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夜话
日暮时分,三马并骑,奔出了居朔的郊地,在湫江岸边停下。
周凌利索地折了枯枝,生起火来,把酒葫芦放在火边烤着,自己笼笼外衫靠着树根就合眼睡了。
鬼知道他在心里骂了多少遍木石道人,天黑了也不留人休息休息。
而小道姑七殇一反白日里的嚣张,安安静静地坐在石头上,抱着长剑,看着自己被火光照得忽明忽暗的靴子。
她生得并不算如何出挑,没有出色的优点,也说不出来有什么过分的缺点,普通到让人转眼就能忘得干净。但那双眼睛却好看得出奇。
那是一双圆圆的杏眼,眼角却微微上挑,活泼之余又勾出一份妩媚,深墨一般的眸子里揉着碎星,一抬眼就亮晶晶地。
好看得跟这张过于平淡的脸有些不搭。
“小真人,”柳云柯打破寂静,柔声道,“你出家之前,叫什么名字?”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别叫我小真人,听着怪不舒服。”七殇哂道,“我也不记得俗家时是什么名字了,那时候年纪太小,没记住,怎么了?”
“无事。”柳云柯垂下眼眸道,“只是觉得,小真人与在下一位故人很像。唐突了。”
“故人?为何是故人?”七殇歪头笑道,“她怎么了吗?”
“我也不清楚。”柳云柯握着树枝搅动干柴,让火舌里溅出几点火星,“只是听说,她死在了乱军中,她的心上人等了她很久。”
“然后呢?”七殇眼里的碎星骤然失了光彩,被墨色的深瞳吞噬殆尽。
“然后,她的心上人摔碎了铜镜,一半埋土,一半亲藏,最后娶了另一位姑娘。”
终究,不过是一个等不到的人。
“破镜是不能重圆的,”七殇闷闷地道,“你没告诉他么?”
“我说了,”柳云柯望着火舌,道,“可他说,前人碎镜,是用来重逢的,而他的铜镜,只是一份思念。”
他记得,苏霂离开洛都的时候,已经及笄了,明艳动人、顾盼生姿,尤其那双眼睛,灵动非凡。
或许,只是巧合罢。他默默地想,只是恰好这小道姑生了一双和苏霂很相像的眼睛。
就算是她又怎样呢?
沈澜与宋筠如已经行过礼了。
“你早就认出来了,对么?”七殇微微一哂,伸手摸到下颌,沿着凸起是地方撕开,从脸上揭下一层薄薄的面具,原本的相貌暴露在火光中。
她生得很白,肌肤反映着晃动的火舌,如在两颊上了胭脂。她鼻骨线条流畅,顺利地衔住人中,两瓣薄唇遥遥应着星眸,确乎是明艳无俦。
她就是苏霂。
“也是现在才敢敲定。”柳云柯看了眼周凌,替他拢好外衣,道,“我们都以为……”
“以为我死了,是么?”苏霂把面具收入荷包,平静地道:“你们这么聪明,知道为什么我还活着吗?”
柳云柯闻言愕然,只听她接着道:“我到临州的第二天,接到了阿霁的信,她说,有人要苏家灭口,让我速速离开,可我不信。”
她离京的那一年,也是灵帝替宋筠如挑选夫婿的时候。
他最后选中了沈家。
次年,沈澜参与殿试,成了一甲状元。
“结果,你知道你们口中的‘乱军’是什么么?”苏霂眼里彻底地冷了下去。
“是禁军啊。”
禁军直属皇帝,本职是护卫皇城,如需调动,必须经皇帝的首肯。
可十五岁的苏霂却在自家矮墙之后瞟见了一群银白软甲。
院子里突然开始乱起来。
兵刃出鞘的铮然声,马蹄的咄咄声,划破长夜的尖叫声,以及头骨断裂的喀喇声一圈圈揭开,如潮水一般迅速地把小院吞没。
而苏霂僵白着脸,缩在矮墙之后。
分明是仲夏,她却觉得寒冷无比。
她听见蒋吾的声音在前庭响起。
她听见他说,一定要找到苏家小姐。
她的心彻底地凉了下去。
为什么就不信阿霁的话呢?为什么呢?
为了杀她一个,就要杀尽满门二十口吗?
为什么啊?
她伸手摸到腰间的软剑,让真气静静地流淌在心腹间。
她承认,至少在那个瞬间,她是很想杀人的。
但她突然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她满腔愤慨,怒斥道:“蒋吾,你还是不是人!”
声音高亢尖锐,震耳欲聋。
是高手。
她这么想着,胸口的气瞬间就泄了,手上也跟着软了下去,眼睛里酸得不行。
可没人搭理她。
蒋吾站在前门,望着高处,笑道:“蒋某奉旨办事,公孙剑使,这是何意?”
“奉旨?“公孙雩坐在屋檐上,把腰侧的无何剑露出半截,秀眉紧锁,“那我也是秉公执事。”
她是无何剑使,禁军要杀的人,是她朋友的徒弟。可她终究是晚来了一步。
她这个人,好像生来运气就不好,总是在错过。
“公孙雩,你先搞清楚你的立场。”蒋吾半分不急,不紧不慢地道,“齐洛哲已经死了,朝廷上,没有人再会帮你。哪怕是百里太师也不会帮你说话。”
“你既然知道,就不该拿这件事来威胁我。”公孙雩居高临下,面上颇有些高傲,“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么?”
她说着把右手拇指抵在无何剑上,把剑身亮出半寸——她动了杀心。
“疯子……”蒋吾看着无何剑的剑刃,心里涌进一股恶寒,嘀咕一声,忙收束兵卒,调转马头快步离去。
他怕了。
公孙雩的剑,夏可斩江,冬可碎冰。江湖上还没人能完完整整地赢下。
何况,齐洛哲已死,她于这世上再没什么牵挂了。
他五年前就差点死在无何剑之下,现在只是稍稍回想都会觉得后背发凉。
禁军走了。
苏霂就这样在最不平静的夜空下见到了公孙雩。
她本不想活,但公孙雩不准。
她帮着葬了苏家众人,替苏霂做了这个面具,又给她重新编了套身份,把她送到了羽林观。
木石道人满脸错愕地看着掩去了容貌的小徒弟,温柔地把她揽进怀里,用手掌覆住她头顶。
“有师父在,你不会有事了。”木石道人轻轻拍着她不住起伏的双肩,“今日起,你便是女冠七殇,世上在没有苏霂了。”
世上再没有任人欺侮的苏小姐了。
她是七殇。
苏霂死了。
后来,公孙雩捎来消息,说百里霁听到死讯后大病了一场。
七殇把信纸揉成一团,又小心翼翼地展开、压平,折入荷包里。
她没有回信,也没有让公孙雩带话。百里霁不知道她还活着,是件好事吧。
这是帝王之意,她反抗不了,也不应该把旁人拉扯进来。只要她自己知道,有人牵挂着自己,也就足够了。
“前尘旧梦,终归土下。斯人已矣,梦安,前路未尽。”
苏霂,字梦安。
柳云柯的意思,还有人记得她,还有路没走完,她该好好活下去。
七殇看着他深深的眼眸掩在睫羽之后,突然鼻尖一酸,两行珠泪滚落。
“前路未尽……多谢、多谢你。”
她也知道,柳云柯的话,不止说给她,也是说给自己。
公孙雩在这江湖上留下的痕迹太多了,他就算是再小心,也难免要去触碰。
师父才走的时候,他只是恼怒,只是想要发脾气,可越到后来,却越平静,今日听七殇说起前尘旧事,他才恍然惊觉,师父已经不在了。
真的不在了。
她走得决绝,她告诉他,哪怕是师徒,有朝一日,也是要分离的。
师父一直在错过,他却一直在别离。
他这二十年过得如履薄冰,在京城这个名利场上,他不得不把自己伪装得冰冷无情。但他始终都知道,他是想要一个真正能陪他一路的人。
知心人。
但,真的有这样的人么?
他希望是有的。
————
启明殿中,灯火通明有若白昼。
宋筠如盯着奏章,却连半个字都看不进去。
她闷得厉害。可大殿里的香炉早就被撤下去了,按着她的意思,连暖炉都被清了出去。底下伺候的个个冻得满脸苍白,却不敢说一个字。
但宋筠如还是觉得闷。
颜钰看她神色,心下会意,又指着把窗全打开。
可她还是闷,闷得难受。
宋筠如已经感受不到冷了,她就只觉得闷。
胸腹间还藏了一口气四处狂奔,像失了眼的疯狗上窜下跳。
奏章上的自突然团在一处,又倏尔散开,笔画逐渐拉长、扭曲、旋转,像尚未成型的墨锭。
颜钰看她眉峰紧攒,正想上前询问可须召见太医,却听呼呼风声自上而下直往女帝头顶砸去。
她来不及反应,满心惊愕,只够她喊一声“陛下当心!”
而宋筠如虽浑身不合适,但反应极快,一听有异响,立即起身闪到一旁,拔出长刀应鸾。
寒光出鞘的同时,殿内响出一串喀喇声,宽背木椅瞬间碎作木块。
颜钰回过神来,迅速穿过惊慌的宫人,朝外喊道:“刺客!拿刺客!”
禁军的甲胄相撞声起,同时应鸾刀游出,环首而下,拿刺客还未看清女帝的脸,便没了脑袋。
血溅三尺,铁锈般的腥气迅速填满大殿。
宋筠如用力过猛,一时脱力,瘫倒在地。
满殿宫人惊慌失措,尖叫声如捅穿胸膛的利刃,相逐着想要逃走。
宋筠如喘了口气,强撑着爬起来,眼中蕴着如刀的冷意——有人要杀她。
是谁?
能闯入禁中,避开层层守卫,心思花了不少。
谁要杀她?
“颜钰,秋荷,宣蒋吾入宫。”女帝在失去意识前下了最后一道命令,“这些人,下诏狱。”
谁?谁要杀她?
宋筠如眼前猛然旋转起来。
仿佛天地滚动。
蓦地一黑,她仰面砸在地上,终于昏阙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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