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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短痛


沈青莲搁下茶杯,无奈地看了英招一眼。

        少年垂首站在那里,从声音到动作都无比恭敬,沈青莲却从他绷紧的脸上看出一丝戾气来。

        她坐正了身子,朝英招道:“不要站得那么远,到师尊这儿来。”

        英招缓慢地抬起头,朝她身边走过去。

        沈青莲拉着他的手臂,让他在自己的禅椅下席地坐了下来。

        她按住英招肩上的穴位,用灵力一遍遍洗涤过他的经脉。英招虽然没按她说的时间练剑,可是他练剑时精神极为集中,倒超出了她要求的效果不少。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沈青莲精纯的灵力细致地抚平了英招身上的疲惫,他面色渐渐缓和下来,但依然垂着头,似乎已经变成了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

        “为师并非不信你。”沈青莲斟酌着开口,语气循循善诱,“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了。”

        她漂亮又慈怜的眸光落在英招脸上,不容拒绝地看进他漆黑的瞳仁深处。

        “修道之人,行事万万不可过于偏激。为师座下只有这么一个徒儿,为师不信任谁,也不可能不信任你是不是?”

        “为师的意思,也不过是选剑会在即。林寔仙君是和你的师祖同一辈的人,你天资不俗,若是能得他指点,剑道上必然大有精进。”

        沈青莲的手轻轻捏了捏少年略显单薄却肌肉紧实的肩,手却被英招猛然攥住。

        “如果师尊一定要我去,”他哑声道,“可不可以也把那个炉鼎送走?”

        沈青莲动作一顿,眯起了眼睛。

        “不可以。”她淡声说,

        “师尊!”

        英招将她的手攥得那么紧,他由坐而跪,身子几乎贴在了她的小腿上。

        “那个炉鼎那般低贱,师尊怎么能任由他在您身边!即便不能……哪怕您换一个,您换一个炉鼎好不好?不能是他……”

        “不可以。”

        沈青莲依然垂眸看着他,可是那眼里的柔和逐渐褪去,露出的冷硬让英招蓦然心惊。

        她搁在英招肩上的手无意识似的伸出一根手指,尖尖的指甲挠过英招侧颈。英招蓦然想起白玉钟胸口上那一道指甲的红痕,刹那间心如擂鼓。

        “白玉钟走了,谁与本君运行双修之道?”沈青莲轻笑,“你吗?”

        英招瞳孔狠狠一震,隔着衣料,沈青莲都能感觉少年的身子轻颤起来,他喃喃张开道:“师尊,我……”

        沈青莲没容他说完剩下的话,她抽回了手去,冷淡地吐出两个字道:“放肆。”

        她端坐在禅椅之上,冷眼看着跪在脚下的少年,一字一句地说:

        “你是为师座下唯一徒儿不假,可正是如此,为师越不能容你走上歧途。”

        “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百年来为师对你悉心栽培,若是你心术不正,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这就是为师不教的重罪!”

        “英招,你若敢欺师灭祖,为师绝对不会手下留情。听明白了么?”

        英招嘴唇咬得泛了白,他僵硬了片刻,缓慢地朝沈青莲磕下一个头去。

        “徒儿明白了。”

        香烟从静室的博山炉里袅袅升起,四面静得阒无人声,衬的那额头磕在地板上的声音越发如同深山鸣钟,空寂的叫人心一惊。

        沈青莲望着英招走出房间的背影,瞳孔里的颜色沉了沉。

        她不是白玉钟,英招也不是许雁晴。这小徒弟的心思太多,她无暇顾及。既然短时间内赶不走他,这些话便定是要说明白的。

        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英招看着白玉钟在她身边,不如早点绝了他这个念头。

        英招,我沈青莲虽然不是你的师尊,对你也没有什么教导的心思。但是我与你划清界限,绝对不会把你牵扯进我的事里来。

        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阆苑里寂寂无声。

        沈青莲点亮了蜡烛,静静看着那一点橙红色的火焰在眼前摇摆。

        白玉钟只是个引子,她要的是借白玉钟的身份彻底进入庚明剑宗内部,先成剑仙,后成宗主,彻底打乱这仙界如同死水的平衡。

        你们……且等着看好了。

        次日一早,沈青莲便接到了应之奇的传讯,要她去庚明正殿。

        她到的挺早,一进去宗主谢遥寄坐在上首,几个仙君都在。

        甄瑞云一袭石榴红裙,斜倚在椅子上,手中仍旧执着那柄流苏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千年前魔主莲花座屠尽仙界修士,人皇一脉出面讲和,这些事我们谁不知道……要本君说,直接让及尘去就是了,还巴巴地把人都召集到一起,真是闲的没事干……”

        甄瑞云话里虽然满是嫌弃,然而粉面上却带着实打实的笑意。

        听到“莲花座”,沈青莲眉尖微微一蹙。

        庚明剑宗西北方有块地方叫做荒石海,那里怪石嶙峋,灰沙遍布,进去的修士都是有去无回。

        但是一千年前,那片地方出了魔主莲花座。他出了荒石海便大开杀戒,以一人之力屠尽了当时仙界合体期以上的修士。也就是为了抵抗他,修真界一宗三门建立了仙盟,合力抵抗莲花座。

        民间传闻说是莲花座畏惧修真界连横之势,复归荒石海从此闭关不出。但是大宗门高境界的修士都知道,若不是当年的人皇在莲花座和仙盟之间极力调和,修真界早就被灭了。

        也是因为如此,修真界极为看重人皇,与人皇订立契约表示愿斩妖除魔,永护人间安宁。毕竟莲花座生死不知,万一哪天他再突然冒出来,人皇还有重要作用。

        “快,青莲来了,到这边坐下。”

        沈青莲带了抹淡笑,跟随应之奇进去,朝甄瑞云行了个礼。

        她听着甄瑞云说的话,已经知道了几分这是要干什么。

        庚明剑宗很快就要举办选剑会,到时需要请人皇到场。而人皇虽身无修为,对当今修真界的意义却极为重要。仙门不会传信了事,而是会选派一个弟子做去京都的使者,亲自送去请柬,以表敬重之意。

        选派的这个人表面上只是一个使者,其实往往代表了修真界年轻一辈的精英,而且很有可能是下一代剑仙,毕竟与人皇的会晤很可能代表着整个凡界的资源支持。

        贺及尘站起身来,行个礼道,“选剑会在即,弟子愿前往京都,向人皇递交请柬,为诸位师长分忧。”

        甄瑞云拿扇子掩去了半面笑意,贺及尘是她的大弟子,能有代表整个庚明剑宗前往京都,她也面上有光。

        谢遥寄微微颔首,开口道:“及尘心思缜密,确实适合此事。诸位还要什么意见?”

        贺及尘历来分担宗门内务,又是太清仙盟公认的“太清八子”之一,确实足以代表庚明剑宗前去。堂下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皆是赞同之声。

        沈青莲轻轻转着小指上的玉环,忽而一笑开口道:“宗主,弟子以为前去京都舟车劳顿,青莲忝为太清八子之列,不如此番代贺师兄前去。”

        贺及尘原本以为此事十拿九稳,此时面色一怔,朝沈青莲这边看来。

        连应之奇也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沈青莲却笑得温厚,仿佛真担忧贺及尘“舟车劳顿”似的。

        她不做白费力气的事,此番开口是有自己的考量。

        沈青莲知道贺及尘与白玉钟是旧交,两人关系极为亲近,但是这并不妨碍她沈青莲抢贺及尘的事做。

        白玉钟往日痴迷剑道,这些事他是绝对不会管的。他坐上剑仙之位靠的纯粹就是个人实力,花费了百年时间斩妖除魔,静心修道,才养出了剑道真仙的美名。

        可是沈青莲不一样,她不打算同这些人耗上那么久,她要的,就是短期内将权力集中到自己手里。

        ——贺及尘,非踩下去不可。

        甄瑞云脾气一向很大,她的弟子专门扶持宗门内务,耽误了自己的修炼不说,还净是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次扬名天下的机会,她哪里肯轻易放手?

        当下她柳眉一竖便道:“沈师侄,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觉得你贺师兄连这个都做不了?”

        沈青莲只是含着笑应答道:“怎么会呢。只是道有不同,人便有不同。弟子以为最能代表庚明剑宗的应该是庚明剑宗的道罢了。”

        甄瑞云啪的一收流苏扇,面有不虞之色。

        她听不懂沈青莲在说什么,座上的谢遥寄却微微凝起了眉头。

        沈青莲拿起手边盖碗茶轻轻啜了一口。应之奇侧转身子,向她拧眉道:“青莲,你当真想去京都?”

        青花瓷盖遮住了沈青莲微翘的红唇,她低眉笑着说:“哪里。弟子不过想给师尊争个面子罢了。”

        这话说的应之奇心里舒坦,但他仍有几分担忧。若是宗主不同意,那就不是争面子而是失脸面了。

        当今庚明剑宗之内,宗主谢遥寄、应之奇、林寔都师从上一任宗主叶收寒,他们三人学的是《叶落剑谱》。而其他长老则各有师从,虽然同归于剑道,但其间到底有主流支流之分。

        沈青莲知道,她没说这话之前,谢遥寄或许还认为谁去都可以,但是她说了之后,那就有了不同的意义。

        堂堂一宗之主,绝对会认为只有自己的道才是正道的。

        而谢遥寄不收弟子,传承《叶落剑谱》的下一代,除了她沈青莲,再无第二人。

        谢遥寄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青莲这话说的实在是好!我们剑宗就应当是论道讲道之地。料想青莲前去,定会不负众望。”

        甄瑞云还没反应过来,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竟然就如此掉到了旁人手里。

        她登时勃然大怒,起身道:“谢遥寄,我徒儿为剑宗付出了这么多,凭什么他不能去?”

        贺及尘看向沈青莲,他手心已经在袖下攥得死紧,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正要说话,却忽然听沈青莲淡笑道:“为剑宗出力,本来就是我等弟子的责任。贺师兄是不是也这么认为?”

        贺及尘凝视着沈青莲,一瞬竟有一丝恍惚,觉得她像是变了一个人。

        沈青莲的几句话什么都没说,可是他竟隐约感觉她在挑起庚明剑宗内部的对立。

        剑宗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底下各个长老剑道分裂,争权夺利,连宗主和最顶尖的几位渡劫期长老也是如此。

        她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是吗,贺师兄?”

        沈青莲又唤了他一声,贺及尘才反应过来,他注视着她眼下那两颗红若榴火的小痣,沈青莲眸光清正温和,他却恍惚看出了一丝嘲讽的意味。

        “正是。”他回答道。

        沈青莲极恭谨地送贺及尘和甄瑞云出殿去,门口却骤然撞出来一个人,三两步跨上殿阶便嚷嚷着,“师、师尊!我来了,那个去京都的事……”

        林寔臭着脸从殿里走出来,一巴掌拍在自己大弟子聂秋色的头上,“叫你早点来!你干什么去了?”

        聂秋色表情有点呆滞,像是被师尊这一巴掌拍懵了。他踮脚看殿里的漏刻,“这不才晚了一炷香么?师尊你发这么大火干什么……京都那个事……”

        林寔一看他傻不拉叽的样就来气,恨不得扯着他耳朵怒吼道:“宗主已经定下来你沈师姐了!叫你睡懒觉、叫你睡!睡死吧你!”

        聂秋色一百八十度转体面向沈青莲道:“沈师妹,你看要不到时我带你一起去,路上还可以照应你一下。”

        沈青莲面无表情,“聂师弟,我不能带你一起去,我怕路上照应不了你。”

        “不不不,我说的是我带着你……”

        按年纪算,白玉钟比聂秋色小一两岁,可是按入道,白玉钟又比聂秋色早了那么两年,因此两个人辈分上总是论不过来。若是白玉钟在这里,被叫了师弟,笑一笑也就过去了,可是沈青莲向来不惯臭毛病,对聂秋色说话自然毫不客气。

        聂秋色觉得今天的沈青莲看起来格外气人,他扯了师尊林寔道:“师尊你看她!她居然这么朝我笑!分明就是在嘲笑我!”

        林寔不见这个徒弟是心平气和,一见他就暴跳如雷,揪着聂秋色耳朵御剑而起道:“别在这儿给本尊丢人现眼了!赶紧滚回去!”

        沈青莲在台阶上停住了步子,眺望向他们离开的方向。

        林寔的两个弟子都是跳脱的性子,偏偏他自己老成持重,一碰上这两个人就要被气得形象崩裂。整个偌大剑宗之中,也只有他这样天天跟自己的弟子斗智斗勇,整日里满宗门的追着自己弟子打。

        她顺着台阶望下去,却正见英招站在最底下等着自己。只是他也抬眸望着天边,那双冷淡的桃花眼里竟有几分落寞。

        沈青莲低低叹了口气,她走到台阶最底下时英招才恍然发觉。他向沈青莲行礼,沈青莲却淡淡摇头笑看了他一眼。

        “别看了,都快看傻了。”

        沈青莲笑道,“他们有什么好的?本君昨日骂你一顿,不比打你屁股好得多?”

        英招两颊瞬间染上了绯红,他窘迫道:“师尊……”

        “不用别扭了。”她笑着踮起脚,理了理英招的鬓发,“为师可以带你去京都,现在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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