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影夜
水电厂暑假放了好几场露天电影。天没擦黑，白色的幕布就会被高高地挂起。电影放映时间是七点半，大人孩子提前一个多小时就拿着小板凳儿过来占位置了。反正大家吃了晚饭也是房前屋后凑堆儿闲唠，不如多走两步去操场上占个不远不近的位置。
大冬天的放露天电影水电厂今天也是头一遭，放电影的时间改成七点钟，比夏天早了半个钟头。
沈妈收拾好厨房，不时叨咕着这天阴沉沉的像要降温，沈爸说《辽河石油报》没有预报今明两天有寒流。
家里前两天来了暖气，屋子里热乎乎的。沈爸沈妈可不想去外头冻两个小时，在家里逗小儿子不香吗？
沈依今天下午鼻子有点不通气儿，她没敢告诉妈妈，她可不想错过《狐狸的故事》。
晚饭后，丽华和秀儿小姐俩跑来找沈依一起去看电影，沈依脖子上绕个围巾就往外跑。
沈妈薅住沈依：“大晚上你穿个小薄棉袄能行吗？”
沈依怕耽误她的电影，挣扎着：“我抗冻，外头一点也不冷。”
沈爸从衣柜里拿出藏蓝色的厚棉猴，“家里暖气足，你穿线衣也不会感冒。外头冷，电影一演两个来小时，你不穿暖和还不得冻感冒。”
沈依出发的时候，身上全副武装得像一只小狗熊：薄棉袄外面套着连帽棉猴，小棉裤小棉鞋一样不缺。
雄赳赳气昂昂的沈依看电影去了，沈艾和沈山羡慕不已，沈山想自己啥时候能上小学，不用爸爸妈妈陪着，他可以约小伙伴儿一起去看《狐狸的故事》。
也许是冬天放电影的缘故，大屏幕前占座的孩子稀稀落落的，沈依猜很多孩子像沈山一样被大人圈在家里出不来。
七点钟电影准时开演的时候，幕布前几乎坐满了观众。不过今天观众的热情和夏天那会儿可没法比，沈依记得暑假放映的《阿诗玛》，那场露天电影绝对是盛况空前。正面看片子的观众太多，站都站不下，有不少人跑到屏幕后面去看反片。阿诗玛和阿黑哥骑马唱着歌儿返回家乡的时候，银幕前孩子们也跟着马铃儿声一片欢腾。
《狐狸的故事》讲的是公狐狸菲利普和母狐狸莱拉千辛万苦结为夫妻，生了五只小狐狸，带着他们与大自然和人类战斗的故事。
沈依猜弟弟沈山肯定喜欢看这片子，他对动物的喜爱与爸爸对鸽子的热情不相上下，就像妈妈说的，老沈家爷俩对动物比对人都亲。
沈依从未看过以动物为主角的影片，而且是真的动物。影片的拍摄手法让她觉得新奇，摄影机是从狐狸的视角拍摄的，所以狐狸奔跑的时候，飞掠过去的草丛与观众的视线保持着同样的高度。沈依有种错觉，自己跟着狐狸一起在原野上奔跑，就像在红岗的大草甸子上奔跑，她仿佛能闻到草木野花潮乎乎的香气。
沈依看着公狐狸菲利普在雪地上飞奔，为了母狐狸与另一只狐狸拼命厮杀，像一个勇敢无畏的战士。战胜对手的菲利普与母狐狸莱拉在冰天雪地里结婚了，雪地上一群翩翩起舞的仙鹤好像在祝贺狐狸夫妇。
电影里的大海拍得非常美，沈依第一次对真实的大海产生向往，她想去听听海浪翻滚的声音，也想看到波光粼粼的海面，更想看到地平线尽头的朝阳和落日。
沈依被狐狸一家的命运吸引住，她看着菲利普一家生活得快乐辛苦又刺激危险。公狐狸菲利普是个好爸爸，他保护着自己的五只小狐狸，当他们被猎狗追杀时，像箭一样从远处飞奔过来，自己做诱饵引开敌人。菲利普和母狐狸教孩子们捕食谋生，小狐狸们不愿意离开父母，父母就狠心轰走孩子们。
沈依从来不知道动物也有感情，狐狸恐惧伤心的时候也会哭泣哀鸣。狐狸的一生真是艰难，大雨天找不到食物就要挨饿。小狐狸像小孩子一样可爱，看他们和奶牛山羊一起玩耍，被羊犄角两下子就顶到水里，成了落汤狐。小狐狸在草地上撒欢儿，跟头把式地追着飞鸟，沙滩上几小只成功地捕获到一只海鸟，奶凶的小狐狸慢慢长大，不得不学会独立生活。
沈依第一次从狐狸的角度理解人类，她从来不知道在狐狸的眼里猎人是如此残忍可怕。一只小狐狸被猎狗咬得奄奄一息，被猎人抓走了。还有一只小狐狸的耳朵被猎犬咬掉了半只。这只受伤的小狐狸好不容易见到爸爸菲利普，还没有从惊吓中缓过来，猎人们又开着雪地摩托来追杀狐狸父子。
看着狐狸们在冰天雪地里逃命，从陡峭的山坡上连滚带爬地飞奔，沈依的心揪得紧紧的。看着狐狸们拼劲力气也抗拒不了命运，在人类的捕杀下，在风雪交加中一个个的死去。
外面的世界似乎感受到了电影里狐狸一家的悲凉，沈依看见一片片雪花从天上飘下来，没有风，雪花温温柔柔一片一片地落在人们的肩上头上。
沈依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流了满脸的眼泪，她只觉得头很疼身上也很冷，忍不住打着小冷颤。
她问旁边坐着的丽华：“电影啥时候演完啊？我有点难受。”
丽华不知道电影何时结束，她看观众走了不少，操场上的座位空出了一少半。
“估计快演完了，狐狸一家都死得差不多了。”
沈依更难过了，她不想面对菲利普全家覆灭的悲惨结局。
“我先回家了，你看完明天告诉我结尾。我头疼得受不了。”
“那快溜的，赶快回家吧！”小伙伴让她赶紧走。“天黑，你一个人回去能行？”
沈依点头，开始往外走。
指挥部放电影的空场与厂子弟学校是个大掉角，沈家距离学校很近，步行七八分钟的距离。指挥部距离沈家挺远，走着要十七八分钟。
沈依自己没有走过夜路，夏天晚上出来抓蝲蝲蛄，房头都是乘凉的大人。她就在家附近的几个路灯下转悠，从来没有害怕过。
刚看过狐狸被人类残忍地对待，沈依对人类前所未有地警惕防范起来。
雪越下越密，地上已经覆上了薄薄的一层白雪。
穿着厚厚蓝色棉猴的沈依，还没有从电影情节的难过中摆脱出来，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着，借着路灯的微光和边户人家的灯光辨认着回家的路。
她听到后面传来脚步声，很沉的脚步声。
她回头看，离她七八米远的地方有个人，是个大人，是个男人。
沈依突然就想起电影里的猎人，领着猎狗追狐狸的猎人，骑着雪地摩托追狐狸的猎人，不杀死菲利普一家誓不罢休的猎人！
跟在沈依背后的男人就像猎人一样，看不清脸，但是全身都透着危险的气息！
沈依的心扑腾扑腾地跳，像要跳出心脏。
她快跑了几步，地上的初雪有些湿滑，她打了个趔趄。
她告诉自己不要怕，如果后面跟着的是坏人，靠近她，她就大声喊救命。
如果喊错了，是水电厂的职工呢，明天会被大家传成笑话，会说沈依有个老鼠胆儿。
万一他真是坏人呢，像那个猎人一样！猎人打狐狸是要狐狸皮做皮大衣皮帽子。后头跟着自己的人是不是拍花子的，趁着没人逮走她卖到山里去？！
沈依踉踉跄跄地在雪地上走着，电影还有七八分钟散场，幕布前坚持观影的观众意志坚定，飘落的雪花没有让他们提前离开。
跟着沈依的那个大人不急不缓地走着，沈依走快几步，他也快几步；沈依喘粗气走慢两步，他的脚步也缓下来。
沈依又开始害怕，她甚至想回头看看后头的人有没有影子。他不会是黄皮子变的妖精或什么鬼魂儿吧？
人的恐惧会被自己的想象放大一百倍。沈依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跌跌撞撞的回了家。
沈妈发现下雪了，催着沈爸赶紧出门去迎迎闺女。沈爸穿上工服棉袄就溜达出去，帽子都忘了戴。刚走到房头，就看见闺女飘着过来了。
沈依看见爸爸，腿脚一下子软下去。她用手抓住爸爸的胳膊，“快回家，后头有坏人跟着我。”
沈依后头的大人从旁边走过，也穿着和沈爸一样的工服棉袄，他朝沈爸打着招呼：“咋让孩子晚上一个人出去看电影？她这一路上跟头把式的，我都不敢快走，怕吓着她。”
昏暗的路灯光下，沈爸看不清女儿的神色，但他感觉到沈依的余惊未消：“你这孩子，咋不等散场和大伙儿一起回来。”
进了屋子的沈依脸色苍白，脑门上不知道是冷汗还是雪水。
沈妈用热毛巾给她擦了脸，又用热水烫了脚，半夜的时候沈依还是烧了起来。
她烧得难受，无意识的哼哼唧唧惊醒了妹妹。
沈艾摸黑没有找到趿拉板儿，光着脚丫跑去大屋找爸爸妈妈。
“我姐发烧了，脑门儿可烫了，她还直说梦话，是不是烧糊涂了？”沈艾担心着姐姐，她听姥姥说过，小孩发高烧会烧成傻子。
沈爸找出水银温度计塞到沈依腋下，又晾了杯白开水。沈妈找出家里备着的退烧药，找出一粒掰成两半。温度计显示沈依的体温39度，沈爸唤醒闺女，让她吃了半片退烧药。
沈妈给沈依脑门儿搭上凉洼洼的毛巾。“大冬天的非哭着喊着去看电影，这发烧谁难受？”
“妈，我觉得身上冷。”沈依觉得家里四处漏风，自己冷得要打摆子。
“你发烧了，家里暖气这么足，你爸热得都想开窗户，冷啥冷。老沈，去大屋立柜，把毯子给你闺女翻出来！”
沈依被子上压上家里唯一的厚毯子，刚从立柜里出来的晴纶毯子碰着直起静电。
这场高烧让沈依在家里躺了一个礼拜，沈爸骑车带她去卫生所，穆大夫说沈依得了流感，给她打了两针退烧针，就让她回家吃退烧药了。
沈妈看着闺女有气无力的样子，“”你还喜欢林黛玉，她天天就这么病病歪歪的，跑不动跳不动的，你现在还羡慕她不？”
沈依感觉自己身体酸软，生病的滋味好难受。“我再也不想发烧了，脑仁儿疼，眼珠子疼，身上没劲儿。”
沈依和妈妈总结着自己生病的原因：“妈，我发烧不是因为那天下雪降温。”
她很认真地告诉沈妈：“我是看电影太难过了，《狐狸的故事》结尾太悲伤了！比《红楼梦》悲惨一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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