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生机造化，言语之间

季允南心念一动，迈动布鞋，下一瞬出现在那颗大槐树底下。

他眼见泥土上未干的血迹，思索片刻后，挥动袖摆，卷起一阵微弱的气流。那气流不散反聚，缓缓将槐树枝叶下的浮尘带动，于光影交织处上演着刚刚的一幕幕。

最后随着李二抱着三人送进书斋内，关门离去，浮沉散去，秋风依旧吹起。

季允南托起衣袖，推门却并未入内。阳光透进窗纸，在软榻上，是三个昏迷不醒的孩子。嘴角的血迹已经被擦干净，只不过看得出，李桑的虚弱远比另外二人更甚一筹。

他摇了摇头，叹道：“不应如此。”

转手间，一指向上指着挂在书斋门楣上的牌匾，是他的先生很多年前给他写的“春风得意”四个苍劲大字。数百年过去了，在这么多年里，他教导过镇子上一代又一代弟子，遇到过数位天资过人者，“风”字与“意”字，早已在百年前赐给了两位弟子，而“得”字，是赐给了陈糯这玉叶。

只有“春”字一直未动。

若仔细看去，便可以感觉到四个字当中，只剩下“春”神韵依旧在，其他的，虽飘逸有力，却已黯然失色，仿佛蒙上了灰尘一般。

季允南一直舍不得，这“春”。

“也罢，也罢，谁能想到最珍重的春字，最后会赐给连读书种子都不是的人呢。”他苦笑了一阵，笑造化弄人，笑当年金榜题名之际先生赐字时，当真是春风得意。

指尖一捻，神韵飘落，被李桑一呼一吸之间渗入体内。

春字与秋叶的碰撞之下，岁月无形间涌入李桑元命，那原本摇曳着的命火顿时如同浇上了油一般，春风吹又生，熊熊燃烧。

李桑面色红润起来，最后一丝寒气也被逼出，眉间金色雷电痕迹缓缓闭合，留下一道伤疤。

读书人默默坐下，闭目养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秋风拂过牌匾，失去神韵的春风得意在阵阵风里，化作灰尘。

早应入土罢了。

青山山腰处，有个隐蔽的山洞，每日从里面传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山洞里挂着满壁的兵器法宝，地上放着或成型或破碎的瓷胚，中间的炉子不时地溅出火花，火光照耀处，有人躺在藤椅上，有人坐在石墩子上，都是一言不发，静静地抽着烟枪。

老头子看着汉子，汉子看着山脚下的小溪。

多少年了，老头子也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走出这个山洞，离开这片青山了。青山下面的镇子，走出来一代代人，来过了一代代镇守圣人。他还依稀记得，原本是没有河的，只有这条从山上流下来的溪流，倒是存在过一片田野。那时的他，也是这般看着山下芸芸众生，抽着烟枪，不悲不喜。

秋走了春来，风走了云来，枯荣过后，岁月也只有对他无能为力了。

当一个人经历了战火，经历了朋友亲人离去，经历了人该经历的一切大悲大喜之后，就会这样，静默着抽着烟枪，看山下的芸芸众生，上演着一出出戏。

汉子喷出一口烟气，道：“命保住了，霸体没了。”

老头子吸了一口：“不怪你。”

汉子摇摇头，黯然道：“放出血寒蛟的人必然是显贵之人，世上知晓他是霸体的，除了镇子上的几个人，恐怕也只有外界的伪霸体能感知。此事我必然不可能善罢干休，然而那人此刻有了天下武夫半数气运，怕是我也追赶不上他的破境速度。桑儿还未曾修行，就算从此刻开始全力破境，也难以追上那人。此仇……如何能报。”

说罢，愁容满面。

老头子面无表情，淡然道：“李桑的因果，他自己去断，关你屁事。”

汉子抬头看着老头。

“怎么，对你儿子没信心啊？他刚出生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老头子抖落烟灰，见没什么烟丝了，摸出一撮放里面，凑近炉火，刚好有火星溅出，点燃了烟丝。他悠然吸了一大口，继续道：“失去了气运而已，夺回来就行了，多大点事。再说了，体质资质算个屁，我看过的天纵之资的妖孽现在已经下土的比你看过的废物都多，真正的强大和资质有关系，但绝对没你想的那么大。”

李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所以你为什么还对齐爻不看好？”

“这个和他的资质没关系。”老头子眯了眯浑浊的眼睛：“被天外那东西盯上的人，迟早被玩儿死，最少也得重入轮回再来一生。可那个小子连轮回都没有，自然没有来世，拿什么跟那东西斗。”

李二虽然不太清楚老头子口中的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不过可以肯定，老头子肯定和那个存在有关系，而且看现在都样子，明显是失败的产物。

至于老头子是什么样的存在，李二也不是很清楚。但是季允南说过，就算是真仙也不过万年元命，此后只可能以神魂的形式存在于庙宇牌位里。而这个老头子，很有可能是从上个纪元就存在了，不必细想，就知道活了十万年以上。

达到了什么样的境界，闻所未闻，深不可测。

所以就算李二如今是武夫九境的体魄，也根本没有过试探的想法，能在老头子的教导下打铁烧瓷已经是一大幸事了。

李二起身，脱去上衣，露出精壮的上半身。

“但我很喜欢那孩子，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年轻的我。”他拿起之前锻造的半成品，是一个指套模样的兵器。

“所以你还是坚持认为他会练拳，一定要把你最后一个作品送给他？”

“嗯。”李二没有抬头，抡起大锤，每一下的力道都恰到好处。

“老头子。”

“放。”

“我有个请求。”

“快放。”

“如果他没有挺过成年那一刻的劫难，命火烧不成本命胚，你把用山海本源拉出来的泥胚送给他，能救他的，季允南也不行，只有你了。”李二停了下来，诚恳地看着他。

“我拉了那么多年的胚，凭什么给那个毛头小子？”

“凭你是我祖宗。”

李二脸颊上的汗顺着下巴滴下来，落在烧红的烙铁上，嗤嗤作响。

“行了行了，别用白痴一样的眼神看我，再看我就不认是你祖宗了。”

李二继续埋下头，抡起铁锤，火星四溅。他嘴角上扬，却不是憨厚地笑，而是打心里，发自肺腑地开心。这个汉子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小子这么喜欢。难道仅仅是因为他像当年的自己？

老头子叹了口气。

谁叫我是你祖宗呢。

谁让你身上流着我的血脉呢。

老头子也已经很多年，没有体验到有亲人的感觉了。这种感觉，是真的好啊。

就当是这么多年，李二陪着自己的谢礼人情吧。

沉寂多年的心，好像重新恢复了鲜活地跳动，也只有在这些年，这个悠然多少万年的老人，才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活着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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