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夜深人静。

        李青棠猛地睁开眼睛，看着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愣神。良久，她才意识到自己或许是做了梦，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

        梦里的她，身处一个狭窄幽暗的佛堂。然而摆在那神龛里的却不是慈眉善目的佛像，是带着一幅狰狞面孔的……阎罗王。然后她在这阎罗像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信女乃光禄寺卿之女李氏青棠，及笄之年，许配与将军府公子江子琬。然信女心术不正，未能尽身为人妻之责任，反恋上夫家小姑江氏楚玉。信女自知此等心思有违天理，有悖人伦，实在罪该万死，无颜面对列位祖宗。信女活该死后坠入地府，饱受剥皮，拔舌，油煎之苦……”

        面对她的忏悔，阎罗王报以的唯有沉默。然后脚下的地面突然开始剧烈震动，四周的一切开始坍塌，崩毁，佛堂的门也在这突如其来的地震中倒塌。强烈的光自门口照射进来——刺得她眼睛发疼，看不清门外的景色，唯有一片纯白。然而在这片纯白中，背着光，站在那里的人……是江楚玉。

        ……楚玉，天啊。在这里都能遇见她。接着，李青棠便梦醒了。

        她把头埋进被子里，眼泪在不停地流。幸好江琰不在，她想。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一开始，只是为了和小姑子打好关系，才去主动了解起江楚玉，才会去与她谈论案件，甚至为了调查而一起四处奔走。当意识到的时候，李青棠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名为江楚玉的迷宫中——这迷宫没有出口，她在里面兜兜转转，难以脱身。

        在李青棠看来，这是一件绝对不可饶恕的罪孽。且不论江楚玉是她小姑，光是身为女子却被另一位女子吸引，这种事就足以令她觉得羞愧，甚至产生了寻死的念头。它给她带来的耻辱感和反胃感，远甚于那天晚上被赵元泽压在身下时产生的冲击。

        以后，还是和楚玉保持一点距离吧。她想。

        “……蕙兰啊。”伏在案上写着字的江楚玉突然开口。

        正帮她整理着一沓纸张的蕙兰转过头，“怎么了，小姐？”

        “你觉得我这两天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吗？”江楚玉搁下笔，语气里难得带了一丝困扰。

        “小姐，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江楚玉拿起桌上的铜镜，倒映出她的脸。“嫂子这两日突然就……见到我就好像见到瘟神一样躲开。奇怪，明明她前阵子还老是请我出去参宴，出去爬山逛街什么的。怎么就变了个人似的。”

        蕙兰摸着下巴打量了自家大姑娘，“我觉得……你很正常啊。”

        “……是吗？”一直以怪人自居的江楚玉突然被说正常，反而觉得有些别扭。“那果然是我变了。”

        “确实……但要说大小姐你有什么变化的话。”蕙兰思索了一下，“我觉得，应该是……变得更有所谓的‘人情味’了一点？”

        江楚玉又抽了一下嘴角，“人情味？”

        “对的。”蕙兰颔首，“以往如果大小姐你遇到有人突然远离你，你只会说，哦是那人自己的问题，跟你无关。现在你反而会开始往自己身上找毛病了，很不错，值得嘉奖。”

        “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江楚玉自认对于所谓的“人情味”是最不喜欢的，她总觉得这是让她去迎合他人，抛弃自我的一种手段，所以她更乐得做个怪人，至少大家会看在她“怪”的份上不强迫她去加入他们的社交圈子。

        “大小姐你什么都好，就是太不近人情了点。”蕙兰说，“要知道你是个人，有血有肉的人哦。只要这个条件还成立一天，你就不可能完全离开所谓的人情生活，强行把自己和众人剥离开来总有一天会很痛苦的。”

        “就是因为这样，才觉得麻烦……”江楚玉说罢又捡起自己的笔，继续在纸上写起来。“但真是奇怪，她不就是希望我变得有人情味一点吗，到头来……反而远离我了。真的，搞不懂。”

        这两天的李青棠确实在有意回避着江楚玉，就连看她远远从走廊上走过来都会赶紧转身逃跑的地步。就连江老爷子都有关心她们姑嫂是不是闹了矛盾，李青棠对此唯有支支吾吾地糊弄过去。索性江老爷子对小辈的关照十分有限，见李青棠不愿回答也懒得再追究了，只继续着他每日的生活——白天准时起来洗漱吃早饭，接着坐在轮椅上由下人推着来到院子里的枫树下，除了中间午饭晚饭，其余时间都在枫树下看书，直到休息时间。

        江茗玉也有意识到嫂子有在躲着大姐姐，从李青棠嘴里问不出什么来，就跑去问姐姐发生了什么事。对此，江楚玉也只是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哪里得罪大嫂了，于是，江茗玉也没再多问，因为近期冯安乐又开始频繁地邀请她一起去玩了，她正忙着钻研用怎样的舞步才能在斗舞大会上继续一鸣惊人呢。

        以及，梁王那边也传来了消息，说是前去浦县搜查的捕快果然在那里找到了香凝，如今已经在将人带回京城的路上了。听此，江楚玉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然而，这笑意在李青棠看来是那么刺眼——于是，她更加不敢跟江楚玉搭话了。

        她害怕自己会进一步在那个不见底的泥潭中沦陷。

        就连碧月和春桃也不知道李青棠是怎么了，好端端地就跟江大小姐拉开了距离。还是春桃思索再三，向李青棠提议要不要再去一趟慈安寺。就算不去上香拜佛，爬爬山，看看外面的美景，也好放松一下身心。

        李青棠采纳了春桃的建议，并毫不犹豫回绝了她们带上江楚玉一起的想法。

        “也不知道少夫人是中了什么邪，突然间就对大小姐唯恐避之不及。”春桃小声对碧月说。

        碧月也囔囔着，“就是，难不成江大姑娘原来是什么山海经上的怪物，在姑娘面前暴露了真面目不成？哎哟，那还真得去寺庙驱驱邪了。”

        虽然她们的声音很小，但李青棠还是听见了，在心里苦笑。

        这是一个大多数女子一生都未必遇得到的难题，偏偏就她遇上了。

        闷闷不乐地来到了山上的慈安寺——却在那里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啊呀，你是……”

        看清那从佛堂中走出来的人后，李青棠急忙福身行礼。“民女见过梁王殿下。”

        “免礼吧免礼吧。”梁王急忙虚扶了一把，看了一眼里青棠身后，“咦，小楚没跟你在一起吗？我记得你们俩关系还挺不错的。”

        李青棠抿着嘴唇，不知道怎么回答。碧月和春桃也是面面相觑，感受到梁王的视线，她们只得耸耸肩。

        梁王仔细打量了一眼，到底也猜不出什么来，有些尴尬。“好吧，关系好也不代表要时时刻刻黏在一起，我就问问而已。”暗地里却在心想，现在小姑娘家的心思真是搞不懂。“今天来上香呢？”

        “是的。”李青棠点头，“梁王殿下也是么？”

        “对。”梁王说着，还拿出了一个平安符，“因为就快到萱姐儿的生日了，我想着光给那些金银珠宝也没什么意思，就来给她求了个符，也是希望她可以平安长大成人的意思。”

        梁王口中的萱姐儿不是别人，正是他和谢婵的长女，陶萱萱，今年七岁，前不久才受封了郡主。

        闻言李青棠惊讶道：“王爷此话当真？那就在此提前祝贺郡主生辰快乐了。对了，不知近来王妃和小世子如何？”

        梁王笑道，“多谢关心，婵儿和嘉容他们都很好。嘉容大概是因为姐姐生辰快到了，也兴奋得很，整日在屋里蹦来跳去的，嚷着一定要多吃几碗寿面。”

        “世子殿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好啊。”李青棠笑着说，却听梁王突然叹息了一声，便有些紧张起来，“殿下，怎么了？”

        “噢，我没事。”梁王似乎意识到自己让李青棠不自在了，便赶紧道歉，“只是有点感慨而已。不知不觉，两个孩子都长大了。再过几年……唉。”他望着天叹了口气，“等萱姐儿出嫁那天，我应该会哭得很伤心吧。”

        李青棠忙出声宽慰，“殿下多虑了，现在郡主也才七岁而已，还有的是时间，不急。”

        梁王摸了一下自己的头，他也不过才三十岁左右，依旧称得上一句年轻力壮。“我知道……但是，时间总是这样，等你注意到时，已经过了很久了。就像当年我在这里遇上婵儿的时候，我也想不到自己和她日后会有这样的两个孩子。”

        于是李青棠不说话了，听着梁王回忆过去。

        那时候的梁王——陶仲晖，还是三皇子，也就十八九岁的年纪。因着豫昭仪生病，他便出宫来到慈安寺为母妃祈福。可巧就在慈安寺外头，便看到了谢婵——那年谢婵十六岁，那个时候她爬上了一棵树，帮助几个在附近放风筝的孩子把不小心挂到树上的风筝摘下来。这或许是天注定的缘分，陶仲晖被谢婵那矫健的身姿所吸引，怔怔地站在那儿移不开眼。直到上香完毕，回宫的路上，他也依旧在想着刚才的那一幕。

        再后来就有了人尽皆知的事。其实谢婵按理来说也不是什么寒门出身的女子，还有选秀前的培养，怎么说在礼仪规矩这方面也是过关的，至少在外人前做做样子根本不成问题。然而，豫昭仪依旧时常挑她的刺。这是因为豫昭仪本来有意加强母家势力，想让圣上赐婚陶仲晖于她娘家的侄女，可想不到陶仲晖却看上了本和皇室压根没有任何姻亲关系的谢婵。母子俩也因此起过不小争执，最终圣上还是顺了儿子的意，让陶仲晖娶了谢婵做王妃。说到这儿，梁王也不禁叹息，当时和谢婵结婚后，因为违逆了母妃，对母妃心存愧疚，到底对谢婵有诸多要求，比如让她听母妃的话收收性子之类的，反而让他们争吵不断。

        “还有这样的故事吗……”李青棠听着，感叹道，想起之前在梁王府时谢婵说的那番话。

        梁王叹着气，“对，说来我也是对不起她……明明就是喜欢她那桀骜不驯的性情，到头来却叫她改掉它。不过，也得亏我终究还是带着她开府了，现在她在府里也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也算是……对当年之事的补偿吧。现在她也有跟我说，幸好当年，她没有入宫。”

        李青棠想了想，就谢婵那早上不绕着花园跑几圈就浑身难受的性子，倘若入宫为妃，搞不好真的要落得个郁郁寡欢的下场……如此一来，赐婚给王爷，倒是个相对比较好的结果了，在选秀是不可避免的前提下。

        在提到谢婵的时候，梁王眼里依旧是满溢而出的爱意和柔情。“王爷……很爱王妃呢。”

        “那是啊。”梁王没有否认，“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其实现在，我也不知道，不敢确认婵儿是不是像我爱着她那样爱我。但就算不是，我也认了，到底当年是我主动求娶的……所以我也，只能尽力对她好了。”

        “王爷。”李青棠犹豫了一下，才犹豫着开口了，“爱一个人，是一种什么感受？”

        梁王倒是一怔，随即想到李青棠可是在此前根本没见过的情况下就糊里糊涂地嫁去了江府，顿时对她心生同情。“其实爱一个人的感受，因人而异。对我来说，就是希望她时时刻刻都能和自己在一起……想要把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倘若她想要天上的星星，我就会为她摘下；如果她想要在浩瀚的星河中畅游，我也会想和她一起看遍那震撼人心的美景。”

        “这样的……吗。”

        李青棠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自己胸膛里传来的心跳。咚咚，咚咚，错落有致。

        她……确实，想要和江楚玉站在一起。想要走进江楚玉的心，和她一起哭，一起笑，一起承担世界上所有的不公和痛苦。

        ——看来，这真的是爱了……

        这是她哪怕再逃避，都无法否认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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