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在江琰回京之前两个月，也就是这年的二月份，前去边疆做交接工作的军队也浩浩荡荡地从京城出发了。就是在这时候起，京中的讨论声逐渐增大，有关江琰早年的传奇功绩还有他的风流史，都被悉数谈论，也有人在讨论即将前来大邱的蔷薇国使团云云。还有人在这茶余饭后的闲聊中提到了李青棠，感叹这位江少夫人过得不容易，才新嫁丈夫就离开了，如今总算盼到丈夫回来，只希望她不要因为丈夫风流这种事太过忧心。

        这些传闻进了李青棠耳中，她有些哭笑不得。没有人在这件事上真的问过她本人的想法，她也乐得于此，否则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比较合适。

        军队从京城离开后的三月，大皇子陶仲清——或者说，该叫他齐王殿下，率领一对护卫前去郊外的山上剿匪，还真将一个潜藏在山沟中多年的寨子一网打尽。这说起来也有些奇怪，齐王殿下毕竟是在礼部办差，怎么就管起这剿匪的事了。不过，对此事的议论还是被即将回到京城的江琰盖了下去。随着大邱逐渐步入四月份，京中的谈论声已经高如浪潮，甚至每日都有人前往城门的地方围观，看看在那条蜿蜒的道路尽头，会不会看到江小将军领着军队浩浩荡荡地朝他们走来。

        就是在人到达前几天，京城迎来了百年难遇的奇观：一群黑白相间的鸽子从北部的方向拍着翅膀掠过京城的天空，黑压压的一片，甚至把湛蓝的天都遮挡了个水泄不通。这些鸽子偶尔会在途中降落，停得到处都是：在鳞次栉比的房屋的瓦片屋顶上，在路边一棵棵枝繁叶茂的树枝头上，甚至还会飞上茶摊把闲坐的人们的茶点给叼起，并在可怜的当事人反应过来前啪啪啪地拍翅膀飞走。

        江家也不例外被卷入这场“鸽子侵袭京城”的事件里。不过好在江家仆人多，在碧月和春桃的带领下捕获了好几只肥美的鸽子，结果当天晚上餐桌上出现了一桌“全鸽子宴”，鸽子汤，烤鸽子甚至炒鸽子蛋之类的菜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导致的后果就是留在江家的几人连续吃了三天的鸽子肉，而这也不过是在重头戏到来前的小插曲。

        终于来到了四月十二，正是江琰带兵回京这一天。

        因为江琰少年英雄的名头在外，他回城总是更加热闹些，在天际线甚至没露出白色的时候，城门两边已经聚集了不少群众。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齐聚一堂，大家都想来一睹这位少将军的风采。

        李青棠，江楚玉和江茗玉也在人群之中，挤来挤去。这使得李青棠必须得不时地四处张望，以确保自己没有跟两姐妹和随她们一起前来的婢女们走散。

        天渐渐亮了。此时春季清晨残留着的些微寒意也逐渐退去，换来的是灿烂的骄阳普照着大地，挂在叶子上的点点露水也化作水汽散去。李青棠抬手遮了一下太阳，就听到城门打开的声音。人群沸腾了。

        她艰难地踮起脚尖往城门的方向望去。江茗玉也在死命伸长脖子意图寻找自家兄长的身影，还干脆攀上了大姐姐的肩膀，把下巴抵在江楚玉的头顶，好让自己占据视线的最高点——这一举动自然招致了江楚玉毫不留情的抗议，不过抗议无效。

        咚咚哒哒——成群的马匹踩在大地上的声音传来，这沉重的马蹄声甚至让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伴随着一阵沙尘，江琰骑在马上，带着身后的李思鸿副将以及一大群士兵由远而近，进入了城门，这才拉着缰绳放缓了马匹行走的速度。人群爆发一阵欢呼。

        这一幕让李青棠差点就流下泪来。倒不是因为她心头多么感慨，而是因为早间的阳光照在了江琰身上的铠甲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斑，好死不死地正好和她的眼睛对了个正着。该死，眼睛好痛。她揉了揉眼睛，才抬起头打量着一年多未见的哥哥和丈夫。

        二人比起上次见好像又黑了一点，然而彼此的气质好像没怎么变。江琰身上还是带着那股不羁的生气，而李思鸿依旧是一脸肃穆。只见江琰脸上带着意气风发的笑容，左右扭头跟围观群众招手，还能准确地接过少年少女们抛给他的花啊，情书啊或者鸡蛋之类杂七杂八的东西；有时候兴致来了，还会屈身跟路边被他选中的幸运儿击掌握拳，而该幸运儿将会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亲朋好友羡慕嫉妒的对象。谁也不知道这位看起来如此神采奕奕的年轻将军，在靠近城门之前还趴在马背上打哈欠。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李思鸿，从进入城门那一刻起到消失在众人视线中为止，背都挺得笔直，目视前方，脸上也没什么笑意，只偶尔会与路两边的群众点头致意。

        忽然有点理解为什么江琰在京城中的讨论度远比李思鸿高了——明明二十出头的副将也不常见啊。

        李青棠转头看了一眼和她一起的碧月：碧月的眼睛已经完全地直了，江琰所到之处，她的眼睛就跟着，似乎要自此锁定在他身上。李青棠在心里轻笑，又觉得有些心绪复杂。接着瞥了一眼江楚玉和江茗玉：前者跟李青棠一样好像一点都不激动，反而是江茗玉完全进入了亢奋状态，抓着姐姐的肩膀使劲儿摇晃，嘴里还跟其他人一起尖叫，顺便一提，春桃也是尖叫的人之一。

        江琰带着军队一路走，从城门走向京城的中心，再走向金碧辉煌的皇宫，等待着他们的是早已精心准备起的接风宴。目送着一队人进了宫廷，围观的人也慢慢地散去了。

        回去的路上江茗玉一直在兴奋地说着刚才大哥的英姿有多么地耀眼，碧月和春桃连连点头。江楚玉却是黑着脸揉着肩膀，顺便让蕙兰也帮她按摩一下，言辞中还少不了抱怨自己才二十岁，日后肩膀要是落下什么毛病全怪她江茗玉。李青棠只是听着，默默地听着，什么也没有说。

        一直到晚上，晚饭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以后，江琰才出现在江府的大门口。他还穿着那身盔甲戎装，身上散着酒气，不过看起来还能自己走。

        “大哥！”江茗玉是为大哥归来感到最兴奋的一个，远远地就冲他招手。

        “呀——真是好久不见啊，茗玉。”江琰看到江茗玉后也是眉开眼笑。尽管喝得有点醉，但依旧三步并两步走了过去，跟她击掌，然后双手伸到江茗玉胳膊下，抱着她兴奋地转了个圈。

        “哥哥，今天我们去城门那儿迎接你了，你有没有看到呀？”江茗玉被江琰甩了一圈后也没觉得有什么，双脚一落地就笑嘻嘻地问。

        江琰一拍手，“当然！你大哥我眼神好着呢，那会儿你趴在你姐背上和周围的小娘子一起尖叫，我可看得一清二楚。”他在江茗玉肩膀上拍了拍，“不愧是我妹妹，就是要做人群里最瞩目的那颗星星！”

        “对，我可是最特别的！”江茗玉也拍着手哈哈大笑。

        江楚玉依旧黑着脸，“你简直压得我快喘不过气了，最近少吃点儿。”

        “哎哟这有什么嘛，我十五岁生日都还没到呢，不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嘛，多吃点饭有啥？”江茗玉不满地撅了下嘴，看向在一旁安静地站着的李青棠，“大嫂啊，大哥回来了，你都不表示表示吗？”

        江琰这才把目光放到李青棠身上，嘴角的笑容顿时垮了下去。

        于是李青棠从江楚玉身后盈盈走出，对江琰行了个礼，“相公好不容易回来，想必也累了，先去见一下公公，然后就歇了吧。”说罢便打发身边的仆从去为丈夫整理床铺。

        “哦——没必要，”江琰制止了仆人，“我今晚在书房睡就好。帮我在书房打个地铺就行。”

        “可，相公……”

        “可是什么呀，别整得你好像很想跟我一起同床共枕一样。而且我睡相很差的，我可不想睡着睡着把你挤到地板上，哎哟——要真这样，观海老弟那家伙又得来找我兴师问罪了。”江琰说着，打了个满是酒气的哈欠，“好了好了，带我进去见老爷子吧。噢……对了，还得跟母亲打声招呼。”

        李青棠抿着嘴盯着江琰离去的背影，心里一点都不难过。当江琰主动提出要睡书房的时候她反而觉得一身轻松，虽然说觉得自己这样根本不是个合格的妻子——反正江琰作为丈夫也难言合格，她又为何要做到完美呢？

        她又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我好像变得越来越离经叛道了。李青棠想。

        “在发什么愣呢嫂子，我们该进去了。”江楚玉的声音唐突地响起，才把李青棠从思绪中拉出来，赶紧应了一声就跟着进了屋。

        路过江老爷子的房间时，听到他和江琰这父子俩的对话从里面传来。李青棠和碧月等人不禁驻足。

        “你这性子该改改了。”是江老爷子那沙哑的声音，语调依旧是平稳的，却带着些不满之意，“整天吊儿郎当的，没个正经样，给我拿出点将军的做派来。”

        “老爷子啊，你又来这套了。”江琰的声音里满是不在乎，透过门上的那层纸，隐隐约约看见他的剪影——慵懒地倚在一边的墙上，毫无礼数可言，“我上过多少次战场，立下过多少战功，这难道不是将军的做派？嗯？皇上都夸我年少有为，你到底在想什么啊老头。”

        江老爷子继续道：“我没有否认你的功绩——你给我搞清楚，你现在是保家卫国的将军，就给我学着点正经的样子来，别整天一幅纨绔子弟的样子，还在那些个地方厮混。”

        “天啊老爷子，我真的想把你这颗脑袋撬开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难道我必须要整天板着个脸不近女色才是你满意的？”江琰的语气里有了些怒意，“现在我都二十六岁了好吧？过了今年十一月我就二十七了，我很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你少给我做出一副大家长的样子。哦，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是我爹，所以我必须听你的。少在我眼前来这一套了，我在自己的人生大事上都做不了主，在这儿呛你几句又怎么了？你难道还能以不孝为由把我检举到衙门不成？”

        李青棠在门外听着这话，瑟瑟发抖。虽说大邱目前也依旧提倡孝道——不过像现在这样的程度顶多算是父子俩吵架，倒不会被人以不孝为由嚼舌根，然而它不影响李青棠的胆战心惊——主要是她担心江琰要是真被他爹激怒了会控制不住自己对他爹下手——她的担忧不无道理，自从见证了江茗玉和秦氏这母女俩互扇耳光之后，她完全不意外身为江茗玉兄长的江琰也会有类似的做法。如果真动了手，以江琰现在的力量，江老爷子被按在地上锤是可以预见的后果，到时候就已经不是简单的不孝问题了，搞不好会成为又一起杀人案……

        “嫂子，你不用担心，大哥他知道分寸。”江楚玉观察着李青棠变幻莫测的神色，轻声说。“走吧。”

        “哦，好，好……”

        虽然依旧不太放心，但李青棠对江楚玉的话比较信任，只能离开了现场。

        此时她注意到，身边的碧月总是三步一回头地往江老爷子的房间的方向看，准确来说，是看向江琰投射在门的纸皮上的那层剪影。

        “……碧月。”李青棠小声地叫了一下，才让碧月回过头来，和她一同离开了。

        本以为今夜再也见不到江琰了，可当李青棠洗漱完，换好了寝衣时，却听见春桃一声惊呼：“少夫人，少爷他来了！”

        “相公？”李青棠跳下床，三步并两步地走到门口。

        准备打开房间门时，江琰已经唰地一下把门拉开了。他已经脱了外层的盔甲，穿着轻薄的便装，魁梧的身材一览无余。李青棠紧张地后退了一步，“相公，有什么事？”

        江琰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走到桌子边，一屁股坐下，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啪地放到桌面，“签了它。”

        李青棠看清了那张纸是什么的时候，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份和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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