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通判
宋筠如再睁眼时,已是戌时三刻。
她捧着暖烘烘的手炉,用指腹摩挲着上面的镂刻花纹,默默地盘算眼下之事。
蒋吾跪在殿外长阶下请罪,太医刘成杵在殿门口,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这事不宜闹大。宋筠如清楚,一旦皇帝遇刺的消息传开,还不知道会有多少居心叵测者前赴后继地来。
她刚刚登基,宫中守备还未能确信是否完全忠心于她。除了蒋吾,她谁都不敢相信。
百里汇说,当年蒋吾成为太后一党,便是为了能换一个皇帝,换一个能让大梁真正强悍起来的皇帝。
可等到五王被尽数诛除之后,这事就彻底没了指望,他也就安安心心地开始做自己的禁军都统。
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稳住蒋吾。
就算是不查,也不能宣扬。
她一念转毕,立即坐起来,在颜钰搀扶下挪到椅中,道:“蒋都统忠于职守,更深巡夜,体受风寒。然蒋卿肩负重责,万不可携疾视事,亟宜休养之。”
秋荷听懂意思,提着宫灯走下,道:“都统大人,陛下圣恩,特允都统还家养疾。”
言下之意,今日刺客一事,权未曾起过。他也不是来请罪的,只是照常巡夜,受了寒,来告假的。
“臣叩谢陛下圣恩。”蒋吾一听会意,也不敢多做停留,谢了恩便由秋荷引路出了宫门。
而寝殿中,刘成得了允肯,小心翼翼地诊了脉,起座道:“陛下此乃阴虚火旺,肝火克了脾木,又加今日担惊……”
“陛下是什么?”颜钰语调拔高,蓦地打断,好似他只要再说错一个字便会被拉下去枭首。
刘老太医吓了一个哆嗦,这才想起蒋都统的去由,忙改口道:“小老儿胡言,陛下乃是心系国事,忧劳过甚,以至龙体欠佳。下官这就拟一张方子,固本培元,补阴败火。另,陛下身怀龙嗣,不宜再动肝火,当少食腥荤,进用清淡,保……”
“行了,你下去罢。“宋筠如头疼得厉害,不想再听下去,忙出言打断。
想来也是,户部刚刚清扫,后面堆着一大摊子杂事,工部人员调用不够,流若虎视眈眈,万事都等着她来处理,偏偏这时候有了身子,真够她头疼的了。
而下边的刘成一听能走,如蒙大赦般地行了个礼,一溜烟便颠着两脚跑远了——这寝殿,他可是一霎都不想多耽。
宋筠如则揉了半天太阳穴才睁开眼道:“颜钰,今日殿上伺候的,给家里留些银子,诏狱里的,便全杀了。”
诏狱里做事的,都是她心腹,都信得过。但这帮子宫女太监可就不好说了。为防把事情传开,死人才是最可靠的。
是夜,诏狱里动了私刑。鲜血盖住了陈旧肮脏的石板,吸尽光亮,却泛不起一星光电。
华安殿里的烛灯,一直到亥时三刻方熄。
女帝亲手剪断灯丝,让两眼彻底地跌入黑夜中。
她心知,任何东西沾了血,都不会干净。包括应鸾长刀,也包括她执棋的手。
————
次日清晨,湫江上三叶轻舟渡了江,三人分别牵马上岸。
周凌把剑挂在马鞍上,十分夸张地打了个呵欠,道:“我就说,随柳小公子肯定讨不着好。他自己倒是人模狗样的,却连个好睡处都不舍得找一个!”
“就你话多!”柳云柯横了他一眼,撑着七殇上了马,抽出马鞭道:“你厉害,倒是找个旅店来瞧瞧。”
此处靠近城郊,又挨着湫江,理说还是有很多客栈的。
但这里紧接京畿,土地金贵,赶路至此的旅人也多半会选择入城再歇,一为舒服,二为安心。这么一来,旅店茶棚也就自然而然地少了。加之年关将近,家家户户忙着过节,连原本简单的小店都关了个大概,更不必说客栈了。
周凌被狠狠地噎了一道,心里十二分地不畅快,吊儿郎当地坐在马鞍上,左手握着缰绳,右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剑鞘。
柳云柯知他理亏,也不接着笑话,把无何剑连鞘扔给他,道:“行了,你和七殇先到楠陀寺转转,玉沙会接应你们。我先去见见刘悯。”
登州的太守,名刘悯字昀之。
“贸然前往,怕会打草惊蛇。”七殇蹙眉道,“为何要将动静闹得这般大?”
“丫头,你道行浅呐。”周凌说着把无何剑往身后一背,勒紧缰绳,“就是要瞧瞧,能惊动哪头蜈蚣。”
柳云柯最擅长的,就是混淆视听。
周凌说着扬鞭当空一抽。健马吃痛,嘶鸣一声,四蹄翻飞,立即踏出一路浮尘。
七殇会意,道一句“别过”,把面具贴好,两腿一夹,也自纵马奔去。
两骑先后驰出,慢慢在迂回盘折的河溪之间隐去。
柳云柯略做沉吟,轻咳一声,缰绳一扯,马鞭一劈,也驾马疾驰。
登州团练使孙赤是沈钧的学生。团练使官虽不大,职权也小,但登州太守却是无党无派的地方父母官。
沈氏父子权倾朝野,名满天下,一个小小的从四品州牧很难不对其党羽小心翼翼甚至是亦步亦趋。
柳云柯怕他的势力已经根深蒂固,他要先去试试水。
马蹄声伴着思绪起伏得得作响、半刻不停,最终于辰时赶至欣漓北城门外。
缰绳蓦地绷直,一人高的枣红马两蹄悬空,停在当地。双蹄未落,马上的人已先行跃下。
正站在城门处的刘悯一见他,立即满脸堆笑地迎上,笑呵呵地道:“柳大人!恭迎柳大人呐!柳大人此行定是日夜兼程、舟车劳顿,下官……”
“刘父母1何来此言?”柳云柯卸下脸上的警惕,眼中露出几分京城子弟的玩世不恭来,“诏书特下,小生可不得紧赶着来?”
他这张脸本就生得十分精致,平日里那副云淡风轻的神色总是把这份精致压成寒梅般的冷清,这会儿一笑起来,五官舒展开,反倒显得有点好看过头而近乎妖异了。
连带着身上的学士服都不合适了起来。
“哎哟,柳大人谦呐。”刘悯不敢多看,只管让随从牵好马,自己在前引路,一面走一面说:“洛都与欣漓可隔着远呐!柳大人来得如此神速,却不是日夜兼程又是什么?”
他生得五短身材,偏偏又得了个小巧的脑袋,冬日里穿多了,便好似没长头一般,从上到下都是圆滚滚的。
柳云柯忍住好笑,边走边道:“刘父母话可得收着些,小生怕折寿,可是用不起——太守这是要领小生到何处去?”
这条路越走越宽,街上也越来越繁华,酒肆茶馆林立,倒不像是去公府的路。
“柳大人风尘仆仆而来,下官备了些酒食,不知……”
“此间还敢喝花酒?”柳云柯看了眼窗里泄出来的歌扇舞衫,抿唇笑道,“刘父母便这般稀罕小生的这颗脑袋?”
长琴殿下薨逝,女帝率先服了缟素,又派百里汇主持葬仪,同时赐下黄金百两,足可见其重视之处。此番重礼,直追先帝驾崩之夕,满朝文武自也是提心吊胆,生怕哪里出错,又被拉出去杀鸡儆猴。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欣漓紧挨着洛都,刘悯不可能没听过风声。这番动作,要么说明欣漓诸官早以赏乐为常,要么便是为了避开京城耳目,故意设套,拿下柳通判的把柄。
不论是那一种,都不是什么好事。
“不敢不敢,岂敢岂敢!”刘悯被他看得汗毛倒竖,两手乱摇,腮下的横肉跟着晃动起来,“下官这是请柳大人移步清谈,孙大人可等您一宿了。”
“啊,那真是不巧。”柳云柯笑道,“小生乃是奉旨办事,上头催的紧,半分怠慢不起。”他说罢转头看了看四周,突然矮身悄声道:“楠陀寺呐,刘父母知道的,乱呐。”
他话说了一半,也就不再点破,留着给刘太守自己去领会。
“啊是是是。“刘悯听出言外之意,吓得额头上冒出一层油亮的汗珠,“大人事忙,下官自会代为传达给孙大人。只不知大人于何处下榻?城中设有官宅,大人若是不喜,下官也还置有一处空宅,不知柳大人意下如何?”
“啊,刘父母费心了。”柳云柯直起身来,眼角里依旧夹着几分笑意,“小生从前便置有闲院,倒是不必劳烦大人了。”
他说着顿足停下,侧身站在红柱旁,道:“大人,府衙已至,小生便先行告辞了。”
原来两人早已走出长街,停在了公府门前。
“大人慢走!”刘悯回过神来,忙举手作揖回礼。
柳云柯微微一哂,看了眼公堂里悬挂的“正大光明”的牌匾,回身走开——旁人他管不着,可得赶紧和玉沙接上信。
直到这抹浅青的背影晃远,刘悯才终于松了口气,摸出手帕揩去油汗。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那牵马的随从大气都不敢透一口,小心翼翼地道。
“什么意思?孙大人后面站着沈尚书;这位柳大人身后撑着当今圣上。神仙打架,咱可不能站错了队。”
刘悯呼了口热气,接着道:“左右孙大人是不能得罪,这位柳大人虽是来查楠陀寺的,却也得小心捧着。你们些个懒骨头,这几日都紧紧皮,仔细脖子上的这颗脑袋。”
小小的一个欣漓,一时间塞了两尊大佛。两边拆招的都是神仙,唯独苦了刘太守,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孙团练整日盯着公府,稍有动静就要亲自上阵。而今天来的柳通判更是把话说得云里雾里,十分的意思只说七八分,剩下的要人自己去琢磨——这都什么毛病!
烦!
刘太守头疼得厉害,拉紧了裘衣就想往里走,却突然被那随从一句话喊住:“不是,大人,这马咋办?”
“栓到公府的马厩里去。”刘悯懒得理他,说完就走。
柳云柯的马栓在他这儿,那么明日他定会来取,届时,大可趁机探探口风,也好让他刘太守明确明确形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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