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碗药,一尾鱼
顾行之手指颤抖展开信。
还好,一切并不如他想的那么糟。
属下在信里说,暗中打听到,她家本姓荆,十三年前卷入当时一场大狱,跟当时的权臣有关。时年五岁的她,侥幸逃脱,躲进编修陆离家中,改名换姓。至于去了陆离家中发生的事,因为陆离现在是内阁学士,门禁森严,属下不敢轻举妄动打听,请顾行之示下。
顾行之长舒一口气——看来陆学士告诉自己的,至少有部分是可信的,她家确实是罪人之后。
陆学士家不能轻易打听,这条线是断了。
顾行之心念一动,想起有个现任刑部郎中跟自己是同科进士,两人是好友。于是亲笔写信,请他暗中查这陈年大案的卷宗,里面是否有个荆家。
顾行之很少托人办私事,反复行文拟了两稿,终于妥了。
他把废稿揉碎,随手扔进字纸篓,唤人备下厚礼,随信悄悄送入京城。
……
云中城天边流霞来了又去,月亮变幻着莫测光影,云梦离开洛阳来到这里不过两个月,心思却如蜿蜒的桑乾河水,拐了几道弯——
回到巡抚衙署这些天,顾行之公务之余几乎与她形影不离,有时,却掩不住凝神思索,若有隐忧。有时,他接到信,又迫不及待、支支吾吾回避她。他们正是情真意切时,无话不谈,唯有这件事,云梦撒娇问了几回,他都守口如瓶岔开话题。
热恋中的人总是爱刨根问底。云梦有些怀疑。
第一次,她趁着顾行之不在潜入书房,书房井然有序。她往书案边的字纸篓望去,见到里面纸上墨迹尚存。
云梦听着外面动静,轻手轻脚拿起一片残纸展开,只看到“学士府”、“刑部”、“查案”、“隐情”几个字,她心惊胆战,想再捡起一片看,传来推门声。
她迅速把纸片扔回纸篓,装作无事发生。
“你怎么在这里?”顾行之诧异。
“我想你,就来看看你在不在。”她刻意柔媚地掩饰道。
顾行之走近她,她纯然欢喜扑在他怀中。
……
云梦离开后,顾行之看着纸篓里动过的痕迹,眉头拧紧——她是来探听情报的吗?
这些日子,自己几次在她面前说起陆学士和王总督,按理说,她应该对他们满怀怨恨,但她却总是为陆学士辩解。
……
云梦也有了别样的心肠——
起先,她年少冲动,初遇顾行之,为他的热烈吸引,私自离开学士府,到了云中城,和他耳鬓厮磨。
现在,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情思绵绵,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的间隙,她竟开始想念起京城学士府,想起府上娇艳欲滴的榴花,还有长身玉立、容貌端肃、心有波澜面如平湖的陆学士。
陆学士和顾行之是不同的,从京城的东门走到西门,无人不说他沉静详审,仪表泠然。若说爽朗活泼,英气溢于眉宇的顾行之是寒天的火焰,无人不爱,陆学士就是晶莹剔透的冰山,拒人千里之外,别样风致。
云梦有几分想念陆学士,虽然是他将自己赶走,托付给顾行之,她还是无法怨恨,似乎觉得陆学士对她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
可现在,从字纸篓的只言片语,还有顾行之这些日子鬼鬼祟祟的形迹,云梦断定,顾行之是在谋划对陆学士不利的事。
她要写信告诉陆学士,让他提防。
……
云梦的信在城外被截获,是三天后。她的手段太拙劣,顾行之看着信上熟悉的字迹,心想。他心里翻滚无限恨意,恨自己,恨她,更恨陆学士。
信上寥寥数字,不过是含糊告诉陆学士,要提防顾行之,还说她就在云中,顾行之如果有什么异动,她会继续写信报告。
天旋地转,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钉,钉在他心口。
侥幸的希望没有出现。自己想方设法为她开脱,然而她果然还是陆学士派来的耳目,和王总督似乎也有联系。
顾行之想立刻拔刀杀了她,让她消失。想了想,冷静下来,对着烛火烧毁信,将信差即刻关押在密处待命。
……
半夜,他大步流星走到后院,推开她的房门,将一碗汤药放在床侧春凳。
她惊醒,睡眼惺忪看着他,漆黑的乱发垂在脖颈边,他送她的碧玉珰没有摘,在耳边映着白皙肌肤。
他以前所未有的粗暴揉进她的身子。她虽然并不知道信被截获,下意识带着几分告密的愧疚和心虚,温顺地承受。
事毕,他看着在绣被里半遮半显,气力耗尽,声息微弱的她,拿过汤药,送到她面前,像怕自己反悔,不容抗拒地遽然说:“喝下去。”
说罢,他还是没有做到如自己期望的那般冰冷如铁,而是侧过头,似乎不敢看她的眼睛。
却没有预期的反抗,他只听到喝药的声音。他鼓起勇气扭头,她坐在榻上,扯过被子挡住身子,只露出如玉的纤细锁骨,脸颊还存留着欢愉的绯红,看着空荡荡的碗容色异常平静。
他倒是动了怜悯心,伸手温柔揽住她:“你别怕,不是毒药。只是……”
她木然点头,尖巧的眼角边盘桓许久的一滴泪终于落下,打在碗底,砰然作响。
他说不下去,扶她一起躺下,被角掖严实:“睡吧。”
她修长细腻的双腿环住他,两人虽然各怀心思,都累到极致,很快睡着了。
……
云梦没有等到陆学士的回信。顾行之起先将信差秘密关押,是想伪造一封回信,等到时日对得上,让信差送回给她,从她那里继续得到更多的想法。
然而那夜过后,他放弃了这想法,只是让信差即刻远走高飞,离开云中城,不得回来半步,更不许说出去。让她在无望中等待,在揣测中惊疑,却还要佯装若无其事对他缠绵热烈,这是折磨她的更好办法。
顾行之陡然有了奇异残忍的快感。学士府初见的明艳昳丽少女,像一朵石榴花飘到他身边,在他身边慢慢失去光泽,枯槁支离,至死都无法离开。如果有朝一日真的要她死去,他也要让她在自己的刀下丧命。
……
七月,他得到刑部郎中的回信,信里说她当年家人发配边疆,不偏不倚就在云中。
不费吹灰之力,顾行之迅速查清她有个十四岁的弟弟,在平远堡。他立即前往平远堡,想把这个叫阿鱼的少年带回镇城,带在身边。
……
顾行之是天宁元年七月,在平远堡的百户所,找到的少年阿鱼。
云中城有七十二堡,平远堡在两军对垒最前哨,素称极冲地方。接近大漠,天寒地冻,当时又兼和邻国常年交战。此堡的军户,十人九死,朝不保夕。
“阿鱼,你还有家人在此么?”
阿鱼战战兢兢瑟缩在墙角,看着这位温言询问、英气勃发的云中巡抚。
他时年十四,活到现在,见过最大的官是百户长,根本无法想象巡抚是多大的官,比县太爷还大吗?
百户长赔笑替他答道:“禀告抚台大人,他是还小的时候,跟着家人来戍边的,家人都已死了,只留他一个命大,吃百家饭长大的。”
顾行之宽仁待下,想到边军的苦处,喟然长叹。
“你姓什么?”他俯身,尽可能亲切地问阿鱼。
其实阿鱼虽然饥一顿饱一顿,身量瘦削,但在少年人中,是高挑的。只是顾行之身长八尺,即便在朔北,也是姿岸英伟,卓尔不群,比阿鱼又高出半头。
“回……回抚台大人,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我亲人都不在了,那时我还小。有几个记得他们生前姓氏的,也都死了。”阿鱼忽而对他生出无尽的信任和仰慕,如见亲人,嗫嚅回答。
顾行之闻言恻然,又问:“你为何叫阿鱼?”
“我本没有名,长到七八岁,那时百户说我当取个名,好记上军户黄册去服役。有几个老人说我家乡似乎在水边,就给我报了阿鱼这名字。”阿鱼勉强一笑。
七八岁的幼童,举目无亲,便要服繁重的徭役,端的人间惨境。
顾行之颇为不忍,说:“阿鱼,跟我回云中的巡抚衙门,当我随从。”
就这样,在一众军户艳羡阿鱼遇到贵人,侥幸得了活路的目光里,顾行之等他收拾简陋的行囊,将他带回两百余里外的巡抚衙门。还有几个胆大的军户拥在他的黑骊马前,领着自家孩子,问抚台大人还要随从吗?
那时十四岁的阿鱼,至今记得,回程路上,初次见面的抚台大人仪表堂堂,毫无架子,与他言笑轩爽,策马扬鞭。寒风里,夕阳剪出他的身影,金光熠熠……
没有公务的时候,顾行之教阿鱼识字、读书、射箭,与他讲道理,携他随自己周历塞外,骋望天山瀚海。
阿鱼经常悄悄以手指为笔,在沙地练习“顾行之”三字。
虽为主仆,阿鱼心中,早就把意气豪爽的制府大人视作兄长,世间唯一的亲人。
然而,虽然阿鱼和云梦偶尔见面,顾行之从未告诉他们彼此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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