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剑法
沈青莲在蒲团上打坐一夜。
在暗室里的长久岁月，已经让她对黑暗十分熟悉，越到夜深了，反而愈加睡不着。生怕睡着了再醒来，便会发现她的重生不过是南柯一梦，而她，仍旧被困在无边长夜。
过去的一天里情绪太激动，她真的有些累了，临近天亮的时候小憩了一会儿，鼻尖却闻到一阵异样的幽香。
沈青莲本能地伸出手去防备，睁开眼，她正紧紧把英招的手腕攥在掌中。
少年手里拿了一束鲜花，有些无措的看着她。
“我吵醒师尊了么？”他小心翼翼地说，“今日师尊比平日起的早了些。”
沈青莲眯了眯眼，脑子清醒了一些。
修真界讲求的便是清心寡欲，父母之爱男女之情皆要看淡。甚至像玄钧法门那般严苛的宗门，还要求弟子上山前断绝凡尘。
但是仙界却唯有一事不可看淡，甚至比尘世中更加重视，便是师徒之义。
父母若不修仙，便会早早寿元耗尽。修道之人一生漫长，哪怕是最亲近的道侣也有相看两厌之日。但是师徒却会在漫漫长途上彼此相伴，个中恩情要比血脉亲缘更加长久。
如此来说，这小弟子对她亲近一些也是理所应当的，她要是一味推拒，传出去无情无义的名声可就不好了。
英招看着沈青莲那双澄静的眸子近在咫尺，把手中花束越攥越紧。
他蓦然想起来，昨晚师尊醉后的确是说了叫他“不要突然出现”的话，他私心里只想把这句话当做戏言，难道师尊竟是真的看他烦了？
然而沈青莲却倏忽一笑，凑过去在那沾着露水的花束上嗅了嗅道：“很好闻。”
话音刚落，她便瞧见了英招眼里的雀跃之意，心下不由得微微顿了顿。
真是个傻孩子，一句话也值得这么高兴。
“那我替师尊把花插上。”英招道，“师尊是喜欢那个青瓷花觚还是白瓷的？”
“都可以。”沈青莲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
她起身更衣，想了想，觉得自己老是使唤人家，也该发挥一点师尊的作用。奈何又不知道白玉钟平日里都教许雁晴些什么，便说：“前几日教你的还记着么？”
“记得。”英招连忙放下花瓶说，“剑谱第三册前十页都已经练熟了，清静法诀也背过了。”
“剑谱”就是《叶落剑谱》，是应之奇，白玉钟这一脉的剑法。
沈青莲出身修仙世家，庚明剑宗的人看他们是俗世，但相对于真正的凡人而言还是有差别。她在家时已经修出了金丹修为，剑法是上山后才跟白玉钟学的。
当时白玉钟教她的便是《叶落剑谱》，不过她好似生性跟这剑谱相冲，就是不爱按剑谱上的路数一下下地走，偏要半道上变出另一个招式来，搞的白玉钟也相当无奈。不过后来看她自己胡乱比划的剑法竟然也能应敌，便随她去了。
沈青莲心里有数，便颔首道：“那今日接着往下练，等本君回来检查。”
沈青莲自己另有安排，英招可以说是她重生之后的最大变数，她还得出去打听打听他的背景信息，省得将来出了纰漏。
她没带听墨，自己下了安宁峰。原本想去编录司查一查英招的背景，又发觉自己这个身份实在太过惹眼，便随手易容成了个不起眼的女弟子。
她用安宁峰的令牌进去，查到了英招的信息。
他大体背景和许雁晴相似，但是也有些不同。
上面的记录很少，只能看出他是几十年前由她带回庚明剑宗。原本是京城里世家贵族出身，战乱时身受重伤，然后就被她捡了回来。
这上面的信息有限，沈青莲还是有顾虑。许雁晴此时应该是身受重伤，而英招则看上去完完整整的，哪儿都不像是受了重伤的样子。
这种消息，还是得找人打听打听才行。
沈青莲正犹疑着，忽然见编录司弟子领了个一身妃色襦裙的姑娘进来，她衣饰发髻都比庚明剑宗弟子华丽不少，看起来很是惹眼。
“洛烟真人，”那弟子拿出册子来说，“你就在此处登记吧。”
沈青莲神识一探，便看见她在册子上写了“京都洛家”，心下登时有了主意。若要是同来自京城，那么打听英招的事也就有了缘由。
她修为比这些弟子高出了好几个大境界，做这些事竟然也毫无心理障碍。只等那弟子转身的功夫，便一个手刀敲在了洛烟颈后，把人拎了出去。
沈青莲找个僻静地方把洛烟放下，伸手进她神识一探。
这女孩子是流水乐门的人，应该是相当出色，此番来庚明剑宗就是为了两宗道法交流。
沈青莲避开些没用的信息，没想到竟然真在洛烟识海里找到了英招的画面。
堂皇华丽的大殿上群臣列宴，一身华服的少年高踞群臣之首，仅仅坐在皇位之下。
她看见当今人皇黎玄撩开珠帘，带笑敬了英招一杯酒，他只是冷着脸随手接了饮下。
沈青莲悚然一惊，她知道许雁晴出身普通，但是英招绝非如此。他纵不是天潢贵胄，也是乌衣望族，而且在家族中的地位应该还不低——
这样的人家，怎么舍得放他上山修道？
沈青莲片刻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唯一确定的是，英招的身上有问题，而她绝不会冒险把不熟悉的人放在身边。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唤洛烟名字的声音。
沈青莲当即把人往树林更深处一丢，易容成洛烟的样子走了出去。
“洛真人。”
唤她的是林寔仙君门下的小弟子杜玄文，他见了沈青莲便笑道：“真人怎么在这里？我要是再把接待的客人弄丢了，我师父可要把我赶出师门了。”
沈青莲笑意不变，“我找人去了。道友可知道英招？我家与他是世交，我听说他受了伤，想去先看望一下。”
“受伤？”杜玄文摆摆手，“没有的事。”
“没有么？”沈青莲一脸疑惑，“难道是之前的旧伤复发了？”
“旧伤也没有吧。”杜玄文挠挠头，苦着脸说，“敛玉道君把他保护得那么好，哪有什么受伤的机会。”
他苦着脸说：“可不像我们师尊，他今天早晨还打我了呢。”
沈青莲还要问，杜玄文却忽然朝不远处挥手大叫起来，“英招师兄！这儿有个姑娘担心你呢，你快来给她看看，你是不是一点事都没有？”
身长玉立的少年不耐烦地回过头来，却在看到沈青莲的一瞬间露出了震惊之色。
沈青莲心下一顿，竟想要转身遁走。转念一想，她现在易容成了洛烟，英招境界比她低了那么多，他不可能认出来的。
反倒是他自己，明明早晨走的时候叫他好好练剑，怎么转眼就跑出来了？
应该是他与洛烟认识吧。
于是沈青莲脸上漾开笑意，上前两步，亲昵地唤了一声道：“英招哥哥。”
英招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师尊。
昨晚沈青莲叫他换熏香，所以他早晨一起来就换上了。用的是他收藏了数百年的桑扈沉香，此物天下独一无二，故而他一见师尊便闻了出来。
杜玄文年纪小，格外活泼些，当下还在絮絮叨叨，“方才洛真人一直在打听你的伤呢，我想你有什么伤，顶多是前两天练剑不小心把手滑了道口子，估计现在早就好了吧……”
英招看沈青莲的目光越发复杂，师尊不惜自降身份易容成洛烟，竟然就是为了打听他几日前受的小伤？
师尊到底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为他付出了多少啊……
沈青莲恐怕多说多错，路上随便找了个借口，便与杜玄文分道扬镳。
她在宗门内转了一圈，顺道拜访了几个白玉钟的友人。回到安宁峰时已接近傍晚，便听见庭院中剑气撕破山风的萧萧之声。
啧，这是趁她出去的时候偷懒，回来又认真用功了？
沈青莲收敛气息，在后面凝视了片刻。
英招行动间白袍随风曳动，云纹白靴勾勒出小腿的利落线条。他的身子乍一看似乎有些单薄，舞起剑来却显得腰细腿长，肌肉劲瘦有力。剑法一招一式犹如雨打荷叶，点到即止，缓急有度，走的是中庸柔和的路子。
沈青莲注目片刻，旋即脚尖一点，如一片白蝶般贴上了英招的后背，一手攥住他的腕骨，轻轻将剑尖方向一扭，转出一道漂亮的弧光。
“师尊……”
她鲜明感觉到少年脊背上的肌肉寸寸绷紧，整个人都僵硬起来。她微微蹙眉，只在英招耳边说了句：“专心。”
“注意调息内丹，感受天地灵气。使灵气由外入内，化于经络，通彻天地。要让你自己成为周围自然的一部分，跟着自己体内灵气的走向来运剑。”
她侧眸看过去，英招微微低垂着眼睑，浓黑的长睫一颤，“嗯。”
沈青莲步履轻盈，她将大部分剑力都运功化开，贴在英招的身上就如同轻云一般毫无重量，却每每在关键之处为他理顺经脉，将动作运转得越发平滑流畅。
只不过英招后背依然紧绷着，沈青莲刚想提醒他不用这么紧张，却听英招道：“师尊，可是这样就与剑谱上的招式不一样了。”
沈青莲思路被打断了，随口答道：“剑之一道，本来就在于合乎己用。使剑的最高境界就是人在剑在，人剑合一。剑谱不过是个引子，你想如何用剑就如何用，才能做到如臂使手，如手使指。”
随着她说的话，英招脚下步法一变，沈青莲按着他的肩腾空一转，贴进了他的怀里，点头赞赏说：“这样便不错。”
沈青莲抬起眸子，却骤然撞进英招眼里，他似乎有几分困惑，低声说：“师尊以前不是这样的教的……”
沈青莲内心狠狠一颤，生出一阵懊悔来。
当然了，那以前肯定都是白玉钟的剑法，只有他才是这般光明磊落。她自己剑法诡谲，步步为营，还敢胡言乱语，带坏了人家怎么办？
正走神的时候，她鼻尖却忽然嗅到一丝魔气。沈青莲还没分辨过来，英招竟连个收势也没有，就忽然收剑入鞘，带得她脚下一踉跄。
英招伸手挽着她的腰扶了她一把，待沈青莲站稳，才连忙退开道：“弟子冒犯，刚刚步法走错了……”
沈青莲没有起疑，摇摇头道：“无妨。剑法你还是按我以前教的来吧，现在这个以后再说。”
她在石桌边坐下，忽然对英招道：“往后本君会忙上一阵，恐怕顾及不了你的课业。不如你先到林寔仙君那儿去跟他学习，省的耽误了你。”
沈青莲眸色沉静，以后她要调|教白玉钟的手段，与她正人君子的人设不大相符。
英招时刻跟在身边，行事难免不便，还是早些支开他的好。等到时间长了，感情淡了，把她这个小弟子让给林寔也就有了理由。
她原想三言两语将此事轻轻揭过，不料少年脸上忽然失尽了血色，他猛然在沈青莲膝前跪下，连握剑的手都止不住地颤抖。
那双如积墨般的眸子里泛起涟漪，连带眼尾都带上了丝丝殷红，
“师尊这是不要徒儿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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