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宫宴
每逢月底,便是皇宫举办宫宴的日子。当今圣上隆始帝贫民出身,自幼失恃失怙,因此格外重视家庭的团结。
隆始帝五子四女,长子与次子早亡,幼女早夭,女儿皆已出降。如今还剩端王、英王、翊王,及孙辈二十余人在身边。后宫之中仅郑贵妃一人,加上自幼养于郑贵妃身边的淞南县主郑芊柔,每次宫宴不过三十人。
这次贺棠回了京,宴会倒是热闹了许多,因贺棠在征西之战立下赫赫军功,让英王一家大出风头,成了宫宴的焦点。
英王爷四十余岁,少年时也在马上征战过,只不过天下平定后,做了二十年富贵王爷,发福了不少,却不减眉目间的英俊儒雅。此刻,他正意气风发地与身边弟兄子侄高谈阔论。
殿外内侍引着贺棠进来,众人目光便纷纷落在他身上。
内侍引贺棠入席后,他却只静坐在席间,不参与英王爷等人的谈论。
“东瑜!”英王爷见了他一招手,“快过来,给你弟兄们讲讲在西北的见闻。”
贺棠放下手中酒盏,淡淡道:“战场上都是血光厮杀,没什么可讲的。”
英王爷脸上的笑一僵。一旁英王妃似笑非笑道:“哟,这是热脸贴上了冷屁股了?”
英王自觉脸上难看,瞪了贺棠一眼,又瞪了英王妃一眼。
贺棠却仿似未闻,泰然自若地斟酒自饮。
贺棠自幼与英王关系生疏,七岁之前在宫中长大,出宫后在英王府长到十六岁便离京参军。如今回了京城,两人之间关系非但没有冰释,反而更加剑拔弩张了起来。
主位上的郑贵妃留意道这边的异动,开声圆场道:“好了好了,东瑜如今凯旋归来,这场家宴也算为他接风洗尘,有什么想谈的散席再谈也不迟。”
话音落下,便有传菜内侍纷纷入殿布菜。
众人依言各自落席。
酒至半酣后,郑贵妃便起身接过隆始帝身旁内侍手中的酒壶,柔声道:“陛下,太医令说了,一日不可饮超过三盅酒。”
隆始帝年近古稀,因常年锻炼,倒似五十多岁的模样。前几年他还很魁梧威仪,只是这几年病了几场,方显出几分老态。
隆始帝向来与郑贵妃相敬如宾,听她这样一说,便也放下酒盏,只对众人道:“朕这身子,如今是越来越不得劲。那日在南宫门城楼犒赏三军,看着马上的东瑜,那英姿勃发的样子倒是令朕想起了当年纵横马背的日子。”
贺棠忙道:“皇祖父谬赞了。”
淞南县主郑芊柔起身施礼道:“陛下,柔儿最近正好学会一道桂花糕,正好趁今日宫宴让陛下品鉴一番。”
隆始帝拊掌笑道:“你这孩子,倒真有心,朕便尝尝。若是做得好,便重重有赏。”
郑芊柔居于宫中,对隆始帝的喜好自然是了如指掌,讨他欢心也不难。
席间三位王妃均暗道,回头要让府里的姑娘都学着做道糕点才行,否则亲祖父的欢心讨不到,反而让外人落了好。
不多时,传菜内侍便将郑芊柔做的桂花糕送了上来,在每个人席间摆了一碟。
碟子是白瓷金边的方碟,更衬托得碟中雪白金黄相间的桂花糕香软可爱。
隆始帝先吃了,半闭着眼,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郑芊柔攥着袖边瞄着隆始帝,良久,见他终于点点头,方舒了一口气。
见皇帝表态了,众人亦纷纷赞不绝口。
翊王妃也吃了一口,那桂花糕软糯甜香,做得确实不错,可以赶上家里厨子的水平。
可她上回方吃了贺桥送回家的菊花糕,感觉比之这桂花糕又高了不止一个层级,便悄悄问贺桥:“清洵,改日能不能请那什么容姑娘来府里教你妹妹们做两道糕点?”
贺桥知道翊王妃打的什么算盘,忍笑道:“娘,你真当这厨艺是速成的么?若是那么轻易学会,现在被夸的就不是淞南县主,是你儿子我了。”
郑芊柔笑着一一谢过了众人的夸赞,又看向贺棠,见他只是斟了酒喝,却不动面前的桂花糕。虽明知他是不喜糕饼甜食,心下却不快,便故意问道:“东瑜哥哥,你怎么不尝尝,可是柔儿做得不合口味?”
见众人目光纷纷投过来,贺棠不紧不慢地用银箸挑起那块桂花糕送入口中,又微微点了点头。
见他这样敷衍的态度,郑芊柔心下更恼。
其实她倒是误会贺棠了,他这点头并非为敷衍郑芊柔,只是那桂花糕入口的一瞬间不知为何想起了中午吃的那块菊花糕,那清香茶甘的余韵,消弭了他从前对甜食的意见,至于口中这块桂花糕什么味道,倒是全然没有注意。
英王妃知道郑贵妃有意撮合郑芊柔与贺棠,她也有意让英王府借上郑贵妃这阵东风,便开口夸道:“淞南县主这手艺可真让人叹服,也不知将来要便宜了哪家儿郎。”
郑贵妃笑道:“你若是觉得可惜,倒是可以先下手为强。”
英王妃道:“说起来,东瑜幼时在宫中长大,与县主倒算得上青梅竹马,感情应该是相当深厚的。”
英王爷见英王妃言语间俱是撮合贺棠与郑芊柔两人,想起前几日安国公周宏向他表达过结亲之意。
他有些看不上郑芊柔之父郑尚书,却很想拉拢交好周宏,生怕两个妇人言语间便把贺棠的婚事定了,于是开口道:“若是成婚了,东瑜往后驻守西北,也不知县主能不能适应那边的恶劣环境。”
此言一出,郑芊柔脸一红,又悄悄望向贺棠。他却是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仿佛说的是别人。
英王妃反驳道:“既然成家了,谁还去那黄沙地?自然是留在京城了。”
“什么黄沙地?那是边疆重域!东瑜若想去驻守,本王自然是支持的。安国公的女儿自小在那边长大的,我看也是个良配。”
“东瑜还没说要去西北,你就帮人决定了?周家小姐那里比得上淞南县主?”
“东瑜去西北不是你最高兴吗?”
郑贵妃见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离谱,不悦地打断道:“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皇祖父,孙儿想起军中事务尚未处置,先行告退了。”贺棠突然站起来道。
隆始帝挥挥手:“去吧。”
待他离去了,隆始帝方慢悠悠地说道:“东瑜少年参军,你们为人父母不加关怀,如今他长大成人,你们又急赤白脸地插手他的婚事,你们说他能乐意吗?说不定本来能成的一段好姻缘都被你们搅黄了!”
他眼睛扫过席间众人,意有所指地看了英王夫妇一眼。
贺棠离了席,稍解衣襟,冷风一吹,酒气便去了大半。
如今月上梢头,他在池边撩了一把水醒神,回了王府换上官服,带着卫队巡街去了。
金吾卫上将军不必亲自巡城,可谁也说不好他哪日兴起要巡城,看上将军面沉如水的样子,巡城金吾卫只好打起了万分精神,生怕出什么错漏。
贺棠骑着马走在卫队前头,如今正是夜市初开之时,街道人声喧喧,叫卖声、戏耍声、丝竹声不绝于耳,倒是让他心情好上了一些。
忽然,他见前方一名少女挎着篮子迎面走来,那少女穿着丁香色裙衫,乌发雪面,一如远山芙蓉,正是容绯苓。
贺棠心中一动,下了马交给骁卫,示意卫队继续前进,自己却走向容绯苓。
“唐公子!”绯苓乍见他也很惊喜,看了一眼他身上官服,道,“你今日巡城么?”
贺棠摇摇头道:“不是,出来散散心罢了。你这是去哪?”
绯苓看了一眼手中的篮子道:“三槐里有一位孤寡婆婆这段时间病了,慈济堂隔日便要送一次药给她。今日白日里有事耽搁了,我现在送过去。”
“这么晚了,只怕不安全。我替你送过去,你快回去吧。”贺棠望了一眼天色,伸手要接过她的篮子。
绯苓忙道:“这是我的事,怎好麻烦唐公子!再说那婆婆住得三弯九绕的,你只怕找不到地方。”
贺棠沉吟道:“既如此,我便陪你送过去吧。”说罢,又补充道,“左右今日无事。”
绯苓见他这么一说,便点了点头。
出了夜市,人声渐远,街道边便寂寥了许多,只有街边两旁挂着的灯笼上的烛火随夜风吹拂而轻轻摆动。
贺棠站在绯苓左侧,两人并肩走着,却一路无话。
风从左侧吹来,带动发丝翻飞,又吹来一阵阵旁边人身上冷冽的松香。
绯苓悄悄侧头看他,因与她同行的缘故,贺棠步子也放得很缓,街光打在他的侧脸上,更显得棱角分明,眉眼深邃,轮廓有如刀裁玉雕。
长这么大,她从未这样近距离地跟一个成年男子单独走这样近过。绯苓觉得,寂静街道上回荡的除了踩在石板地上的轻响,还有她砰砰的心跳声。
一阵晚风迎面吹来,贺棠猛然咳喘起来。
绯苓吓了一跳,忙伸手搀住他,紧张地问道:“你没事吧?”
贺棠咳喘数声,方摆摆手,道:“没事,不过是两年前落下的病根,时不时要发作一下,让你见笑了。”
“唐公子正值风华正茂,怎会落下这种病根?”绯苓半是好奇半是关怀地问道。
“两年前”贺棠神思一恍,“那时我带队奇袭北狄西汗王索里那的据点,被索里那的神箭手射中了左胸,从两丈高的箭楼上摔下来。”
绯苓吸了口冷气。
“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包括英卓。但是他说,我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在北狄的土地里。当时英卓的肩膀也中了箭,但还是把我拖行了二十公里拖回营里。后来回了营,军医发现那支箭在心脏下方一寸的地方,我还是侥幸捡回一条命,只是伤了肺,偶尔犯一下咳症。”
绯苓一路听着,一颗心也跟着起起伏伏了好多次,末了只能感叹一声:“你你命可真大。”
贺棠笑了笑:“吓到你了?”
“有一点。”绯苓点点头道,“唐公子,你真是个英雄,孟家哥哥也是。多亏了你们,那些外族才不敢肆意践踏掠夺我们的土地百姓。”
贺棠朗声笑道:“建功立业,驱除鞑虏,本就是大济男儿的使命。有时候,我反而觉得在西北大漠与同袍弟兄饮酒畅谈,倒自在过在这繁华盛京里。”
“可是西北战事残酷,你家里人也会担心的吧。”
“家里人?”贺棠摇了摇头道,“我母亲在我年幼的时候便过世了。我爹后来再娶,与继母琴瑟和鸣,与家中弟妹亦是父慈子孝。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我每每回去,倒像是个多余的人。”
绯苓无言,默了半晌,忽然说道:“我娘生我那会去世了,可我爹没有再娶,只细心照料我长大。可是,我如今每每想起他,便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劝他续弦,有了继母弟妹陪伴他,或许他也不至于早早过世,即使过世了,他的坟茔也不至于失落在战乱中,落得无人祭扫的境遇。”
贺棠转头看她,微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长睫掩住了眸中的情绪,不知为何,整个人也像从梦境中走来一般,带着一丝虚幻飘渺,自己与她竟像两个时空的人一样。
“谁身上没有一些不如意呢?”绯苓又道,“这是我们无法选择的事,但是可以把目光转向别处,有时我想,我拥有的已经够多,就别纠结失去的东西了。”
她看向贺棠:“唐公子,你年纪轻轻就在军中任职,又有孟家哥哥那样的好友,往后前途更是不可估量。你父母弟妹知道了,也会以你为荣的。”
转了半天,她竟在安慰他。贺棠笑了,道:“其实,这事我早看开了,只是有时不得不应酬,有些烦闷罢了。”
送完了药,贺棠又送绯苓回到慈济堂门口。
“唐公子,你且稍等一会。”绯苓说罢,便转身跑进慈济堂。
贺棠站在门口,抬头看门前悬着的两盏红灯笼。红灯笼中间,挂着写着“慈济堂”三个大字的匾额,是隆始帝亲笔题的。隆始帝并非文人出身,字写得不算好,却笔走龙蛇,遒劲有力。
贺棠出神看了一会,便见绯苓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木盒出来。
“唐公子,这个给你。”绯苓将木盒递过去,“里面是我做的枇杷雪梨膏,秋日干燥,每日吃点这个可以润肺止咳,滋阴养肺。”
贺棠有些意外,伸手接过了,又轻声道:“多谢你,容姑娘。”
她又抖出一张笺纸,道:“这上面是专治肺疾的药膳方,平时可让家里的厨子做给你吃。”
贺棠接过一看,上面娟秀的字迹写着“羊蜜羹”的作法,他略略看完,有些诧异地看了绯苓一眼,道:“你”
绯苓一笑,道:“唐公子,没想到我们这么有缘吧,归朝那日为你做羊蜜羹的人正是我。”
她站在门口展颜一笑的模样灿若星辰,连那两盏灯笼的光华都黯然失色。
贺棠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到了嘴边却只是两个字:“谢谢。”
绯苓低头笑了笑,同他道别后又小跑进去,带起的风吹动衣袂翩跹,灵动得像只蝴蝶。
贺棠看着她的背影,唇角不由轻轻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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