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世子
(一)
围场这边,李于高台之上,身子往维甄那边微微倾斜,手自然搭在扶手上,姿态放松却不减威仪,与众大臣谈笑着今日哪位少年能拔得头筹。
司毅下马,一步一生风,来到高台前,李余光瞥见紫色身影掠来,一双眼并未看他,却意味深长。
他垂首行礼,声音沉掷,悄然打断周围人的聒噪
“陛下,臣将才行鼓时用力过猛,引发肩部旧疾,望陛下准许臣,稍离片刻前去处理伤势。”
李作势一脸担忧,拂袖“爱卿快去,身体重要啊。”
这一请一答,君臣间默契极了。
一旁高总管也焦急地附和“是啊,小司爷,您可得好好养着身子,陛下还有许多事要倚重您呢,奴才召太医给您瞧瞧伤?”
“不错,朕日后是要好好倚重司毅的……”李语调又高昂了一分,抬目,似是有些别的意味“可别叫朕失望才好。”
“是”他低头答道,并没有理会高玄,便不紧不慢起身向行帐走去。
一旁的魏瑛看在眼里,陛下对这位小司爷的又爱又恨,倚用与猜忌全都这么显而易见。
而司毅从头至尾都始终一副泰然模样,任凭他如何谦卑,魏瑛始终觉得他不似那不卑不亢、任人摆布之人,让人实在看不出他的想法。
“陛下”魏瑛略进一步于皇帝身前,拱手作礼小声道“可需臣派人暗中协助小司爷?”
“不必,倒也不至于耍花样。”
魏瑛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圣意难测,只得委婉道
“可,小司爷毕竟多年不在京中,其人底细到底如何,尚未可知啊!”
“是啊,陛下,您瞧瞧他那不爱搭理人的模样,嘴上说替您办事儿,担保心里向着谁呢!”
刚才还做成一脸担忧的高玄转眼便开始数落起司毅的不是。
李目光转向远处,脸上化为沉肃“我也倒正想看看这小司爷是何等角色。”
魏瑛闭言,暗暗盯了皇帝许久,脑子里怕也是天翻地覆一通揣摩了许久。
也罢,且看罢。
“陛下!不好了!”
一绛纱小宦蹑着衣袍匆匆忙忙奔来。
高玄一脸不可教也的模样冲他焦急训道
“放肆!吼什么吼?御前失仪乃大不尽!”
“是,是…”
小宦惶恐赶忙匍在高玄面前极其小声
“刚才小林峰校将来报……不知哪里来了好多猛兽,小林峰还起了大雾,公主殿下也……不见了。”
小林峰安插有两个校将,远远跟在成棋身后,以防万一,只是骑术不精,被成棋一行人远远甩在后面,才一跟上便遇上小林峰大雾弥漫,四周野兽狂叫不止的情形。
那本就是李派去做作样子的,哪会是什么勇猛之人,见此情景,还不早被吓得屁滚尿流,一路慌忙奔逃回来围场。
“这,这——”
高玄一脸无措夸张极了,跑来在李耳边将此事转达。
随即李与魏瑛做出一副被吓到呆滞的表情,微微张嘴,一脸错愕。
“哎哟!这可如何是好啊!”
高玄急得在原地跺脚,台下群臣并不知高台之上究竟发生了何事,各自为簇,交头接耳。
高玄瞟了眼身后李,李魏瑛眼神交互,余光扫了行帐方向,魏瑛些许疑惑看向他,圣颜浮起一丝沉郁。
俪妃不动声色在一旁听着,扫了一眼四周红甲军,便望见那男子依然在其中,心觉不妙,以为高玄所禀之事对那男子不利,身子向后轻轻一侧,唤来碧芜,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碧芜便仪态悠悠地走下了高台。
魏瑛察觉到她的动作,眼神指意一属下跟上前去查看。
转过头来还是不停在看那行帐方向,见一黑袍男子小跑过来,脸色变得更复杂。
在他的准许下,黑袍男子经放行一路径直来到高台,声音低而有力,即使屈膝半跪,俯首低眉,却始终感觉不到一丝臣服之意,与他那主子简直一模一样。
“陛下,家主身体实在抱恙,担心陛下有事要遣,特差齐羽前来听候差遣。”
李脸上暗诲褪去,双眼一眯“来的正好,公主去了这么久,校将也未传来消息,你去看看他们进度如何罢。”
齐羽领命,转身正要走,便见江城过来,身上红甲攒攒坠响,声音洪朗“陛下,小林峰险峻,臣请命与左尉一同前往,好互相照应。”
魏瑛正想驳回,齐羽便开口“臣确实对小林峰不熟悉恐误了时辰,便有劳江都统了,望陛下应准。”
李对于齐羽此番有些疑惑,毕竟接下来要做的事他们心中都清楚确实不便江城在场,而司毅也更不可能让齐羽这么明目张胆武逆他,齐羽与江城这二人又是何时搭上线,在此时竟这般默契?
他斜睨道“准了,确实——不能误了事儿。”
魏瑛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又没有说出来,只看着齐羽江城二人领命离开围场。
“陛下,怕是不妥啊……”
一开口又被一旁沉默已久的俪妃打断
“魏相,公主与江都统本就关系要好,让他去查看情况又有哪里不妥?”
俪妃虽面容憔悴,但眼波流转却依旧光华显尽,高高在上。
陛下还未撕破脸,这个女人,得敬着。
于是魏瑛没再说话,
李此刻心中复杂极了,不想理会,只抛给魏瑛一个眼神。
无妨,只要事情还在掌握中,且看他们怎么处置。
碧芜纤腰微步,身为当宠妃子的贴身宫女,她的姿仪一向优雅,虽年纪没有太大,但已是一众宫女学习模仿的对象。回到俪妃身侧,含笑向她微微点头,便站回位置。
另一边,男子也绕了高台后方来到魏瑛身边,于他耳边轻禀
“属下已查明,有一红甲军将士先前与碧芜姑姑起了误会,刚才碧芜姑姑趁着无人理会,便找了个借口去修理那将士了。”
“那她怎样处置那将士?”
“说是遣他去城门清扫马厩了……唉,这将士也是可怜,说是不过多看了那碧芜姑姑一眼,便被扣上对后宫不敬的名头,弄得无缘这一年一度的皇朝盛事。”
魏瑛听罢,示意男子下去,心中一嗤。
一群折尾的凤凰还能风光几天,也就只会在这些小喽啰身上施施威了。
可笑,自己竟高估了这妇人之心。
没人注意到,那被遣开的将士走后,其他队列中悉悉梭梭也悄悄离开了几人,片刻后,围场东南后方最杂乱处多了几个匍匐着的人,紧紧盯着围场上的一举一动。
……
阿比淦睁开眼的瞬间被日光刺痛猛地闭上,再睁开,仔细看一圈周围,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处洞穴里的水洼旁,这里已然没有先前诡异的白雾,而自己正上方的穴顶裂了一个长缝,这才照了一丝阳光进来。
此刻头也正痛的仿佛要裂开,忆起刚才,只依稀记得明明好好地与公主待在原地,可不知什么东西突然来把他整个人团团裹住,让他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随即就全身瘫软,仿佛被什么东西拖走了。
对了,公主!
一想起来刚才的情形,阿比淦第一个念头便是担心公主的安危,眼见就要到手的心上人此时却安危难测,他即刻忍着头痛站起身来要想办法去找到公主。
马不在身边,也不知跑去了哪里,但弓矢箭袋就放在后方小石堆上,这一切看起来蹊跷极了,他小心翼翼地拿起弓箭,搭弓上铉,对准前方,全身肌肉紧绷,以一种最警惕的姿势,沿着那束光照出来的路,一步一观察慢慢挪动步伐寻找出路。
小林峰内,一柱香时间过去,大雾不仅没有散开,反而比刚才更浓密了,往年里小林峰有猛兽也仅仅是那么一两头狼,可今日这动静听起来,却像是什么豺狼虎豹,穷奇饕餮都来围着他们转了,按理说这边有朝廷常年打理,怎么也不会有那么多的野兽。
方寒此时正眉目焦愁,刚才一阵野兽乱嚎,干扰了他与成棋之间的联系,两人都不知道是何时走散的,也没有一点线索,只能漫无目的地仔细走过每一个地方,看能否遇到走失的成棋。
而成棋追丢了阿比淦的声音,又与方寒走散,后来周围不停有野兽狂吠,她就一路避着传来声音的方向走,来到一处地方,身后竟突然没了任何声音。
她下意识握紧缰绳,此刻怎么也不能与铜雀分开,若是有什么危险,乘马也比用脚逃跑来的要快。
这里安静极了,竟比刚才一片野兽叫声起伏的地方还要吓人。
她努力克服恐惧,闭上眼睛安神聆听,在这种环境下,耳朵才是最管用的。
终于她听出了一些极其轻微的喘息声,低而重,长而绵的喘息声。
她寻声带着铜雀一点一点挪过去,手上弓箭也正正对着前方,走近一看,竟是阿比淦的马无力地躺在地上。
仔细看才发现,原来阿比淦的马儿正是乌拓最稀有的“金鬃马”。
马体看起来没有特别之处,通体普通棕色毛发,但马儿额头处生出三簇金色的鬃毛,乌拓人都说这些马儿是被月神赐福的,象征着吉祥与长寿,便宝贝得不得了。
只是此时,这金鬃马奄奄一息横躺在地上,月神赐福的吉祥与长寿显然在它身上起不到一点作用了。
成棋下马,蹲在它面前,轻轻抚它的头,想要在它最后的时刻,让它觉得温暖一点。
这样一匹天生自带光辉的马儿,本应作为一个福祉在草原上驰骋受万众瞩目,此刻却要悄无声息倒在异乡的土地上。
“你的主人不在这里,我替他陪陪你吧,也不知沈方寒和阿比淦现在怎么样了……”
成棋兀自伤感着,却没注意身边雾气已然散了不少,三丈之内隐隐约约变得清晰起来。
眼看雾气散了不少,方寒发觉一些地方有着明显被马蹄踩踏的痕迹,于是寻着这些痕迹走。
来到一处,见前面一个身影像是成棋,正欲开口叫她,便瞥见右方石壁中有一利箭直直朝着成棋方向射去!
那箭速度极快!仿佛引弓那人蓄满了浑身之力射出的一箭,生生擦破了壁上石棱,携风惊草,如黑雁直出!
“成棋!”
“倏——”
利箭直入一人血肉,一声闷哼,抱着成棋跌落滚下一旁草坡。
成棋只感觉一阵冲击,再被一个宽大厚实的怀抱紧紧护着一路翻滚下来,自己并没有哪里受伤,只是感觉天旋地转的,睁开眼便是司毅咬着嘴唇,满是汗珠,刷白的一张脸。
“齐先生?!你怎么在这儿,你你……你怎么样啊?”
等她再看清他的脸,急切又震惊。
他扶她起来坐好,左后肩深深嵌入的箭头,因为刚才连着滚地,那箭头又往里歪了半寸,已然是刺骨之痛,但他只是闭着眼轻咬着唇垂下左臂,右手刚把成棋扶起,强忍疼痛稍微没收住的力度,轻轻捏了下成棋的肩让成棋不忍一惊。
他左臂不停有血滴落,顺着紫袍宽袖,宛如一条又一条蛇钻进地里,脸色像是比刚才平静了些,终于睁开眼看着成棋,煞白的嘴唇微张,声音已然不如从前那样中气蕴厚。
“为了安慰一匹马,自己安危都不顾?公主是不知道自己的命有多金贵?”
“啊?我……”
成棋被眼前这个男人问得顿感无措,一时不知说什么,这人自己都成这样了,居然还有心思说教她?
“劳公主扶臣起身。”
“哦哦,好。”
他全身一用力,肩上的血淌得更快,看得成棋心一惊,脸色也跟着煞白,连忙用手捂住他伤口处。
而他看着成棋手忙脚乱地一番止血动作,觉得好笑又可爱,轻轻哼笑起来
“难道捂住伤口,血就不会流了?”
往日里,听他这么打趣自己,成棋是当然会觉得火冒三丈的,可现下,看这个男人连说话都轻飘飘的,感觉下一秒就要倒下了,却还是故作无事的样子同她说话,她是怎么也恼不起来的,毕竟那一箭好像是替自己挡下的,她颤微微开口
“齐先生怎么到这里来了?还冒险救了我一命……”
“听校尉说小林峰今日古怪的很,便想着进来看看,结果正好就看见有人要对公主不利。”
他见成棋始终低着头,便声音轻柔转移话头
“公主,你得好好想想到底得罪了何人要这般置你于死地?”
得罪了何人?
几日前在宫中追风筝,撞倒了殷太师,还将他废寝忘食寻遍江南才得到的要献给父皇的《朔关玉马像》一不小心给踩了个稀烂,那老家伙当时就气晕了过去。
半月前,遇见刘美人的丫鬟出宫采买她最爱的糕点,便偷偷往里加了药,后来那女人上吐下泻两三天,还错过了原本要侍寝的机会,听说,那刘美人发誓要与她不共戴天。
三月前,偷偷掉包了王少傅家女儿在颜容堂定的桃花膏,好像她足足半月不敢出门见人,连在府中行走都戴了帷帽,说是咒成棋一辈子嫁不出去。
一月前,学堂开课,剪了那帮男孩子的衣带,一个个都在大庭广众之下突然衣袍滑开,坦胸露背被老师们挨着打了手板,只是那日沈方寒竟没中招出丑,真是可惜……
她捉弄过的人可太多了,时间可追溯到从自己有记忆开始,上到王侯妃子,下到小厮小贩,无一不受过她荼毒还不敢声张,这些任何一个人都够有杀她千百回的动机了。
成棋边想着,头垂得更低了,还一个劲儿地敲打自己脑袋的模样,司毅抿着唇,觉着世界突然就安静了,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就这样静静看着她。
少顷,身后清冷声音飘来打破了这美好的宁静,越来越近。
“她得罪的人可比这林子里的树都要多,让她想,可真是难为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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