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民国一十八年(1929年),初冬。
北平的初冬,寒冷刺骨,虽然还未下雪,但月亮照下来,像是撒上了一层薄薄的糖霜。
天桥开市了。
人来人往,热热闹闹。
搁儿几百年前,天桥是明清两朝皇帝的专用,它位于天坛西北,南北向跨过龙须沟。明朝修建汉白玉单孔高拱桥,作为“御路”,皇帝又叫天子,天子行走之桥,便叫做“天桥”。
天桥被誉为“通天之桥”,除了皇帝,其他闲杂人等不允许通过,就连在朝廷的官臣也得只能行走两边的木桥。
不过后面,随着皇帝出逃,清王朝也就没了。
皇帝专用的天桥成了三六九等人都能走上一遭的常路,天子之路,成了贩夫走卒流连忘返的好地方。
天桥的上方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市场,卖古董的古董摊、卖小零食的酥山糖水车、卖炭的木炭摊、卖馄饨的馄饨摊……当然,天桥的下方可就不怎么见得了光,更不可言说。
一个约莫十二三岁大的男孩子扒拉着笼子,睁着眼睛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外面,跟他一起被锁在笼子里的还有好几个孩子,有男有女,脸上身上都是脏兮兮的。
笼子上方的木板子打开,丢下来几个肉包子。
那些饿极了的孩子顿时红了眼,一窝蜂冲上去抢肉包子。有幸抢到的,吃得狼吞虎咽,活像饿鬼,没有抢到的,转而去抢手中有包子的,哪怕是手中还有些许渣渣。
男孩子被吓傻了,呆呆伫立在原地不敢动。
“弟弟,你不要怕,我这里还有包子,给你。”女孩子将抢来的包子一分为二,分给了男孩子一半,“够不够?”
这女孩子好几个月前就被人贩子拐卖来的,她脸上有道疤痕,特别丑,亲生父母嫌弃就把她丢弃了,再后面她便被拐走了,放笼子里。
其他小孩子都觉得她面目可憎,很害怕,不愿意靠近。倒是她心肠好,不计较,看到有人欺负新来的,愿意帮帮。
“我还小,吃一点点就饱了,其余的都给你吧。”
说话的男孩叫宋懿涵,正是刚才被吓傻不敢去抢包子的男孩,刚满十三岁,被人贩子拐卖到这里有一个礼拜了。为了颗糖他松开了他爷爷的手,跟了一个陌生的女人走,结果后面糖没得到,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脸上有疤的女孩子知道宋懿涵正在长身体,那一点肯定是吃不饱的:“你得多吃一点,长这么瘦,没人愿意买你。”
“……唔。”
她说:“不要怕,那些被买走的小孩子,都是去享福了。”
“……唔,是么?”
她继续说:“是真的,我看很多被卖出去的小孩子都没有回来,兴许就是过得太好,不愿意回来受苦了。”
“唔,好!”
宋懿涵飞快地点了点头,他什么都听这个姐姐的。其实他不晓得那些被买走的小孩子是不是真的去享福了,他不想去享福,他只想爷爷早点发现他不见了,来找他,接他回家。
他握着半冷的包子大口大口地啃,来了好几天,吃不饱穿不暖,都要死在这里。但很快,他被发现了,一个男孩扑过来,抢他手中的包子,那男孩力气很大,宋懿涵抢不过他,两人一推一拉中包子从手上丢了出去。
宋懿涵惊呼,包子在笼子外骨碌碌滚了两圈,刚好停在穿着光鲜亮丽的男人的脚边。男人身后跟着一个人,他嫌弃了打量了周围,最后将那包子一脚踢了回来。
宋懿涵看到包子回来了,管他是干净,管他,捡起来吹去上面的灰,狼吞虎咽了起来。
那小少爷气质轩昂,看上去是大户人家,身上穿的手上戴的,都是顶当下时髦的。
和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孩子一比,格格不入。
男孩约莫十五六多岁的样子,眼神冷冷的,五官虽然现在看上去稚嫩,可眉目锋利又英俊,着实让人难忘,看上去有点少年老成的感觉。
初来这么喧闹的集市,一双漂亮又细致的眼睛打量着周围,露出了嫌弃,生怕什么脏污粘在身上,抬起右手,微屈起食指抵住鼻子。——似乎这里有什么难闻的味道。
粗壮的男人立马吆喝着:
“诶,爷!瞧一瞧,看一看哟!这些孩子都是最近到的新货!”
程家老爷目光环视了一圈,并没有发话,而是示意身边的小男孩上前挑有没有喜欢的货。男人道:“华弌,你看看,看得上的就选走。”
程华弌百万个不情愿,看了这些脏兮兮的孩子,无比嫌弃。
看了这些浑身散发臭味的“小垃圾”,皱了皱眉,带了点所谓上等人的傲慢:“好。”
靠近了点这些孩子,每个都怯生生地望着他。他屏住呼吸,厌恶着这些恶臭来源的小垃圾。
忍了忍,开了口,说道:“你们可都会什么?”
那些孩子很惊讶,睁着一双又一双的眼睛,或是惊讶,或是惶恐地望着他。
不仅这些孩子很惊讶,卖孩子的粗壮男人也很惊讶,来他这里的,无非就是买孩子回去当牛做马,好点了有口饭吃,差点的熬不过死了。
没有人在不在意这些孩子是不是会一门手艺。何况他们太小了。
程家老爷只是笑:“何必跟他们说这些?”
谁知道有孩子,怯生生地道:“我会。”
是刚刚吃了他一脚踢过去包子的男孩。看上去那么小的一团。
粗壮的男人一看有戏,立马说道:
“这孩子聪明哩,客官看看?”
程华弌“嗯”了一声,态度稍稍缓和,不过依旧傲慢得讨人嫌:“我不是搞善事的,也不是什么下三滥的玩意儿都要,要我花钱,先看你自己值不值得。”
“哈哈哈哈哈!”
程家老爷大笑,实在是被他一本正经的少年气弄笑的:“一群大字不识丁的孩子而已,华弌你何必为难他们。”
程华弌不以为然。
要是今后陪他一起学习、玩耍的对象是块小废料,小垃圾,估计这小屁孩鼻子眼睛顶上天了。
初见场面的孩子们,回答不上问题,蹲在地上,怕丢人现眼。
“你,站起来。”
宋懿涵被一边的脸上有疤的女孩子用力抓住,支愣着小身板,把他拔萝卜似的拔起来。
程华弌问他:“叫什么?”
“宋懿涵。”怯生生的。
“会什么?”
“会画画。”更怯生生的。
“什么?!”
脸上有疤的女孩子赶紧把他脸上的灰擦干净,露出了一张干净秀气的小脸。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端端正正,清秀好看。
女孩子道:“姓宋,叫宋懿涵。”
粗壮的男人把笼子上的木板打开,把男孩从里面揪了出来丢在地上。
程华弌后退半步,和人拉开差距,道:“若我用绛色和草绿按照一定的比例调和,得到什么色?”
“……熟,熟褐。”
“绛色和紫罗兰调和。”
“……玫瑰红。”
“柠檬黄和草绿色调和”
“黄绿色。”
“柠檬黄、纯黑色、玫瑰红三种色彩调和。”
宋懿涵有点结巴:“比例不同,就……就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调和成熟褐色……还,还有一种是土黄色。”
……
程华弌问一句,宋懿涵答一句。
你来我往,一问一答。
然后基色搭配都快被考完了。程华弌试探了一番知道这个孩子学了点手艺。或者家里面是有点手艺的。
他满意,想买。
程华弌从身上掏出了块上等的手帕。蹲下身,先捏了捏他的脸,摸了摸他的牙齿,像是鉴定商品一样,把人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番。最后他想看看这个孩子的手。
宋懿涵不愿意,死活不伸手。
程华弌没多大耐心,直接狠狠一抽:“藏起来干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那手好看,可好看的右手小拇指旁,偏偏生了个第六指。
“是个六爪儿?”
原来是个畸形儿。
难怪他不给人看。
“客官!这孩子是个异种,这样吧,我少收你点钱,你带他走。”
程华弌纠结。
他看中了他的手艺,又嫌弃他是个天生畸形儿。
“华弌你就要了他吧,这孩子看上去身体好,没什么病,人也聪明,还会画画。你当了他的主子,他今后肯定就听你的,一辈子都跟着你……”
身边粗壮的男人附和道:“是啊,你看这孩子模样好看,没准儿等会儿就被另外的人看上买走了。”
说到这里,粗壮的男人把目光挪向宋懿涵。
问男孩:“你吃饭吃得多么?”
宋懿涵立马摇摇头,小声说:“我还小,吃得不多,一点点就饱了。”他记得男人教他们说的话,“要是以后跟着你了,我还可以吃得更少。”
程华弌烦心:“你看看你的手,什么鬼,丑死了!”
“是因为这孩子的手么?”粗壮的男人把男孩的右手捏住。
“若没有多出来的这根手指,我会考虑,可惜是个畸形儿。”
粗壮的男人好不容易等来大款,可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狠了狠心,咬牙把孩子抱起去了帘子后面。
那是临时的厨房。
男人把孩子的右手放在砧板上,抄起了刀,手起刀快,不过一瞬间的事情……
枯黄的落叶随着萧瑟的寒风,落入大地,碾落成泥,不复存在。
冷不丁的一声孩童的稚气又凄厉地尖叫。
“——啊。”
撕心裂肺,痛彻心扉。
程华弌在外面,看不清帘子后面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无端觉得冷。
枝丫上受了惊的鸟儿,扑腾着翅膀到处乱飞,笼子里的其他孩子打了个冷颤,心惊肉跳。
男人捂住男孩的嘴,尖叫声消失,变成了压抑的抽泣声。
他哪里是去享福,他分明就是去遭罪的。
他们无非是货,全凭主子的心意……
他们无非是买来逗乐,哪里有自己的选择……
在这个年代,管你是木桥还是天桥,管你是天子还是凡夫俗子,管你是异种还是正常。不过都是为了苟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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