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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16章


宋余昭此时此刻的心情简直不要太好,甚至还要了一瓶烧酒,给宋懿涵点了一盘红糖糍粑。

        一个瓶子,五根金条。宋余昭当时可没想要那么多,他摆摊只求一口饭吃,后来见他老头子那架势把他吓一跳,直到后面那人漏了一嘴,说是不得了的青花瓷瓶,那泥沟纹理,那釉聚处呈现的黑褐色结晶斑,无一不在证实这个瓶子是个好东西。

        虽说对方在市井之地穿着朴素,可宋余昭还是从对方谈吐,猜测出那人应该是家里有些底子的。

        五根金条,本是夸张,可很容易压价。

        他本来松口,可见对方自己是露出迟疑之色,他便懂了,人家那是想要,所以立马底气就足了。非五根金条不可。

        后来……

        宋余昭心里发笑。没有后来了,他明天卷起铺盖就走人,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有用。

        宋懿涵喜欢吃甜食,吃完了就咕叽叽舔筷子:“我……我还想吃……”

        宋余昭见他今儿吃这么多,肚儿涨得圆滚滚,不由有些担忧:“不行了,现在太晚了,吃多了容易消化不良。”

        “……”宋懿涵只好怏怏不乐。

        “你看看你,吃这么多,撑坏了就不好了。”宋余昭最心疼孩子,要什么给什么,就算是家里再穷手里再没钱的时候,他都舍不得亏待孩子。

        宋懿涵摸摸肚子,乖乖点头:“那好嘛,我不要了。”

        宋余昭瞧着宋懿涵,乖得不像话,终究心软,招了招店里伙计:“一份红糖糍粑打包!”

        “好嘞,客官!”

        宋懿涵立马目瞪口呆。

        宋余昭淡淡道:“明儿走水路回江南,一个月都在船上。船上可没那么多好吃的,我给你带一份回去,你留着慢慢吃,好不好?”

        宋懿涵一改焉儿吧唧的模样,眼睛冒着光:“好好!”

        爷俩吃完晚饭就往郊外去,半夜三更,路上都没行人,可孩子总归是怕走夜路,担心走在碰见画本中的鬼。

        宋余昭便耐心地唱着《春江花月夜》,还是熟悉的江南地带的调调,轻柔舒缓,别有一番韵味。

        走了许久两人就在一石桥停下,还没有靠近,他便已有不祥的预感,捂住了宋懿涵的嘴蹲在旁边的芦苇丛中。

        郊外有一群黑衣人,凶神恶煞,朝着一艘破船倒汽油,为首的一个,竟然是拿着火把丢了过去。顷刻间,火势席卷了那艘破船,风一吹,破船摇摇欲坠。

        宋余昭一怔,紧接着一阵肉痛。

        那四根金条还有一大堆票子在船上。可他倒也没撒癔症,没径直上前,在灾祸面前,人命比钱重要,保不准对方那一伙人就是冲着钱来的,他可不能冲上前白白送命。

        旁边的那一伙人放完火,立即说:“老大,这船上的东西可真不少呢!”

        贾庄没理他,反而是看着越来越大的火势:“人呢?”

        “守了一天,没见到什么人。”

        贾庄将对方的衣领拽过来,一字一句道:“你们这么大动作已经引起那个老头子的警觉,人早就跑了!一群废物,交代这么点事都办不好!”

        那群人立马惶恐:“老大……对,对不起……”

        贾庄觑他一眼,冷笑:“愣着干嘛?现在人肯定没有跑远,说不定还没有出城,现在立刻锁定出城的人员,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

        宋余昭听得不大真切,但看那边气势汹汹,像是寻仇。

        “等等!”贾庄怕这群人又办事不力。

        那人赶紧凑上前:“老大,还有什么吩咐的?”

        贾庄语气平淡:“不管怎么样,少爷只要那个孩子。至于那个老头子怎么样,是死是活,就不重要了。”

        身旁的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懂了这言外之意。贾庄交代完之后,留下一笔钱就坐车走了。等人差不多走了后,宋余昭才从芦苇丛中出来,软着腿险些掉进沟里面去,恍惚中已经猜到了这群人是谁派来的。

        “冤孽啊……”他呢喃道。

        宋懿涵抬头看他,冲上前抱住他。爷俩互相依偎着,此时破船轰隆倒坍,沉入水中。过了好久,宋余昭望着宋懿涵:千不该,万不该,又去招惹程家人。

        宋懿涵有些发呆:“爷爷,我们没有住的地方了。”

        “唉……”

        “那明天我们还要回家吗?”

        宋余昭叹了口气:“走不掉咯,这次真走不掉咯。”

        “爷爷……”

        来是北平,去是北平,兜兜转转几十年,还是走不出北平。

        宋余昭如梦初醒一般浸出满身汗,夜晚的凉风一吹,冷得他止不住地颤抖。只觉得发生的这一切实在是滑稽又揪心,或许早在宋懿涵被拐走,程家人又买走他,这一场冤孽就注定了——老天爷也不愿意让他们爷俩离开。

        天蒙蒙亮,程松溪带着眼下的淡青在院子里活动筋骨,舒展身体。

        他像是一株巨型植物,站在花草树木旁把阳光挡住一大半。然后仰起头,深呼吸一口大清早的新鲜空气,活动活动腰,又扭了扭脖子,最后走到一盆栽跟前,清了清嗓子,硌了一口痰,舒舒服服地走开了。

        “……”

        在院里看书的程华弌合上书,侧过身,无比嫌弃。

        有时候他不明白老佛爷怎么跟市井流氓痞子一个德行,但总归是老人家的兴趣爱好,他一个小辈插不上什么嘴。

        旁边挨着枫树,桌上有糕点红茶,程华弌坐在黄花梨雕刻的椅子上看着书,喝口水,润润嗓子,可一口还没喝下去,却被烫得一个激灵。茶水流了一地,在脚下形成一滩水渍。

        程松溪坐过来:“……哟,这一滩,是尿了?”

        程华弌:“……”

        所有清晨的闲情雅致因这一句而告罄,程华弌把手中的书撂在一边,没搭理人。一老一少沉默许久,最后还是程华弌随口找个话题闲聊:“老佛爷,那瓶子,怎么样了?”

        程华弌不咸不淡:“还能怎么样,假的呗。”

        “可是……”

        程松溪语气平淡,甚至听不到情绪的起伏:“古玩这行就跟赌博一个样儿,没有稳赚不赔的买卖。这东西跟从南京得来的残片有些相似,来历推测也有些真,可我仔细看了之后,八成可能是仿品。”他言尽于此。

        从拿到手之后便知道是仿品,也确定是那个人的手段,只是有些问题想不明白,便让张老爷七日后来取。

        程华弌垂眸,他对古玩并没有老辈那么感兴趣,只是惋惜:“可惜了,这一大笔钱,打了水漂。”

        “非也。”程松溪毫不在意。

        “自古以来真品稀少且不易保管,这就少不了仿品赝品。仿品也有高低等级之分,处在高级的仿品趋之若鹜,因为他们知道真品可遇不可求,有些人一辈子都遇不到一两样真家伙。仿品也不全然都是坏的,好石良玉之会随着时间增值,也算是难得藏品。”

        “那瓶子,便是顶级的仿品。”

        程华弌懂了,左右张老爷也算是混迹在古玩圈子中的老手,道理懂得都懂。他还想说两句,这时馆长过来叫程松溪出门遛弯,话题就此中断。

        程松溪跟人出去遛弯还不忘揣两包瓜子花生,哪儿热闹往那里钻。玳瑁摊上有老太婆在卖画,也就只有一幅画,程松溪磕完瓜子踱步近视,只觉得看起来顺眼极了,连着画上的美人一并精巧可爱。他说:“老人家,我能瞧瞧这画吗?”

        这幅山水画并无注明年份,像是假的,可那重山复凝雄伟险峻,颇为壮观。程松溪夸赞道:“老人家,这画不错。”他不说真假,只当观赏者欣赏这画,可他看着太顺眼了,心里喜欢得紧。

        老太婆说:“这幅画是我家先生传下来的,如今人没了,画也脏了,老太婆也没什么心思去保管这画了,找个有缘人转手卖出去。”

        程松溪垂眸看画不发话,这画的走笔太潇洒,不拘一格,含傲岸不平之气。他喜欢得紧。

        老太婆继续说:“老人家也不糊弄你们,这画啊,其实不是真的。只是我们家先生一直留着,就连当初新婚搬家也没舍不得丢弃。”

        程松溪在古玩混迹多年,不只耳聪目明,眼力劲儿更是好得不得了。程松溪说,既然是先生舍不得卖出去,那就一直留着,当个念想也好。老太婆笑笑,说,人都没了,这么多年又过去,她都记不得人长什么模样了,不如卖些钱补贴家用。

        睹物思人,睹物思人,可连人是什么模样都模糊记不清了,那空留这物件也没什么用了。

        程松溪说:“老人家,你开个价吧,我不还价,就当是我跟你有缘分。”这画看起来顺眼,就算无年份无画师提名,他也喜欢。那就说明是跟他有点缘分。

        在银行里交易完,程松溪便跟着馆长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偶尔交谈跟刚刚老太婆卖画的事。

        馆长说:“连你都觉得那画瞧着顺眼,这画肯定不得了。”

        程松溪:“这画无标注年份无画师提名,看不出来是哪个朝代,我买的时候没管真假,只觉得画得可以,看着舒服。”

        馆长随口说了一句:“为什么没有注明年份就一定是假的?文人骚客性格千奇百怪,你能保证非得每个画师都恨不得写上名,闹得人尽皆知?”这本是半开玩笑的话。

        这程松溪却因为这句话离奇沉默了,中国文人墨客性格迥异,豪迈潇洒不慕名利的大有人在。这幅画,他当时看到的第一眼,便想到的一个才子,唐伯虎。

        明代这个大才子,玩世不恭而不失才气,诗文擅名,与祝允明、文徽明、徐祯卿并称“江南四才子”,画名更著,与沈周、文徽明、仇英并称“吴门四家”。

        唐伯虎的画风变化跟他的心性有关,他画风诡变没什么规律,也从不在画上留下他的身份象征。可纵使如何变化,其中的根本是无法改变的,后人依旧可以通过一些特殊检验手法鉴定出唐伯虎真迹。程松溪灵光一闪,突然间想到了什么。

        纵使千变万变,有些东西始终是不会变的。

        那么,那青花萧何夜下追韩信梅瓶也是如此,花瓶是元代,元代时候什么瓷器最出名?当然是景德镇,而元朝时期,景德镇最常用的技法不是传统青花的分染技法,而是所有图案、花纹都是一气呵成,一笔画完——是点荣技法。

        是的,就是点荣技法。

        难怪不得当时怎么看怎么别扭。

        有人用分染技法试图勾出跟用点荣技法一样的青花。

        所以左右怎么看都很奇怪。

        程松溪思路活络了不少,如同知道了有人是如何使用了作弊的方法,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摸着刚得的画儿:“这东西你倒也别说,一眼看过去就相中了这个,老人家说是假,我也没抱有太大的想法。现在我觉得有些意思,你送去检测,看看结果如何。”

        馆长一听这话:“检测?你当我是你下手啊?”

        程松溪说:“那倒不是。我这双眼睛未必不会出错。检测是国家机构的仪器检测,听说不是有那个高精度的测试仪,可不比我这双眼睛厉害?去试试呗,看看它是真是假!”

        馆长听了恨不得当街给他两锤子:“怎么可能试试?这是试试的东西?这种检测只能专门给国家的文物用,没有上面的批准你想想也就算了,别把我也拖下水,我还靠这位置吃饭养家。”

        “那这样吧。”程松溪打趣儿,“就当是个赌注。就当我赌这画是真品。你拿去做文物鉴定,承诺这东西若是真的,这画就无任何报酬上交给国家。”

        “那要是假的呢?”

        程松溪:“那要是假的,就说明我老了,这双眼不行咯。”

        他偏偏揣着自信。

        事到如今他已经彻底了解了姓宋的手段了。现在要做的是把姓宋的给揪出来,最好是当着他的面,把局都给拆了,拆了还不够,他还要好好的嘚瑟一把。

        让姓宋的不痛快,光是想想,就让他十分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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