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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又见


(一)

        司毅于两面镶红纳金的锦鼓前,依旧立于马上,猎猎紫袍飘然,才发现原来束发的还是那枚木槿花银冠,只是被紫袍衬的显得新色了些。

        墨临在原地悠悠左右踱着步子,背上人目光坦然而悠远,藏起了所有的狠戾,声音高扬却满是谦逊。

        “臣齐司毅,有幸为各位贵室公子小姐行介英鼓,祝旗开得胜,摘得桂冠。”

        他拿起鼓槌重重敲了几下“咚,咚……”。

        介英鼓声在司毅翻飞的紫色袖袍下禅荡,悠悠的声音愈来愈响烈,一层一层突破出天际来。

        霎时,围场四周的鼓皆因为这几声响纷纷响起“咚——咚”声来,汇成轩昂高曲回旋在秩沽山上空。

        这便是介英鼓,因为其特殊的材质和摆放位置的原因,只需敲响最中心的那一面鼓,其回响声便可牵发其余几面鼓一同连连作响。

        介英鼓齐发,鼓声清脆辽远,与战鼓不同,战鼓有向死而生的震慑之力,而介英鼓的声音,虽也声势宣天,但似春雨绵绵,听着怎样都还算优美。

        场上介英鼓在不停地回响,众人纷纷欢呼于这盛势,而司毅早已放下鼓槌,好似这场上的喧嚣与他皆无关系,心定沉沉,那双眼睛穿过无数飘扬锦旗,只直直望向对面成棋。

        他看她的眼神,十分熟悉。

        记忆中那一日的崇极殿白绫纷纷满堂,众人皆跪于殿口,泪眼婆娑,哭天抢地,偌大的崇极殿门挤满了人,却有一种异常的冷清感。

        成棋跪着的位置斜对着皇爷爷的灵柩,灵柩通体纯黑,没有什么多余的刻纹,十分简单,

        当时成棋年龄还小,年仅11岁,对死亡并无什么概念,对于只见过几面的皇爷爷离开世间这样的事,心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她无心去分辨场上有几人的眼泪是真心,只呆呆地看着堂中灵柩,遥想着躺在里面的皇爷爷是何感受。

        母妃曾说过对于有些人来说,死亡是解脱,活着才更清苦。

        她也曾问过母妃,是那些人中的一个吗,只记得当时母妃只微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她不禁想如今皇爷爷的死亡对他来说又是什么,是解脱还是遗憾。

        想到这个问题,成棋只觉得奇怪,心里并没有什么感觉,但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偶然间,感觉到了灵柩斜后方有一人投来的目光。

        那里有个一身银甲手持长剑的少年,端正地站在灵柩一角,其余人都只是跪在殿门处,而他却能持着剑站在殿中灵柩旁。

        殿外透进的光线变换,照的成棋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浑身气魄威严,银甲冷肃,孤冷的身姿站着丝毫不动,仿佛在镇守着皇爷爷的最后一丝威严,硬是让旁人不敢亵渎一分。

        透过满殿飘然白绫,成棋终于看清他的眼神,有一种故人思见又透着些安慰的神情。

        那一眼,竟看得成棋平静的心突然如潮水般涌来一股委屈的情绪。

        那些与皇爷爷相处的千丝万缕时光历历在目,零落短暂,却温情无比,是这一生都无法忘怀的美好。

        成棋这才忆起原来很多年前就已见过司毅,时世流转,物是人非,当时那个清冷正气的少年如今已然蜕变为眼前这个捉摸不透的男人。

        难怪他称自己是故人。

        今日还提醒她一定要夺得第一,他竟也了解她不愿嫁给沈方寒?

        或许是因为皇爷爷的缘故,现在竟觉得那个男人有几分亲切……

        鼓声骤然停下,安静的一瞬,成棋的思维才瞬间拉回到现实。

        鼓停一瞬为令,秩沽山瞬间尘飞灰扬,众人皆以最快速度冲出围线,成棋也很快整拾好心情勒马出发。

        到了林里分支时,大多女子都往大林峰方向直去。今日主要为公主选驸马,她们心里当然知道自己不该拔得头筹也确实没有那个能力,便打算去大林峰打一些小兔小鹿之类温和一点的猎物好赢一些赏赐便够了。

        还有一些确实不想参与驸马之争的男子与她们一同前去,心中打定主意,何必执着于公主,大林峰此刻才是最佳的邂逅之地。

        胡宁霜一股脑刹进大林峰,停下环顾一圈才发现到处找不见方寒的身影,眼中掠过片刻的失落,竟真要去争那驸马之位吗?

        而冯昶那傻大个儿丝毫未发觉他的好兄弟没有跟来,竟在那边与几个女子兴致勃勃地围着一只兔子转,还装得一手好笨拙,拉着弓半天也射不中那只呆兔子,逗得那几个女孩咯咯笑不停。

        胡宁霜看着气不打一处来,取出一支箭,折去剪头,直向冯昶射去。

        那箭矢虽被折去了剪头,但距离很近,正正打在冯昶马儿的屁股上,连马带人都被惊得前仰后翻。

        一阵狼狈后,冯昶拍拍屁股从地上起身,一脸委屈

        “你……射兔子来的,干嘛射我的马儿?”

        “方寒去了小林峰,我们去找他,快点!”

        说罢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冯昶悄悄白她一眼——方寒就算要争那名号,又岂是她能左右的,白操什么心。

        心里虽这么想,却也不敢跟她发作,只因宁霜从小就总是给他灌输“我未来是要做沈少奶奶的人,你得把我供着,对我百般好,否则日后我入了沈府,就日日跟方寒吹枕边风,告你的不好,让方寒疏离你。”

        久而久之,冯昶就养成了对宁霜言听计从、不敢反驳的习惯,还常常帮着宁霜制造与方寒“偶遇”的机会,一切这般,只因他真的极为珍重方寒这个朋友,也信了宁霜的话,不过现在倒更像是宁霜的跟班了。

        “是,我的宁霜大小姐。”

        他一脸不情愿地幽幽应着,揉揉摔疼的屁股,吃力地翻身上马,便跟着宁霜往小林峰方向去。

        其余男子还有成棋早已全部一窝蜂往小林峰去,小林峰气候阴郁,人烟稀少洞穴也居多,有猛兽潜伏其中,要拔得头筹当然要去小林峰猎最猛的凶兽。

        蹄声交错,山间沸扬,没有人察觉到今年的小林峰与往年有些不同。

        沈方寒的白马名唤伏羲,伏羲速度极快,如迅白闪电般穿梭过人群直掠到最前面,乘风踏草,快而不紊,诀尘霁月。

        紧随其后的阿比淦,成竹在胸却也难免眉头紧皱,额头上满是汗珠挂在飞扬的眉目上肆意挥洒,就连马蹄声也比其他马儿听起来要重许多,仿佛每踏过的一灌草丛都被蹄声摧成一片灰烬。

        铜雀美则美矣,不过略显柔怠,速度方面着实有所欠缺,紧赶慢赶虽说已超越大部分人,但仍旧被方寒与鹅黄衣着男子远远甩在身后。

        “伪君子!还说不是觊觎驸马之位!”

        成棋追着方寒,对着他快到模糊的背影咬牙切齿,手上驭马的动作更用力了。

        山中岔路太多,大部分人早已跑的分散,只这三人相互追赶着一路来到了更深处,其余人皆不见了踪影。

        越往深处走,小林峰显得更加幽静,连鸟鸣虫叫声也越发微弱。

        (二)

        三人不知不觉来到一处洼谷,密密麻麻满是长着毛刺的灌木丛,四周皆是高耸入云的庞杂大树,将四周环境与日光遮得严严实实,显得天都昏暗了不少。

        眼前不远处隐隐约约只看见有一条路,却是黑漆漆的,深不可测,让人不敢踏足,直透着幽幽的诡异。

        “我们怎么跑到这样深的地方来了,好冷。”

        成棋抱着手直打哆嗦,声音怯怯糯糯,因紧张害怕而加快的心跳声在这寂静的地方显得格外突出。

        阿比淦这才发现原来心心念念的公主一直跟在身后,只是刚才一门心思追着方寒,未曾注意。

        听见成棋声音他便赶忙勒马前来于她身旁,又听见一些声音像是什么野兽的嚎叫,令成棋惊了一下。

        “公主莫怕,我草原儿郎是最不怕这些野兽的,有我在,它们近不了身。”

        抬手准备摘下披风为她披上,这才发现今日中原装束没有披风,只得又尴尬地放下手去。

        成棋没有在意他的动作,只上下打量他整个人,随即闪着疑惑的大眼睛

        “你不是中原人?”

        “的确,我乃乌拓王世子,阿比淦。”

        他挺直脊背,每每谈及自己的名讳都无比骄傲,带着藐视一切的气势,然而今日对着成棋却是温声而谦恭。

        “既非中原人,怎的要来秩沽山参与这等京中赛事?”

        来的原因?一想到,阿比淦脸上就不经意间掠过一丝羞涩,很快便躲开成棋乌黑的瞳子,语气柔和

        “久闻宏朝风姿,特意来瞻嘱一二。”

        “看来这一趟你来值了,瞧瞧,如今连说话都学得京中文人气派的精髓。”

        她一边说一边看着阿比淦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纯澈烂漫,看的阿比淦一时恍惚,乾京城中最明媚的太阳也不过如此罢。

        方寒在一旁淡漠审视着两人。

        水性杨花的浮夸女人……

        后冷悠悠开口

        “二位别急着打趣,我看还是原路返回离开这里罢。”

        说着便往来时方向去。

        走了几步,方寒便停下来,肆溢而来的白色雾气不知什么时候已然临漫四周,迅速埋没了眼前一切可见的事物,将三人包裹起来团团烟瘴中,他低头思考着什么,又一脸不可思议地东张西望。

        “沈公子,别白费气力了,这林中瘴雾横生,我们怕是迷路了。”

        阿比淦语气不屑,又从怀中掏出一方小巾,递到成棋眼前

        “公主快将口鼻蒙上,这雾气说不好有毒。”

        “若是毒气,我们在踏进这里那一刻便已然丧命,世子没上过战场吧,扰乱人心,自乱阵脚可没什么好结果。”

        成棋只觉方寒这话说的阴阳怪气,说得好像他就上过战场一样。

        她一贯见不得他那副说话不看人,语气轻飘飘还带些嘲讽意味的模样,白了他一眼,便微笑点头,接过阿比淦的方巾快速围过口鼻在后脑勺打个结,将下半张脸紧紧蒙住,

        倒不是真觉得这雾气有毒,不过是想伤他面子而已。

        等方寒转身要向他们走来时,才发现与他们之间有一段距离,白雾充斥于他眼前,成棋和阿比淦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于他的视线中。

        这边成棋也眼看方寒的身影一点一点被白雾吞没,突然有些慌张无措。

        “沈方寒,你还在吗?”

        方寒正眉头紧锁思考着什么,发觉这雾气虽无害却来的蹊跷,略感不安,忽听成棋声音,才稍微镇定下来

        “我无碍,接下来都待在原地别动,只需坚持几个时辰,到晌午日光最烈时,雾气便会自己慢慢消散。”

        “哦……”

        听见不远处的清冷声音,成棋乖巧地应了一声。

        片刻后,身旁一阵窸窸窣窣,正要开口问明情况。

        便听得马儿“嘶嘶”惊叫起来,阿比淦的马儿发狂般不停鸣叫,急促得在原地踏着步子。

        “阿比淦!”

        成棋正要寻声上前,忽听方寒声音抛来

        “别动!无论发生什么别乱跑!世子身手矫健,无须担心,你顾好你自己,等雾散。”

        “哦……”

        成棋此刻乖巧极了,虽然他语气依旧清冷,但话却在理,江城哥哥又不在此地,她便自然而然想要依靠他。

        “啊——”

        阿比淦一声惨叫,倏地震彻山间,随即只剩周围各种猛兽叫声层起比伏,无情荡肆在成棋双耳旁。

        白雾缭绕本该胜似仙境,此刻却如地狱般恐怖,仿佛周围空空,无一人,无一物,只自己深处这空荡荡的漩涡,穷奇猛兽也不知在哪个角落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来将自己撕成碎骨。

        “阿比淦!阿比淦!”

        成棋拉紧缰绳,不停呼喊阿比淦名字希望得到回应,身后焦急声音透来

        “你别动我过来寻你”

        刚一动身,便听铜雀重蹄踢踏的声音。

        “我听见他好像在那边,我去救他!吁——”

        一声长啸后,成棋驾着铜雀不管不顾地直冲向声音来源处。

        方寒心中一紧,显然已经来不及阻止,只得赶忙加速寻上去。

        白雾弥漫中二人一前一后隔着不知多远的距离,寻着微弱声音向未知的前方行进,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

        成棋一心要救阿比淦,也并非全无私心,乌拓世子在京中遇难若是被她救下,这必然是大功一件,怎么也能博得父皇一句夸赞。

        而方寒,一心只担忧成棋的安全,成棋虽跋扈,但在他看来不至于该死,人非草木,青梅竹马,怎么也是要奋力保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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