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电台
1976年的春天,水电厂和全国各地一样,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气氛。
沈依是阴历三月十九的生日,阳历多在四月中旬。每年妈妈都给大女儿煮碗生日面,祝小寿星生日快乐。作为家里的长女,沈依知道父母一直很宝贝自己,她上大一那年收到妈妈寄来的生日贺卡,当时全宿舍的姐妹们都惊动了。同学们对沈依在十八岁能收到生日卡片都很羡慕,因为那卡片不是来自哪个高中同学,而是来自自己的老妈。中国人含蓄的气质,让母女之间也疏于这种方式的情感表达。也是到那一天,沈依才觉得和妈妈的激烈对抗毫无意义,母女俩撕裂了几年的伤痕奇迹般地复原了。
1976年留在沈依记忆里的就是父母各自的单位开始文山会海,妈妈最近不让沈依跟着去单位了,她说单位天天开会谈大事要事,都是机密,小孩儿不能听。
沈依半信半疑,只好帮小表姑在家带弟弟妹妹。沈艾沈山都赖在家里不去托儿所。妈妈说那就等天暖和起来再去。沈依琢磨大家忙成一锅粥,单位天天开会,妈妈肯定忘了她的生日,更别想那碗荷包蛋长寿面。
沈爸这阵子有些沉默,沈妈也有些无精打采,两口子下班就忙着做饭吃饭,家里安静极了。孩子们很会看大人脸色,美玲小表姑跟着一起小心谨慎起来,说话都掐着嗓子放低音量,走路也静悄悄的。大伙儿都悬着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沈依猜是不是沈爸丢了钱?还是跟谁吵架了?沈爸性格好,很少和人口角。有时候和鸽友逗几句嘴,也是为在哪里放信鸽争论几句。沈妈说沈爸在单位只发过一次脾气,那时沈山还没满月,虽然家里有佳木斯来的三姨帮忙照顾,但是沈依三岁半,沈艾一岁半,三姨忙得四脚朝天也常常顾此失彼。沈爸下班都会第一时间跑回家做饭洗尿布,帮着忙活家里的这摊事儿。沈爸是山东人,笃信多子多福,他的人生梦想就是工作稳定,有个好媳妇,生上两男两女。现在美梦已经成了大半,所以沈爸每天累并快乐着。
沈爸是单位的老好人,技术好脾气更好。他工作以来只发过一次脾气。那是1974年秋末的一天,厂里从地方上转来个新指导员,新领导不大懂生产和管理,但是脑子里蹦紧阶级斗争一根弦儿,酷爱开会。别的领导是上班时间开会,偶尔有人看个报纸织个毛衣,领导敲打敲打也不动怒。新领导不同,他喜欢下班后开会,五点半下班,他等到五点多开始召集开会,他开会不但要大家念报纸读语录,自己还要长篇大论地总结。一回两回大家都忍着,坚持到六点半开完会,到家时饭菜都凉了。后来新指导员变本加厉,周会改为隔三差五开会再升级为每日例会。职工们摸不清新指导员的来路,只能在会上不说话抽闷烟,大家的心情就像会议室的缭绕的烟雾一样沉闷憋屈。
有一天,例会从五点半下班开始,拖拖拉拉到七点还没结束,指导员依然口沫横飞激情澎湃地唱着独角戏:“我要再次提醒大家,咱们油田是国家战略重地,是敌人的重要军事目标!公安部门已经发现了敌人的一部电台!大家要提供警惕,我们周围埋伏着很多特务,敌台可不止暴露的这一台!”
有关特务和敌台的故事,指导员已经讲了两个礼拜,大家的反应从开始的惊恐无措已经到现在的面无表情。
谁都没想到,沈爸突然站起来:“扯淡!咱们这儿荒郊野岭,除了家属区,几里地都看不到一个人影儿。大冬天的特务躲哪儿?电台藏哪儿?”他说完就走出会议室,“下班了,我孩子小,得照顾老婆孩子去。我是电工,就懂电工这点事,不懂怎么抓特务!”
他一走,大伙儿跟着胆子都大起来,一起嚷嚷:“对啊,指导员!抓特务不应该归保卫科管吗?”
“领导,你天天开会,会不会惊动了潜伏的特务吗?那就打草惊蛇啦!”
找电台抓特务的严肃会议就这样被沈爸给搅合了。
沈爸从此在指导员那里挂了号,沈妈担心沈爸被他的新领导穿小鞋。
沈爸沈妈在这些年没有加入任何一个战斗组织,沈爸说:“我不信那些个,我就是个逍遥派。”
沈妈心里没底:“咱俩家庭成分都好,我家工人你家农民,都当逍遥派是不是有点后进?”
沈爸手一挥:“咱们就踏踏实实过日子,不去折腾人,后进就后进!”
平平安安过了一年半,没想到这颗雷现在爆了。
从沈爸沈妈这几天的对话里,沈依陆陆续续了解了大人的心事。
辽宁盘锦发现了新油田,像当初大庆会战一样,辽河油田也需要各地油田抽调人马增援。第一批采油钻井的一线职工去年就出发了,今年夏天供电供水的二线职工即将出发去辽河。各厂派去的都是没结婚的小年轻或者家属没有工作的职工。第二批的名单上临时添上了沈爸的名字,指导员说因为沈爸技术过硬,新油田急需他这样的骨干。所有人都知道指导员在报复当年的电台之仇,沈爸有三个年幼的孩子,沈妈是正式职工,不符合不成文的会战条件。但是沈爸没办法反驳,他可能六月底就要出发。新油田的水电厂还没建好,职工宿舍和家属区也没开建。职工过去都要临时搭帐篷,条件很是艰苦。
沈妈问沈爸:“这是临时支援一两年,还是要正式调过去?”
“正式调过去,说那边比这边暖和,有一年的时间家属区就能建起来。”
“既然领导已经和你撕破脸,那咱就高高兴兴的过去。啥时候出发?”
“说是六月底或七月初,让提前做好家属工作,也把家里安置好。”
小表姑美玲听说表哥要被发配到千里之外的辽宁,立刻惊慌失措,她觉得这是天大的事儿。她要帮表嫂撑起一大家人。小表姑惴惴不安的,成天皱着眉头,苹果脸儿眼见着小了一圈。她想和表哥表嫂说,她恐怕要当逃兵。她要和表哥一起走,表哥去辽宁,她回山东爹娘身边。她再有半年就满十七了,也该找婆家了。表嫂过两年也要跟着表哥去辽宁,她不回山东难道要跟着去辽宁吗?听说那边啥也没有,住的都是帐篷,那还不如山东村子里安逸。她留下来图个啥呢?
小表姑天人交战的当口,又出了件大事儿。挨着红港水电厂的一个车队,经常在车队库房外面放电影。四月中旬一个礼拜六,车队库房又放起来露天电影。
沈妈听说后还笑着跟沈依说:“你表叔要在这儿,肯定要带着你们去看。刘辰看电影是场场不漏。哪儿放电影他都知道,能当个情报员。”
小表姑不爱看电影,来来回回总是那几个片子,台词她都能背下来。放电影当天下午下起了雨,虽说春雨贵如油,不过雨水打在身上也冰凉。
小表姑说:“这下子电影放不成了,恁大的雨!”
没过多一会儿,就听到消防车的鸣笛声,前院庆红她爸是消防队队长,她肯定知道是哪里着火了。下雨天咋会起火呢?沈依无端地察觉到今天的消防车有些慌张。
傍晚的时候庆红跑到家里找沈依,“车队库房着火了,我爸说外头下雨,他们就挪屋里看电影。不知道谁抽烟,库房就点着了。”
沈妈和小表姑凑过来:“伤着人没有?”
七岁的庆红还不知道生命的宝贵,她兴奋地分享着刚听到的消息:“听说死了好几口人,有大人还有小孩儿。”
沈妈情绪低落下来:“这几家人咋这么倒霉,看电影赶上这种事。”
晚上沈妈问沈爸车队库房的人咋能没跑出来。死的大人孩子太惨了,她难受得吃不下饭。沈爸说车队的男人有任务,很多都外出了。看电影的多是家属和孩子。库房里有汽油桶,而且放在门口,有人不自觉也没有安全意识,抽烟的烟头往地下扔,点着了汽油桶。库房窗户太小,人爬出去费劲。门口的汽油桶着了,火苗窜起来,有几个就不敢往外跑,等消防队扑灭火进去已经太晚了,那几个大人小孩都是被烟呛死的。
火灾之后的几天里,小表姑每天都不怎么说话,老是发呆。沈妈说估计是被吓着了,她安慰美玲不要怕,生老病死有时候都是上天注定的,咱们活着的人得好好的。
沈妈没有意识到小表姑美玲不是粗枝大叶得过且过的表叔刘臣,美玲敏感脆弱,心思很重。没过几天,小表姑晚上出去散步回来后脸色青白,她说看到了地上有鬼影跟着她。沈妈说是不是路灯的影子啊。沈爸也说表姑自己吓自己。可是小表姑的幻觉越来越严重,有时候白天也说听到有陌生人说话,这下子沈爸沈妈都紧张起来。
小表姑闹着要回山东老家,一天也不想在大庆呆着,她说呆在家里害怕。沈爸沈妈赶紧给她买了火车票,又给山东老家发电报。沈妈给小表姑回家的行李袋装得满满的。
美玲小表姑来沈家不到四个月,个子窜高两公分,体重长了六斤,脸蛋的高原红不见了,现在的圆脸儿粉扑扑的,她的山东口音已经转成了东北普通话。
沈依她们三个都舍不得小表姑回山东,可是也知道她呆下去可能会得病。几个孩子搂着她不撒手,依依不舍地和小表姑告别,以后要去山东找她玩儿,一起去地里挖花生和红薯。
小表姑美玲就这样带着沈爸沈妈的一丝愧疚回了山东,兵荒马乱的四月,果然没有一个人想起沈依的生日。表叔和小表姑在短短半年内都落荒而逃,山东老家从此再没敢派人来增援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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