩噩,不能一蹶不振!我要报仇,要杀九幽,要救大宋!红袍不能白死,她用她的命换了我的命,为了她,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承担起拯救国家的责任!每个人都可能被挫折击倒,能重新站起来的人才是好样的!”
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戚少商终于振作起来了。他的兴奋写在脸上,瞳孔重新焕发出英勇坚毅的光彩。他振奋时,俊美得迷人,像太阳的儿子。
“这才是我敬爱的大当家,戚少商。”顾惜朝见他振作,心中欣喜,微笑对他说。
戚少商逐渐平静下来,深情看着顾惜朝,怜爱地将他脸侧垂落的微卷发丝捋到耳后。
“惜朝,谢谢你,”戚少商拥抱他:“要不是你把我打醒,我这辈子恐怕就这样混过去了。”
“别这样感恩戴德”顾惜朝挣开他,道“我是被你逼急了,才忍不住对你发疯。”
“这几天为难你了,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在那样了”戚少商恳切道。
顾惜朝狐疑道“你保证不抛弃不放弃?”
“我保证。”戚少商连忙道。
顾惜朝抿嘴一笑,伸出右手道:“击掌为誓。”
戚少商一愣,随即伸出手笑道:“小鬼,学得好快。”
两掌相击,相握。
活下去,不抛弃不放弃,跟命运赌一把。这是我们的誓言。
戚少商从那夜起不再酗酒。顾惜朝终于可以到塌上睡了。
夜间风雪穿过帐上漏洞,炉火迎风摇曳。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虽然两人同盖一床棉被,但都尽量回避对方的身体。心照不宣。
顾惜朝一向是怕冷的,凌厉朔风灌进来,他不jin连打了两个喷嚏。
也许戚少商被吵醒了,也许戚少商根本没有睡着,他睁开眼睛,颇无奈地看了看冻得可怜的顾惜朝一眼,微微叹息,一伸手把顾惜朝揽入怀中。
“夜里凉,靠在一起才会暖和。”戚少商和善道;“我知道你多疑,不愿和男人太亲近,但是……瞧你冻成什么样了,这样下去会生病的。你放心睡吧,我不会做那种事。”
在他怀中虽然温暖,但顾惜朝还是僵硬得不敢动弹。身体相触的感觉,总令他想起一些不堪的画面。
“和小夕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每天晚上都搂他睡。他在我怀里钻啊,拱啊,可爱得和小狐狸一样。”戚少商闭目轻声说,眉宇间渗透着幸福的笑意。
每每回忆,都会沉醉。
顾惜朝心中没有慰藉,只有苦涩。
你爱的是曾经的我,你并不爱现在的我。有什么意义?
“大当家,你对我好,是因为我像小夕,是吗?”
“不是。我记得我回答过你。”
“你骗了我。”
“没有啊,你怎么会这样认为?”
“……你喝醉了以后,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我说了什么?”
“心里话,你埋在心中不告诉我的话。”
“你应该知道,喝醉以后并不都是讲真话的。讲胡话的也很常见。况且我当时受了很大的刺激,对九幽恨到了发疯的程度,难免会迁怒于你。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向你道歉。”
“我倒真希望是那样。”
“好了,惜朝,别乱想了。如果我说过什么让你伤心的话,你就忘了吧。那绝不是我的真心话。”
“……好。但你要告诉我,你对我的看法。”
“……你是和我患难与共相濡以沫的亲人。”
戚少商真诚地说着,点着顾惜朝的鼻尖。
寒风再烈,也冰冻不了帐中暖暖的温馨。
用你的体温,来温暖我的身体和我的心吧。
能否活着走出着八百里茫茫雪原,谁都没有把握。
天越发冷了,经常点不燃火炉。偶尔点燃,北风一吹便熄灭了。很多大帐中棉被已经带走,夜晚冷得难熬。食物也不丰足,不一定能撑完这段路途。水时常结冰,点不然火时,只能含几口雪解渴。
顾惜朝仍穿着那单薄的青衣,像棵亭亭翠竹立在雪中。双手冻得通红,常常向手上呵气。双脚整日麻木没有知觉。
他却从未抱怨过一句。他越这样隐忍,戚少商就越内疚。这么饥寒交迫的雪原征途,对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来说,太残忍了。
戚少商解下裘衣,把顾惜朝揪到身边,给他披上,系好。
“大当家。你身上就这一件挡寒的衣服,给了我,你怎么办?”顾惜朝摆弄着金色裘衣的毛绒边,认真问道。
“我阳气盛,不怕冻。”戚少商无所谓地说着,却也不jin向手上呵气。
“我阳气也不衰呐。”顾惜朝争辩。
“你练的是阴功,阴气太盛,自然怕冷。别逞能了。”戚少商刮了一下他的鼻梁。
“寒冷使我清醒。”顾惜朝笑起来,把眼睛眯成一弯好看的月牙,以使自己真实的感情不要完整地流露出来。
戚少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宁愿让你做一个温暖的糊涂虫,也不愿你做一个寒冷的清醒者。”
“大当家真会说。”顾惜朝戏谑道,垂头拨弄衣领上的毛边边。
“惜朝。”戚少商抚着顾惜朝的下巴,顺势托起他的头,看着他月色般的眼睛,问道:“为什么留下来?”
顾惜朝目光一飘,道:“怕你一个人走不出这雪原,所以留下来陪你啊。”
戚少商审视了他片刻,皱眉道:“你又说谎。”
顾惜朝拂开他的手,转手背对他,幽幽道:“你又不是没被我骗过,再多一次,又当如何?”说罢,向前方走去。
我怎能开口对你说,我留下来,是想跟你在一起。七年天各一方,如今难得团聚,我又怎会放弃,七年来,我被折磨的越痛,就越怀念你对我的好。偌大的世界中,真心真意对我好的,自始自终,只有你。若没有你,我早就死在七年前那个寒冷的除夕。
可你不会明白我对你的感情。
又走了几天,食物越发不足了。天寒地冻,水都结冰了,火更难点燃。
前行是纯粹的。
踏在征途上时,他们几乎没有对话。狂风夹着暴雪,肆虐地呼啸,湮没了一切声音。只能默默赶路。路上,除了必要的对话,他们不再说什么。而且原先是必要的对话,现在也可以通过眼神或者干脆连眼神都不必给予,双方就能明白一切。言语被大量省略了①。
只有晚上停驻时,他们才会有一点欣悦和安慰。
偎坐在篝火旁,烘烤失去知觉的手脚,冻得发紫的嘴唇渐渐恢复了血色。红红的火光跳跃,热烈的色彩让冰冷的心脏也重新有力搏动了。
用火烤一点冻硬了的干粮,温一点水,就是简单的晚餐。
这是一天中数一数二温馨的时刻了。戚少商会明媚地笑,说一些有趣的话。顾惜朝还是那样闹别扭,和戚少商顶嘴,或者搞恶作剧。但他们从不讨论自己的过去,仿佛那是神圣的jin忌。
戚少商会吹一些欢快的笛曲,驱散两人心中的阴霾。
他们把被雪打湿的外衣搭在篝火旁。有时雪太大,全身湿透,只能把衣裳全tuo下来烤。
刚开始顾惜朝极不适应,匆匆tuo完衣裳就窘得钻进被窝,红羞着脸不敢抬头。戚少商又好气又好笑地帮他晾上衣服,自顾tuo了自己衣裳,晾起来,也进了被子。
顾惜朝不敢靠近他,但又抵不住寒气,只能一步步试探。他先是离戚少商较远,见戚少商很平静,便一点点挨近,试着碰碰戚少商手臂,再小心翼翼看看戚少商的反映。
戚少商不管他,依然闭着眼睛。他进一步靠近,把胸膛谨慎贴在戚少商身上。戚少商不动,默默享受他的情意②。
于是他完全放心了,钻进戚少商怀里取暖。
戚少商搂住他,温情哄他入睡,他不喜欢被人哄,咬了戚少商一口以示愤怒。戚少商只得闭嘴,老实抱着他睡去。
这样微妙的美好,只有他们自己体会得到。
(注:①选自曹文轩《草房子》中《孤独之旅》
②仿自冯骥才《珍珠鸟》)
一日,他们正艰辛地赶路,忽听前方传来马蹄声。
“大当家,看!”顾惜朝喊道,指向地平线。
戚少商诧异望去。只见地平线尽头,茫茫雪原上奔来一匹比雪还要洁白的马!
“大家伙——”戚少商振臂高呼,又惊又喜。
白马看到戚少商,兴奋地仰天长啸,飞奔过来!奔到他面前,亲热地伸出舌头舔他。
“大家伙,你是来接我们的吧。”戚少商抱着马头,心疼道:“怎么瘦成这样了?”说着拿出仅有的干粮喂马。
白马是通人性的。它那天驮着四个兄弟,拼命跑出八百连云山水,在城镇休息了一晚。吃了点东西,就又匆忙原路返回接住人。近十天拼命奔走,再没吃过,瘦得不像样子了。
白马吃了一块干粮,便懂事地不再吃了,它似乎知道主人的食物不够。它低xia身子,急切地嘶叫,以示戚顾两人上来。
他们跨上马,白马便狂奔起来。它从没跑得这么快,快得如闪电,烈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景物在迅速地消失。
从早晨一直奔到中午没有停歇,戚少商想让它停下来休息,但无论用什么方式,都不能让它停下来。他知道它救主心切,想多跑些,于是只能随它了。
他们都不知道,白马要面对什么。它的体能已经严重透支了,它现在是用它的意志、它的生命在狂奔。它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它就会心力衰竭而死,它只能用即将燃尽的生命,在死亡来临之前,把能量发挥干净,把主人送到离城镇更近的地方。
傍晚了,酡红的晚霞洒在皑皑的白雪上,晕出一抹艳丽的凄。
白马吃力地跑着,速度越来越慢。
“大家伙,天快黑了,停下来休息吧。”顾惜朝也心疼地对白马说。
白马固执地向前冲。今日它已跑了四百多里,却仍拼了全力继续跑。
夜幕降临,白马失了最后一丝力气,终于在一处大帐前停蹄。
他们刚下马来,它就轰的一声重重倒在雪地上。
“大家伙!!!”戚少商惊叫,扑到它身旁看它。
白马倒在雪上,无力地喘息,身体痉luan。
“它……它不行了。”顾惜朝艰难地说。
“怎么会这样……”戚少商抱住马头,悲痛地抚mo马鬃。
白马大大的眼睛,流露出悲哀。似悲伤,似留恋,似遗憾,深深凝望着戚少商,依依不舍地用粗糙的舌头舔舐他的手。
“大家伙……”戚少商含泪道:“我对不起你。”
白马听了,眨了一下眼睛。一颗晶莹滚烫的泪珠,从它眼中淌出,流到戚少商手上。戚少商深情地用手擦拭它的泪痕,它享受着抚慰,慢慢闭上了眼睛。
比白雪还要圣洁的马儿,在雪中睡了,
黑色的夜,洁白的雪纷飞下落,像一场肃穆的葬礼。
晚饭时,当戚少商把一大块透香的烤肉摆在顾惜朝面前时,顾惜朝震惊了。
“这是……这是……”顾惜朝难以置信地断断续续道。
“大家伙。”戚少商平静道。
“你怎么能这样?!它忠心耿耿为了救我们不惜累死,你竟忍心吃它?!”顾惜朝愤怒说着,将烤肉推到一旁,大声说:“我不吃!”
“惜朝。如果没有经过冷静的思考,我也不会这么做。”戚少商安静地说。
“你思考的成果就是没人性。是吧!”顾惜朝鄙夷道。
“这不是没人性。”戚少商心平气和解释:“你想一想大家伙为什么甘愿累死。因为它希望救我们活下去,走出这片雪原。现在我们缺乏食物,面临饿死的危险,而它已经死了,感受不到疼痛。吃掉它,对它来说已经没有损失,对我们来说却可以活下去。这也符合它最初的愿望。如果真的有在天之灵的话,我想它不会反对我们吃掉它的肉ti。我们活下去,就是对它最好的报答。”
戚少商的话有理有据,顾惜朝无法反驳,冷冷道:“你真是个理性得可怕的人。”
戚少商苦笑,把烤肉重新端给他,轻声说:“趁热吃吧。你都好几天没吃顿饱饭了。”
顾惜朝怔怔接过,忽然抬头道:“我们一定要走出这里,给所有牺牲者报仇雪恨!”
“好!”戚少商坚定道:“我们一定能!”
顾惜朝终于开始吃了。一天奔波的饥饿,加上很多天未沾荤腥,他对肉的渴望是强烈的。他低头默默吃着,想到白马生前种种可爱,视线便一阵阵模糊,好几次要克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戚少商是个理性的人,但不是个冷酷的人。吃掉自己心爱的马,他心里才是最悲痛的。为了最终的胜利,他别无选择。在顾惜朝面前,他只能将难过埋在心底,因为他要为顾惜朝树立一个坚强的榜样。
晚餐第一次这样丰盛,也是第一次这样沉默。他们都不说话,心情沉重地吃着马肉。
进完餐,他们躺在塌上,盖上棉被,久久不能入睡。
深夜,炉中残火在风中摇曳,风声太响,听不出雪花飘落的声音。大帐中简陋的陈设,格外破败萧条。
“大当家,你睡着了吗?”顾惜朝小声问。
“没。”戚少商睁开眼,翻过身面朝他,和蔼道:“有事么?”
“我想问一个不太适宜的问题。”顾惜朝礼貌道。
“问啊。”戚少商爽快道。
顾惜朝直视他的眼睛,认真而严肃地问:“如果在走出雪原前,我死了,你会不会吃掉我?”
戚少商的表情,如被刺痛。他皱眉道:“我不想回答这种荒诞的问题。”
“一点也不荒诞。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况且如果我死了,我就永远不知道你会怎么处置我。我希望现在就知道你的选择。”顾惜朝慢慢道。
戚少商长叹一声,问道“你想让我怎么做?”
顾惜朝微笑:“我不知道,所以才问你。”
“你想听到哪种?”
“我只想听真话。”
戚少商沉默良久,缓缓道:“以我今天的态度,如果你死了,而且我缺少食物,我……会吃掉你。”
顾惜朝并没有什么受伤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说:“我明白了。”说完,背过身睡了。
戚少商从他身后搂住他,把他翻了个身,面朝自己。
顾惜朝没有表情,一双迷蒙的眼睛看着戚少商。
“惜朝。除了你,我一无所有了。”戚少商的声音,哀伤里带着温柔:“我失去兄弟,失去爱人,失去家园,失去地位。今天当我连爱马都失去了的时候,我才发现你有多珍贵。你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我失去了那么多,才懂得珍惜你。我不能再失去你了,你一定要活下去,不能死。”
顾惜朝孩子气地笑了。好像听懂了,也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戚少商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颈窝,轻轻缕他长且黑的卷发,怅然道:“小傻子,你到底懂不懂感情。很多时候,我走不进你的世界,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顾惜朝不回答,也不动弹。戚少商低头看他,才发现他竟在自己怀里沉沉睡着了。轻细的鼾声若隐若现,一脸恬静。波浪似的乌发半遮住白玉般的脸,长长的睫毛在颊上投下暗影。依赖地贴着戚少商取暖,毫无防备地投身在戚少商怀中。哪像个身经百战杀人如麻的妖孽吶,只像个青涩纯净懵懂无知的精灵。
戚少商是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他看着顾惜朝,心中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百感交集萦绕心头,挥之不去。既有喜爱,怜惜、欣赏、心疼,又有怨恨、愤怒、鄙夷、怀疑。但再怨再恨,也抹灭不了想拥抱他、抚慰他、焐暖他的冲动。
为什么像喜欢小夕一样喜欢他,却做不到像疼爱小夕一样疼爱他?难道,成见已深深扎根,无法挽回?
除了叹息,戚少商还能做什么呢。
尽管我们紧紧相拥。尽管我们的身体靠得很近。但是你不觉的我们之间还是缺少一点点信任么?
当走到六百多里时,他们已经是筋疲力尽了。暴虐的风雪似乎要将他们吞噬,活活埋在这茫茫雪原中。眉毛、睫毛上都会结冰,冻僵的嘴唇和麻木的口腔已失去说话的能力。
唯一让他们感到温暖安慰的,是牵着的手。感受到对方手心的温度,就不会孤独绝望。
就算我被这世界遗弃,至少我还拥有你。
失去知觉的双脚机械地迈着前进的步伐。跌倒的时候,哭泣的时候,想放弃的时候,只要对方给予一个鼓励的眼神,再多的苦,自己也能咬紧牙承受住。
不抛弃,不放弃,活下去,跟命运赌一把。这是我们的誓言。
如果我们成功,这将是生命辉煌的奇迹。如果我们失败,这将是生命伟大的悲剧。
那一天特别冷。大片大片的雪花打在脸上,刀割般疼痛。北风呜呜哀号。
尽管戚少商给顾惜朝裹了裘衣,顾惜朝还是开始咳嗽,发低烧。他不想耽误行程,催戚少商赶路,但戚少商仍坚持停下来照看他。
“大当家,我真的没事。”顾惜朝分辨道。
“头都烫手了,还说没事。”戚少商责备着,拉他进了一处大帐。
戚少商放他躺下,在他额头上覆了一层雪降温。又千辛万苦艰难点燃了篝火,烧了些水给他喝。
“饿了吗?”戚少商关切道。
“……有点吧。”顾惜朝虚弱道。他们黎明就启程赶路,还没吃早饭。食物已经很有限了,能省一点是一点。
戚少商掰下一块干粮,放在篝火旁烘烤,不一会,香味就从馒头中钻出来。
一旁的草堆突然有了响动。
“谁?”戚少商警觉地站起来。握住了逆水寒剑柄。
两个人影从草堆中奔出来,向干粮扑去!
戚少商吃了一惊,随即认出这是寨里的两个兄弟。
两兄弟蓬头垢面,疯狂地抢夺那块馒头,几乎要拼命。
“别抢,别抢,这里还有。”戚少商连忙又拿出一块,才平息了这场纷争。
两兄弟狼吞虎咽一通,慢慢平静了下来。
戚少商从没跟他们说过话,不认识他们,只知道他们是寨中的兄弟。他问道:“你们为什么还在寨子里?”
一个兄弟道:“大当家,我们骑的那匹马太弱了,只驮了我们两个,跑到半路就死了。我们没办法,吃了那匹马,硬撑着走到这儿,再也走不动了。”
另一个兄弟诉苦道:“大当家,我们已经好几天没吃了,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啊。”
“好。”戚少商沉重答应道:“你们在这里歇着,我出去看能不能找到雪兔之类的东西。”说着掀起帐帘走了出去。
“大当家。”身后蓦然响起清朗的声音。
戚少商惊讶回头,见顾惜朝也跟了出来,忙为他披上裘衣,道:“赶紧回去,外面冷。”
顾惜朝不理会他,把他拉到离大帐较远的地方,仰望他,严肃道:“我们不能带着那两个人。食物即将告罄,养活不了我们四个。带着他们,唯一的结果就是四个人全饿死在雪原里。我们要报仇,不能就这样死了。”
“人人生而平等,我们的命珍贵,他们的命也同样珍贵。”戚少商耐心道:“毕竟是两条活生生的性命,我们怎么能弃之不管。生存下去的办法,总会有的。”
“带着他们,就算有生存的机会,也不会属于我们。”顾惜朝冷冷道:“你忘了刚才他们抢馒头时的疯狂吗?生死攸关时,他们只会管自己,死的会是我们。”
戚少商苦笑道:“人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恐怕都会自私吧。”
“但我们不会。”顾惜朝执意道:“我相信,如果死亡来临前只有一个生存的机会,我们都会选择把生留给对方。”
“对,我承认。但我做不到放弃他们。”戚少商叹了口气,道:“看天意吧,惜朝。别想太多了,回去吧。我四处找找,看有没有野兔。”说完,转身走去了。
顾惜朝目送他背影离去,垂下头抚mo裘衣毛边。
卷发笼住眼睛。苍白的唇,泛出一丝笑意。但那不是温情的笑,而是冰冷的笑。
整个世界被这抹冰冷笑意冻结。
天气太冷,风雪太大,野兔是不会出现的。戚少商出来寻找,完全是自我安慰。他何尝感觉不到日复一日逼近的死神,只是,无可奈何。
在冬季走出八百里塞北雪原,本身就是个不可能的神话。
戚少商站上高坡,极目远望,却望不到雪原的尽头。他静默冥想了一会儿,失落地向回走去。
惜朝,我们该怎么办。接下来的二百里,我们怎么熬。我们历经千难万险走过了六百里,我不甘心放弃啊。
不知不觉走近了大帐。戚少商暗自思忖空手而归该作何解释。无奈,走到帐前,招呼道:“我回来了。”说着,揭开帐帘走进。
恍若雷劈般,戚少商定定地怔住了。
放大的瞳孔,如在梦中。
这是哪里?人间?地狱?那个少年,是人?是鬼?
满目猩红。
可怕的沉默笼罩着一切,妖娆的惨红在无尽蔓延。修chang手中执的长剑上,血凝在剑尖。
偏偏那个青衣少年,不,是那个厉鬼,他还是一副淡漠的表情,仿佛帐中惨状与他无关。
戚少商一步步走过去,俯身看倒在地上的两个兄弟。每人颈间都是一道殷红剑痕。一剑割喉。快。狠。厉。
“我杀了他们。”顾惜朝开口:“剑很快,他们没有痛苦。”(全本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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