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味米汤

简直闻所未闻！闻所未闻！

洗味？！何为洗味？！

就是将舌头感受到的味道一层，一层的洗掉，最后剩下最顽固，最特殊的那一层辛辣，在整个舌头上燃烧。唯有这种感觉，是洗不掉的。

程老爷忽然笑了起来，他扶着胡须摇头：“你这女娃，果然是口齿伶俐，你这第二味的辣，并不属于米汤本身，我姑且算你是借了这一味，那你说说，后面的苦味你要……隔。”程老爷说到一半，竟打了个嗝。

席间打嗝算是一个不太文雅的事情，而程老爷更实在打了个嗝之后，惊讶的呆在那里。程彦明发现程老爷不对，轻声唤了他一声。

程老爷的神色几变，另一边竟然也有人开始打饱嗝，这个嗝一打出来，席间都安静下来了。

这个嗝，是苦的。

景姣垂眸一笑：“看来这个答案不用景姣来说，各位已经知道了。各位叔父都是常年行商之人，虽然说不上风餐露宿的苦，但也必然有过深夜难寐，头疼脑热，饮食不规，这碗米汤中所有的用料，均是助各位消食养胃的，若是嗝中带苦，作为晚辈，也只能劝各位叔父保重了。”

话说到这里，景姣那不怒自威的架势已经完全展开，她扫了在场每个人一眼，明明还是那副和气说话的样子，可是话里话外，全是敲山震虎的威慑：“人活于世不过几十年，钱怎么也赚不完，还望各位叔父不要像家父一样，为了一群儿女，为了景家将自己拖垮。家中儿女已长成，何苦还要蹉跎自己？”

说话间，她已经端起一碗温热的米汤，对席间各位福身一拜：“相信最后一味，就不用景姣来解释了，口中泛苦，不放多喝几口，苦不似辣，易冲淡。苦尽，自然甘来。”

话毕，她端着米汤离开雅间，路过还在发呆的景芸和乔绮灵身边，“还不走？”

乔绮灵和景芸同时回过神来，傻傻的“哦哦”，跟着走了。竹均一直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景姣的身上，她离开，他不用提醒也会跟着走。

只是这一次，他看她的眼神完全变了，那双好看精致的眼眸里，好像能在一瞬间掀起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又在她的眼神看过来之前完美的压抑下来，低垂下自己的眼睛，将那些情绪隐藏的只有自己知道。

景滕的病情总算是被控制住了，程家随行的华大夫医术不凡，几针扎下去，景滕明显已经觉得舒畅多了。陈氏身边站着宋嬷嬷，景姣领着人进来的时候，宋嬷嬷提醒了一下陈氏，陈氏第一时间望向景姣，神色里全都是复杂的味道。景姣只当做没看到，在景芸红着一双眼去关心景腾的时候，默默地退出了房间。

景滕的脸色已经好了很多，陈氏和景芸伴随左右，边上已经没有多的位置了。

今天的确是个热闹的日子，外面来来往往的，石板路上还有鞭炮炸碎后的碎末。景姣站在走廊上，往远处打量着这座城，看着看着，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

竹均捧了一杯热茶给她。

景姣看了他一眼，开口就问：“喉咙还疼吗？”

指的是筷子戳了他的喉咙的事情。竹均摇头：“不疼。”他侧头看着景姣，由衷感叹：“阿澜，你真厉害。”

景姣喜欢在手里捧着个什么，天气冷的时候，是一杯热茶，天气热的时候，就是一杯凉茶，好像总要手里捧着个什么，才能把心事抖露出的小动作都扼杀在这个僵直的碰杯动作中，不让人察觉。

她微微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竹均，你觉得这片天有多大？”

竹均一同抬起头，“广阔无边。”

景姣低下头看着他，眸子里是难得的温暖和耐心：“井里的青蛙觉得天只有井口那么大，当他跳出井口，以为只有一间院子的上空那么大，走出院子，以为只有一个城镇这么大……眼前所看到的这一片越大，你未曾看到的那一片可能更大；拥有的，懂得的越多，不懂的，不曾拥有的也会更多。”

竹均慢慢的收起笑容，地下头不再作答——她只是想告诉他，看到的多了，才会发现自己曾经以为的天不过是冰山一角，以为厉害的，也不过如此。她还是不准备让他长久的伴随在身边。

“算了，等你再大一点也许就明白了。”她摸摸他的头，摸到最后，又恶向胆边生的推了一把：“整日像个小老头，死气沉沉的。”

竹均脑袋晃悠了一下，又站直了，跟个不倒翁似的。

景姣打趣完了，无意间看到几丈之外躲在一根柱子后面的乔绮灵。她也从房间里出来了，不过看着景姣在和竹均说话，也就没有过来打扰。此刻与景姣的眼神对上，乔绮灵激动地冲她挥挥手，小跑着过来：“景姑娘。”

景姣冲她点点头：“乔姑娘，还没走？”

乔绮灵提醒她：“景姑娘，今儿个我算是帮了你一个忙不是，你——是不是应该遵循承诺，和我比一场？”

景姣勾唇一笑：“乔姑娘，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我不善厨艺，又怎么和你比呢？”

“文斗！”乔绮灵可不是能随便糊弄的人，她眼眸子清亮：“比武也分文斗武斗，你既然不善庖厨，那就像你刚才告诉我菜怎么做一样，咱们也来个文斗！如何？！”

她是真的想和景姣分个高下，不为胜负之欲望，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刺激，无论输赢，都能给她带来极大的惊喜和动力。之前打败那个糕点师傅，她同样是这样想的，真亏的那个老头以为自己要踢馆，还派人来与她私下协商，逼得她连夜拍屁股走人。

可是让她怎么都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个在席间仪态万千从容有度，在小丫头面前笑容温暖斯文有礼的景家大小姐，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慢慢收起了笑容，那种与生俱来的睥睨之姿，哪怕两人是并肩而立，都让乔绮灵觉得自己愣是矮人家大半截，她凉凉道：“乔姑娘，这样咄咄相逼，真的有意思吗？”

乔绮灵的脑子飞快的转了个弯，然后立马明白过来：“哦——你果然是装的！你根本就会下厨！”

景姣慢条斯理道：“且不论你要找我比试这件事情，先前，你想到万福楼做管事，我爹给了你一个机会，让你来献一品熊掌，结果秦欢做出来的赛熊掌更得大家的喜欢。你连秦欢的赛熊掌都比不过，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跟你比试？”

乔绮灵还没能从景姣这变了一个人似的反转中回过神来，脑子里已经一团火气了：“赛熊掌？”她瞪直了眼睛看着景姣：“景大姑娘，其实我……”

“其实你做的并不是一品熊掌，和秦欢一样，都是赛熊掌。”

乔绮灵愣住了——她吃出来了？

景姣的确吃出来了，甚至吃的很是透彻：“秦欢的赛熊掌，用的是驼掌，虽然最后依旧需要用模具来进一步拟化成熊掌的模样，但你不同，你的主材料是牛肉和肥猪肉，要做成和熊掌无二的外形，从这一点上来说，你远远胜过秦欢。”

乔绮灵：这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夸我？

“其次，驼掌虽然不是熊掌，但是和熊掌一样，都需要祛除腥臭，所以无论是一品熊掌还是赛熊掌，都要在不同程度上用调味料来彻底的融入肉掌之中，去掉腥臭之味，使得熊掌软糯入味，而你采用的嫩牛肉和肥猪肉的原材料，不仅要祛除肉质的腥味，同时还要隐掉原本独属于二者的肉味，嫩牛肉不易老，混合肥肉之后，经过蒸顿就会产生和赛熊掌一样的软糯口感，这样来看，你能做的和一品熊掌无二，让人无法分辨出来，功力的确是深不可测，非秦欢能比。”

听着景姣的这番话，乔绮灵慢慢地就有了底气，甚至心里还有点小开心：“咳咳，你……你说的不错，我也想这么说。”这样说话实在是有些不要脸，不过转念一想，你都这样夸我了，凭什么还说我不够严格跟你比试！她正欲反驳，景姣已经再度出杀招。

“可是，如果我是老板，我也不会用你这道菜……”

乔绮灵顿时得意不出来了，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景姣的表情严肃又认真，哪里有刚才半点的谦虚闪避？

“嫩牛肉和肥肉的选材的确是很有想法，在口感上无可比拟，但古籍有云，‘二者一温一寒，一补中脾胃，一冷腻虚人’，在属性上，二者并不相融。此为其一。”说着，她伸出一根手指。

乔绮灵笑了：“景大姑娘，你这说法可真是稀奇，你知不知道……”

“我想不太明白的那个人是你。我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剧毒，吃下去就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是有一点你要明白，万福楼也好，聚珍楼也好，平日里招待的人都是腰缠万贯的商贾，而商贾往往有一个通病……”景姣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现在万福楼招的厨子，是要将菜拿出来卖给食客的商品，如果是我，不会允许任何的风险出现在这道菜里。一味讲求新奇，忽视食材本身的属性，这样的厨子，就算是再天赋异禀，也与万福楼无缘。”

乔绮灵没听明白她刚才的话，只觉得是吹毛求疵：“我就不信天底下没有吃了牛肉又吃猪肉的人，也不信他们每一个都有什么不好的后果，最奇怪的就是你，明明会厨艺偏偏要故作姿态的不承认，会厨艺很丢人吗？我……”

景姣：“你真以为，除开你的选材有问题，其他都是完美无缺吗？”她把竹均提到乔绮灵面前，淡淡道：“来，指点指点这位姐姐。”

竹均有些意外的看了景姣一眼，景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好像完全不在意他是男扮女装这件事情，满脸看好戏的表情。

竹均无法，只得压低声音，尽量不让乔绮灵发现什么不对：“姑娘留下软糯鲜嫩的口感，还要祛除牛肉和猪肉的味道，也许是因为担心烹制时间过长，影响嫩质，所以用了芡粉，然而芡粉用的太多，最后虽然祛除了所选肉质本身的味道的同时保持了口感，但也无形间成了一道锁，把其他的味道锁在了外面，换言之，姑娘的赛熊掌除了口感之外，再无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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