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出生的第三天,姜少辞——也就是原本的小怪物——穿戴上属于巫者的衣冠,在一众族人的见证下,正式继任母亲的职责。
她现在说话还只会说单音节词,对这群贸然接近自己的姨姨很是害怕,姜司等人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把她从苍典身上扒下来;但在举行完继任的仪式后,她很快就又趴回到她哥哥的身上,怎么都不肯下来了。
“她年纪太小。”姜司道。“若叫她继续这么下去,她这哥哥也活不了。”
她必须要想个法子将这对兄妹分开。
于是,在少辞继任灵巫的第二天清晨,苍典兄妹被姜司引领着,来到了当初关押俘虏的地牢。
姜司皱着眉,指着地上的俘虏尸体对苍典说:“苍典,如今你二人母亲已死,你妹妹提前出生,却先天不足,还需要吸收他人的灵力才能筑基存活。你的资质如何,不需要我多说。你觉得你能养活你的妹妹吗?”
苍典敏锐地从她看似关怀的话语里分辨出了不详的征兆。他藏在背后的手与妹妹的手紧紧相扣,嘴唇紧抿着,用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警惕眼神打量着面前的大人。
“少辞是我妹妹。我能养她的。”他说道。“我出去抓修者养她。我可以的。”
他有些不安,这是他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感受。一直对他无比友好的世界第一次露出了獠牙,所有人好像都在逼迫他放弃他的妹妹。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之前想要什么都一定可以做到的。为什么这次,“天”突然就不再帮自己了呢?
一道微弱的灵感划过孩童的大脑,又倏忽遁回思维的深海。他没能从自己方才的想法中意识到什么,只是顶着强烈的不安感又重复道:“我能养她的。”
姜司看看他不足自己膝盖高的身形,心中有所了悟,表情终于柔和了些。
“不是不让你养她。”她说道。“你还是她的哥哥,这点是永远不会变的。只是她现在不健康,她还没有成熟就被迫提前出生了。早产儿若不尽快补齐积淀,不单修行有损,恐怕也会很快早夭。”
苍典在她的柔和面前无所适从,仿佛做了什么坏事一般退缩了:“可是……”
“你和你妹妹不同。你和我们所有人都不同。你今天应该也听见她们说的话了。她们要杀的是‘天命之人’。你的母亲只是很了解你,所以才从你的行动里分辨出过那么多次危机。”
姜司耐心地说。
“如今你母亲已死,没有人能充当你的庇佑了。昌敏此番野心未成,日后发觉不对,必然还要来杀你。你才是真正的天佑之人。少辞和你在一起,只会做你的陪葬品。”
心智尚幼的苍典被她们连哄带唬,终于默默松开了妹妹的手。少辞感觉到兄长内心的动摇,哭声顿时更加尖利。她满头青丝舞动着,紧紧缠绕住兄长的手臂,如鸟爪的脚掌也瞬间使力,将苍典的小腿抓得鲜血淋漓。可是她才多大一点?姜司她们想将她薅下来带走,几乎都不用费什么力气。
苍典站在瞬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听着妹妹哭叫的声音渐行渐远,腮帮紧咬到鼓起,脚步却没再挪动半下。
姜少辞在他手臂和小腿上留下的伤口很深,那些血几乎瞬间就浸透了他的衣物,原本精巧美丽的银镯银环也被血沾染得脏污,脏兮兮地耷拉在他的脚面和手腕上。
等人声和纷杂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他走出屋外,站在高高的平台上俯视片刻下方炊烟袅袅的城郭,仿佛什么都没想,又恍惚明白了一些道理。
他回到空荡且高大的屋舍,将自己丢进杂乱的被褥里,并在其上闻到了母亲身上那种很好闻的草木香气。他蜷缩在这些皮毛之间,恍然如睡在母亲的怀抱中,可这屋中空空荡荡,已经不会再有桑秦四处走动的窸窣声响,也不会再有母亲忽然贴近的温暖身躯了。
“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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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辞一天天长大,苍典天赋低弱,心智和体型成长的速度远比她要更快。在姜少辞将将学会独立行走、能内视自己的“种子”时,苍典已从三四岁外表的幼童长到了凡人十三四岁的大小,在这个时代已经算半个成人了。
因为他是完全的人类血脉,他和同年的修士们相比个头很小,身形也瘦弱,看上去并不符合人修们的审美。不过他的脸孔生得奶白乖巧,五官也十分精致美丽,在族中也还算受姊姊们的喜爱。
少辞挺喜欢自己这个哥哥。不需要学习时,她总是爱去找他玩闹,只是苍典经常闭门不愿见她。
他年岁越长,越能意识到自己和混血修士们的差距有多大。最主要的是,他现在的心智已经足以让他明白,当初姜司让少辞继任巫者之位究竟保护的是谁了。
这并不是苍典想要的庇佑。在妹妹被带走后,他仗着所谓“天佑”,时常出去打探杀母仇人的消息,因此遇过不少次生死危机,也居然真的数次凭借直觉挣出一条命。他试图以这种方式昭告外界真正的“天佑之人”是自己而非少辞,只可惜那位昌敏似乎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们兄妹两个。
“天”佑的只是他这个人,并非是他的家族。只要他安然无恙,无论为他而死的是敌是友是亲是疏,“天”都不在乎。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苍典渐渐痛恨起自己这莫名其妙的“幸运”。在一千五百岁的生日过后,他同姜司道别,独自踏上了远离族人的旅途。
“皇天在上,伏惟圣听。”
临行前,苍典在姜司的看护下走上祭坛,亲手斩断牺牲的脖颈,随后拜伏地上,在心中默默祷告。
“典本微末,幸诞于苍,受圣君庇佑,蒙母族余荫,惟愿母族安好、幼妹无恙,己身之安危,实乃度外。”
他想了想,又怕神仙烦这种文绉绉的说法,立刻在心里换了个调调道:“天地偏爱于我,实在让我不甚惶恐。可对我而言,他人的安危,实在是比我的生命更值得重视的事。若因为我使无辜之人枉死,那我更希望自己受您的唾弃,来以此保全其他人的性命。”
在香火缭绕之中,苍典恭恭敬敬行完大礼,最后抬头看了眼族中供奉了千万年的两尊石像。这两尊石像一是苍氏力量的来源“青君”,一则是尊无面的人像。但不知是否是苍典的错觉,在刚刚行完礼之后,那尊无面的人像就一直在“看着”自己。
“视而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道德经》】”
兴许是看他瞧得太出神,难得违规一次的姜司叹了口气走到苍典身边,为本不该知晓这方面知识的男孩解释道。
“道本无形,道本无名,但人总要有个称呼祂、祭拜祂的方式,于是便为祂塑造了这样的无面像,并为祂取尊名叫夷希微。”
“夷希微”。不可直视、不可听闻、不可触碰的存在。
所以正在透过这尊塑像看着自己的、一直以来庇佑自己的,会是祂吗?
“我从来没有靠这尊石像这样近过。”
苍典抿了抿唇,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帘。
“我本以为道尊像也应该是许多种族糅合的形象。”
“最初的修者诞生时,还都是各自种族的形貌。对于人来说,道尊自然该是人的样子。”姜司解释道。
“原本各族有各族的形状习性,这是‘天’和‘道’的恩赐。但是修者悖离了天的赐予,选天之下的神灵、道主依从,那曾经的规则也就不适用了,所以我们才是现在的模样。”
姜司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今天却突然有感而发说了这么多,着实有些奇怪。
头顶石像的注视如影随形,苍典顶着这样的压力,总觉得每一块肌肉都叫嚣着让他不要走。
他努力定了定心神,用无比坚定的信念击散了软弱的心音,说道:“伯姨,我这就走了。”
“走到哪里去?”
少辞的声音几乎与他的同时响起。
小小的女孩躲在青君像的后头,胆怯地探出来半个脑袋。
——但不管她看上去多么懵懂可怜,无论如何,按常理来说,她都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个位置!
苍典的脸色白了白,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他的视线越过怯怯的妹妹,慢慢落在了巨大的石像之上。他不得不承认,神灵掌控人心的能力果然了得。
“阿兄有急事要出城,不用多久就回来了。”
他看着女孩与母亲肖似的稚嫩眉眼,心脏也同样柔软下来。
“少辞,你要好好学本领,早点变成母亲那样厉害的大巫。”
注视他的神灵似乎在某个瞬间离开石像、猛地贴近了他,以至于苍典的心跳居然错乱了好一会。他看向道尊像,果然在刹那间于其上捕捉到了一闪即过的人脸——一张精确到了极度、规整到了极度,完全是按照“美”的定义从模具里倒出来般的脸。
苍典呼吸一滞,恐惧混合着近似于狂喜的复杂心绪一齐涌上,很快就让他的脸涨成了通红。他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可“夷希微”的容貌确实让他感受到了奇怪的亲近之意。
当然,那张脸美则美矣,可实在不像人类所能掌控、所配拥有的美貌。他不敢对祂有什么非分之想,可苍典就是有种奇怪的直觉:祂和自己,本就应当是熟识的。
“我这就走了。”
他不敢再看,连忙低下头,掩饰性地匆匆说道。
“如果我真的是‘天佑之人’……我一定会很顺遂的,对吧?”
没有人回答他。祭台上的氛围压抑到了极点,连天空都沉沉地往下坠着。原本皎皎的月也像蒙了层翳,冰冷地注视着苍地中这个小小的城郭。
神不愿意让苍典离开族地,可祂同样不会干涉他的选择。既然族人已经没用了,那祂必须找到另外一些能保障他顺遂的东西。
祂在世界中翻翻捡捡,从奔跑的虎狼挑选到翱翔的飞鸟,又从海中的鲛人看到忙忙碌碌劳作的陆地人……
啊,找到了。
如今夜色已深,街道上四下空荡,各家各户的柴扉全都紧闭,只个别屋舍里偶尔传来絮絮的谈音。
苍典背着包袱,踏着平整的土路走向城门前修士驻守的小寨。可忽然之间,一道微弱的呼喊传进他的耳畔,使得他在迈出城门前堪堪止住了步伐。
“等一等……”
凡人少年从黑暗里转出,脸孔上皆是因为疼痛生出的豆大汗滴。他气喘吁吁,似乎身体很不好,但从他的容貌与气质来看,他并不像凡人中地位低到买不起药的那种人。
“大人,请您帮一帮我……”
他裹着身上破烂的罩衣,很是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等呼吸略微平复了些,便急匆匆地又说道:“我……我想要出去,找一朵青色的莲花。我听说那种莲花和咱们的神木一样,只是它不开在地上,也不在水里,而是在天空上……据说它能治好世间所有的病症。我很快就会要死了,只是最后想试一试。我不会拖累您的,大人。您可以带上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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