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苍典带着这个凡人少年一同上路了。
就像这位自称“清和”的凡人少年自己所说的那样，他是一个很省心的同伴。除却身体实在太差、以至于苍典不得不放慢脚步等待他外，他就没什么不好的地方，就连脸都像是挑着苍典的喜好长的，叫人看着就特别心情舒畅。
因为清和身体不好，苍典没有挑小路和山路走。他从山中捉到一只幼年帝江，和它商议着在它身上套了车辆缰绳，力求每日天黑之前都能赶到一座城池里休憩。
不知道为什么，苍典总觉得清和应该是自己早就熟悉的人，他很难不对他提心挂念……
就好像错过了许多年的光阴，一朝再会，恨不能要将所有缺失的关怀都补回来一样。哪怕只是和清和呆在一起，苍典都觉得自己压抑多年的心无比松快。
“很快就要出苍地了。”
车轮声辘辘，四周情景飞快变幻。苍典收回思绪，将目光重新放回手里的图卷上，腕上银镯在颠簸间发出轻轻的碰撞声音。
“接下来我们会到别的部族的城池，遇见各色灵脉心法的人……我们可能需要换一身衣服。”
他刻意避免去看对面的清和。苍地湿热，林木众多，苍民们的衣物宽大轻盈，布料上面用特殊工艺绘制着色泽艳丽却规整到呆板的花卉草木纹样，人们露在外头的手腕、脖颈和额头上则都戴着被特质驱虫药水浸泡过的银饰。
这样的装饰穿在肥胖的人身上，很像是布条裹着泛油光的鸡蛋。但让偏瘦或身材很好的人穿，就是蝴蝶般昳丽且妖娆——
在各色修士之中，木灵脉修士大多生得较为文弱清丽。如果继续穿着这身衣裳四处招摇，说不定他们真的会被哪家的大能掳回去当做男宠的。
清和被他的态度逗得笑了一声，苍白虚弱的美丽面孔顿时生动起来，也更叫苍典不敢直视了。
“怕什么。”他慢条斯理地说道。“他们不会发觉的。每日进出城池的修士数目众多，没有人会关注我们两个不起眼的孩子。”
他总是这样笃定，以至于苍典都不想去打击他的信心。他敷衍地“嗯嗯”几声，又开始翻他的百科册子：“要去打几张皮子，随后寻一个好手艺的裁缝……”
“不需要找裁缝。我就可以做。”
清和顿了顿，看见苍典面上未来得及收起的讶异神色，便冲他露出了一个半是安抚性质的笑容。
“怎么？很意外吗？你知道我是个凡人。我不能出去打猎，能干的事情就只剩下带妹妹弟弟了。”
他还真没有说谎，做衣服的手艺很是不错。他们在村镇里暂时修整，清和就利用这五天的时间穿针引线，给自己和苍典各做了一身平原地带的衣裳，还利用买来的半成品给苍典纳了双看上去很舒适的鞋。
苍典十分感动，奈何他这双脚从出生起就没穿过鞋子，套进鞋袜后很是有些不习惯。清和看着他蹩脚的走路姿态笑了两声，又无奈地摇头，侧身摸出一双未封前口的草鞋。
“知道你恐怕穿不惯，还做了另外一双。”他说道。“这个……凉鞋？还是叫草鞋吧，应该不会像那双那样挤。”
他温柔熨帖，简直像是照顾妹妹弟弟一样照看苍典。可苍典的年纪远比他大，能力也比他强，是万万不会任由他单向对自己付出的。
他从清和这里白得了一套衣裳，心里很是不好意思，便直接问他道：“你说你要找青莲花，现在可有眉目了？你放心，无论那花有多难取，天上地下，总有办法能拿来一朵。”
清和微微一怔，偏过脑袋看了他一会，旋即笑道：“那本来就是虚无缥缈的传说，能找到很好，找不到的话，能趁这段时间看看我从未见过的奇景，我也不算亏了。只是你别嫌我麻烦才好。”
他咳嗽几声，将沾在脸颊上的几根碎发别到耳后去，白净的脸颊被窗外透进的日光照耀得温柔和暖，使得苍典再次生出了一种“我得要保护好他”的冲动。
害怕清和因为自己不断的质询而担忧，他没有再说话，又在屋里走动几步，便穿着新衣裳出了屋子。
苍典此前从未听过有关这“青莲花”的消息。他猜测这是什么难得的珍宝，料想这东西不是那么好得的，因此他鼓起勇气，直接去找了这四方城的城主。
四方城的城主是苍典同母异父的姊姊，只是年纪比他大许多，两人不算很熟络。过去苍典查找杀母仇人的踪迹时，也经常来叨扰城主。他说自己有事求见城主，护卫们没有多询问，直接就让他进了内城。
“哟，是我们的天佑之人。稀客呀。”
城主瞧见他，先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你这属雏儿的小子，无事时总是躲在窝里不出声的。今日你来我这城，是有何事不得不出来寻我？”
苍典有些羞赧地抿抿嘴，见她下手有一只蒲团，便慢吞吞挪过去坐了。
他在长辈面前一直是害羞寡言的形象，城主也不以为忤，还挥手从袖中乾坤里取了碟灵果与他吃。
苍典拈果子吃了两个，胸中拘谨的情绪略去了些，终于敢抬头看城主含笑的脸。他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紧张地攥紧了衣摆，脸也涨得通红：“是……今日贸然来访，是想向羲姊问一株异植的消息。”
他把清和当初的说法同城主说了，末了小声道：“还是老规矩……羲姊帮了我的忙，之后有事要我做，我必不推辞的。”
城主有些诧异地挑挑眉毛，将身子往前倾了些，头上的鹿角很不客气地撞上了苍典的额头。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
见小少年的额头瞬间红了一块，她很不走心地道歉，又立刻狡黠地转动起亮圆的眼睛。
“我就是觉得很好奇，你怎么突然对一个凡人这么上心……阿弟，姊姊是过来人，劝告你一句：自天池复生后，我们修士和凡人早就不是什么同族了。你有千年万年之寿，那凡人纵然吃了神药，也顶多得个百年寿元。等百年期过、他化为黄土一抔，你的千秋万载又要怎么过呢？”
“啊，是、是羲姊误会了。”苍典捂着额头，立刻结结巴巴道。“我们只是朋友，我没有……”
姜羲看他这样，“嘻嘻”笑了几声，显然不相信他的说辞。她挥挥手，堆放在几案上的卷牍便飞过来一份，轻轻落在她的手掌上。
她将卷牍展开看了，口中“嗐”一声，说道：“正好。刚刚报说城外五百里外的山里有一只九尾吃人，又说昌敏时有异动。我不好出城去斩那毛团，不若你替我将它除了，我也好以此和其他城的修士交换消息。”
九尾擅长搞一些神魂攻击，但苍典是“天佑者”，所有涉及精神的攻击对他都不会生效。由他去斩杀这异兽，确实是最方便的。
看苍典点头答应下来，她点点头，挥手道：“你也可以把你的凡人放我这里暂时看顾。我虽爱作乐，却不至于同妹妹弟弟抢人，你大可放心。”
苍典没想到她还记着这事，顿时哭笑不得。他也懒得再解释一遍自己和清和的关系，点头道：“羲姊做事，我是很放心的。”
他返回暂居的茅屋，将自己打听消息的事情告诉了清和。
清和原本是在屋前和别人唠嗑剥豆的，听见他这样说，面上微有笑意，剥豆的动作也略放缓了一点。
“是这样啊。我知道了。”他说道。“你且放心。你出城前，我自会到你安排的去处。”
他面色平常，旁边和他一起剥豆的邻居看看这两个漂亮男孩，却好像懂了什么似的，发出一阵“嘿嘿”的笑声。
苍典刚和他转述过姜羲的误解，瞧瞧那几个满脸揶揄的大人，薄薄面皮顿时就红了。他瞪着面色如常的清和，居然愣没从对方脸上看出和自己相似的羞赧来，顿时心中更加郁闷。
他一把抢夺过清和剥豆的筐，将地上一摊豆皮踢到墙角，气鼓鼓说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又不是我伴侣，你听他们什么废话。”
清和骤然失筐，有些懵地捏着两颗青豆抬起头。
他色泽清淡的剔透眼珠有若镜面，在里头映照出苍典一张恼羞成怒的脸。
“可是我们一直在一起。”他问道，“对于人类而言，呆在一起的不就是伴侣吗？”
他看上去是真的很不理解苍典的脑回路。不过也很正常，他自称十五岁，可因为常年病弱，年龄看上去要更小。他的五官是完全没怎么发育的柔美轮廓，就连声音都还是难辨雌雄的半大孩子音。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懂什么叫情、什么是爱？
苍典自认年长，不和孩子计较，只能凶神恶煞地唬周围起哄的人：“看什么看！我们玩过家家，你是不是也要来扮个角儿？”
周围的人闹哄哄地散了，他又来训斥清和：“下次可不能乱说这种话。伴侣这东西咱们孩子还不能有，等长大了之后找，一次也只能找一个，多了是会被骂的，更何况他们大人找伴侣都是为了生下更强壮的子嗣。我们两个又不能生小孩子。”
他本意是想告诉清和谨言慎行，谁知清和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因为我们没有子嗣，所以不算是伴侣吗？”
见苍典大有气急败坏的苗头，他话锋一转，又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再同别人说起这个的。我只是在想……我不明白，你和我之间究竟应该怎么归属。我很难搞懂你们的想法，所以你要教教我。”
谁能苛责这样一个诚恳纯真的漂亮少年呢？
他眨眨眼睛，冲苍典笑了一下，苍典的怒火瞬间便土崩瓦解。
他提着装豆的筐子回到屋里，将清和手里的豆也接过丢进去，旋即道：“不知道也没关系，总之我们是朋友，我都会告诉你的。你应该知道什么叫朋友吧？”
清和看着他，不知为何，面上出现了一抹在缅怀什么的忧伤。
“……我知道的。我知道什么是‘朋友’。”他说。“可‘朋友’对于我们来说太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定义我们。我比较过所有的规则，但它们不是太大就是太小。我想找一个最适合的，可我想不明白。我只能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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