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许惊雨看着少年跪在地上泪流满面望向神观的样子，毫不怀疑要不是还抱着自己的小腿，这个少年将会冲进去和神像一起被烧成灰烬。
她问：“我要走了，你要一起走吗？”
少年抬起头望向她，湿漉漉如琥珀一样的瞳仁可怜又可爱，闻言，抱住她小腿的手又紧了几分。
“呃……如果你要跟我走的话就不要抱住我的腿了。”许惊雨望了望四周，街上的人都在看她们，她问：“站起来吧，自己走好吧？”
她虽然已经有六百多岁了，但是飞升那时她才十八岁，实在称得上一句“黄花大闺女”。惊雨黄花大闺女是很要面子的！
少年站起身和她并肩而行，仍是抽抽嗒嗒的，许惊雨实在没见过比他还爱哭的“男子汉”了！
这时，神观里冲出来一个年纪约莫四五十岁的女人，她一出来就揪着少年的耳朵大声嚷嚷：“丢死人了丢死人了哦！你做什么抱着这个晦气神像又哭又闹的，街坊邻里都在看咱们笑话叻，你看我回家不抽死你的？！”
少年被揪耳朵揪得很疼，“嗯呃嗯嗯啊”地怪叫几声，委屈地把嘴巴撅得老高，维持着被女人揪着耳朵的姿势往前走。
不过半刻，少年又跑回来了，许惊雨被他一把抱了个满怀，整个人都愣了，简直无语凝噎。
“小狗！回来！小狗！”女人又气急败坏地跑了回来，向着少年走来。
许惊雨惊讶地问：“小狗？你叫他小狗？”
女人狐疑地盯着许惊雨看了一会儿，道：“不然叫你吗？这是我家的小狗，你抱着他干什么？呸，你一个黄花大闺女，被个傻男人在大街上抱着也不觉得害臊勒？小狗，走了，跟我回家，家里那么多事情还没做！待会儿我男人回来又该打你了，快！”
少年又哭：“嗯唔唔唔唔……不……不走……不回！”
“诶哟？反了你了？”女人重重的一巴掌拍向少年的后脑勺：“给我滚回家麻溜的！材没劈、水没挑、饭没做的就想偷懒？！”
女人又想一巴掌拍下来，许惊雨给他挡了一下。少年没感觉到该来的疼痛，转头眼神汪汪地看向她，咳咳……实在是有些像小狗一样。
女人被许惊雨挡了一下，不依不挠地疯喊：“你干什么？干什么？一个姑娘家家的，抱着个半大小伙子还抱爽了是吧？你要不要脸？要不要脸？！”
“你要多少钱？”许惊雨受不了她在大街上乱喊乱叫的，加上又有个少年一直抱着她，实在有碍观瞻。而对于面前的女人，她想也惊雨给钱是个很好的解决办法，“你出个价，要是适合我就把他带走！”
女人静了下来，眼珠子滴溜转着打着算盘，抬手比出个“五”的数字又收了回去，想了想张嘴道：“三两银子！”
许惊雨点点头，从钱袋里掏出五两碎银递给她，女人盯着那几两银子笑得合不拢嘴：“哎哟多谢姑娘，多谢啊姑娘！”她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许惊雨：“姑娘，这桩买卖呀你可不亏的，小狗也是我从风灵镇上花了银子买回来的，我从来没见过小狗这么粘人呢。而且他能给你劈材烧水煮饭叻，想想我还是舍不得小狗就这么走了勒！”
许惊雨不想听她“小狗小狗”地叫，拍了拍少年的脑袋示意他跟着她走。女人拿了钱喜滋滋地走了，少年看了看走掉的女人，再看看许惊雨，脑袋在她肩膀上差点儿噌出花来，笑得裂开嘴角，露出白齿。
这样看真是越来越傻了。
“走吧。”许惊雨把钱袋收好，这些银子都是陌九怕她在人间饿死给她置办的，管够。
有日下凡，陌九问：“他跟着你走？”
“嗯。”许惊雨望向阿凌，见他披着外衫躺在一堆落叶里已然熟睡。陌九神色一凛，有些不赞同地看着她：“这个人，三魂七魄里却是少了一魂三魄，不是傻便是痴，一辈子就这样了，你还理他做甚？”
“话不能这么说。”许惊雨挠了挠脸：“你就当我是送佛送到西吧。”
陌九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敢收，你瞧瞧我观里那帮和尚收留的人，全是乞丐，搞得我的观里臭烘烘的，因为他们我的信徒近日来都减少了许多！”
陌九乃是三空和尚的亲传弟子，师父圆寂后由他接管尺离殿。
许惊雨说：“可他们也是你的信徒啊。”
陌九知道“他们”指的是那帮“丐帮”，愠声道：“信不信徒的管什么用，只要他们不偷我的贡品香火钱就不错了！”他又问：“这几日，你又打算去哪儿？”
“鬼道山。”
“为何？”
“鬼道山，百鬼夜游，我想去看看。”
陌九额角一条神经突突地跳：“你又没有灵力在身，去了等着变成鬼一起夜游鬼道山吗？！”
“还有，你好意思吗你？！从前在天界，你懒得连自己信徒的祈愿都懒得去听，现在居然要去凑鬼的热闹？我他妈那时忙完尺离殿里的事务还得去帮你的信徒收鬼打妖！你好意思吗，我容易吗我？”
许惊雨被他吼得一激灵，心想：从前真的没有察觉到原来神官说话能那么大声？
陌九轻哼一声：“我看你是觉得他太像阿凌了，才把他留在身边吧？”说完，陌九自己先是一愣，随后一挥广袖遁逃了。
阿凌吗？是有点像他的。
“阿姐！阿姐！”十五六岁的许汵凌，满身是血地倒在她怀里，问她：“阿姐，我会死吗？”
那梦里的人真实得要命，许汵凌生得一副好模样，此刻却双目突出，脸色青白，一张脸青面獠牙如鬼魅，“阿姐，是你害了神女国！是你杀死所有‘神女’人！是你杀死所有人的！”
许惊雨从梦里醒来，惊得一身汗湿。今日刚入秋，晨曦带着微微寒意。
阿凌睡在她身旁，四仰八叉地把被子都蹬开了。她掖了掖阿凌的被子，转身出了房门。
客栈里热热闹闹的，不过卯时一楼大堂竟是挤得满满当当都是人。
许惊雨让小二送些早点上来，顺道问一句今日何以如此多人？
小二一甩肩上的葛巾道：“哎哟，这位姑娘你可问对人了，这鬼道山啊百鬼夜游嘛，自然人多，人人都想来分一杯羹。依我看啊，四海八荒六州大陆的能人异士都来了！”
“这鬼道山啊百年来的百鬼夜游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就像咱们人间的庆典一样……中元节，逢魔时刻，百鬼夜游，天上地下，群魔乱舞。”
“客官客官，我偷偷告诉你，”小二神神秘秘地凑近她说，“听说啊，这百鬼夜游啊，有个了不起的东西！”
许惊雨问：“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逢魔。”小二得意地挑着眉道：“听说啊，这逢魔可是鬼王，鬼王啊，一听就觉得阴森得很，肯定很厉害，我看啊这些能人异士就是冲他来的，要不往年咱们可没有这么声势浩大啊！诶客官来了，要热水是吧？”
小二忙着招呼客人去了，这百鬼夜游许惊雨在天界时偶然听仙僚们说过，说是“群魔乱舞”也不为过，中元那一日，鬼门大开，妖魔鬼怪游荡人间，连天上的神官也要忌惮三分。在这一天，家家户户房门紧闭，热闹的街道清空寂静，普通百姓要是迫不得已要出门，会将佛经或平安符缝进衣襟内以祈求平安。
中元节，酉时，夕阳西下。
鬼道山。
有个束发盘髻，头戴月破玄巾，手握灵幡的道士举着八卦镜勘探四方，旁边就有个仙门世家的小公子召出宝剑到处乱砍树。还有几个壮硕和尚褪去袈裟散发灵力波动，显摆得不得了。
这样浩浩荡荡一群人竟是把偌大的鬼道山包围得水泄不通，全都挤在一处渴望见到百鬼夜游的奇景。
有人道：“真是奇了怪了，怎么一点妖气都没有？”
有人回答：“就是，我在这儿布了捉妖七星阵，只要有一点妖气肯定能察觉，但是竟是一点风吹草动也没有？”
又有人道：“看来以讹传讹果然不可信。百鬼夜游，在这世上又真正有几个人见过？莫说鬼王逢魔，若是真的浩浩荡荡一群妖魔鬼怪夜游人间，你看我们这些仙门世家还不一网打尽？”
有个老道长说：“这位小公子，话可不能这么说。百鬼夜游，虽说见过的人极其少数，但是也不是没有，不是吗？”
“这位道长，难道你见过？”
老道长一身仙风道骨，捋着长须神秘莫测：“不可说，不可说。”
“切，我看啊，他也是骗人的！”有位中年道长站了出来道：“这么些年来百鬼夜游传了多少年了，可是见过的人有多少？或者说，真的有人见过吗？在场的各位英雄好汉，请问有谁见过了吗？”
人群里有把苍老的声音道：“我我……我见过。”颤抖的嗓音垂老得仿佛随时驾鹤西去一样。
众人一见到从人群里走出来的人时，无不心道：果然是随时能驾鹤西去的人。
只见一名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约莫百岁人瑞一样的老者从人群里走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说话也漏风：“我我我……见过的，见过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他说了几句话便咳得撕心裂肺。
有人着急问道：“什么时候？在哪儿见到的？”
“……我小时候，见过一次。”老者伸出枯瘦的手指比了个“五”：“那年咳咳，我才五岁，在鬼道山里迷了路，见到的……那景象！咳咳咳那奇景，真是荡魂摄魄，仿佛看一眼就能被勾了魂似的！我真的真的……一辈子都忘不了！”
“咳咳咳……它们它们在中元节这一日，它们在这里，在鬼道山，在大道上，在神观外，在任何地方……它们毫不掩藏，恣意狂傲！咳咳咳你们见过它们成群结队地经过你身边吗？你们见过长舌鬼嘛？你们见过吊死鬼嘛？你们见过勾魂鬼嘛？你们见过天狗嘛？你们见过九尾狐嘛？你们咳咳咳见过蛊雕嘛？你们见过蠪侄嘛？！”
“……这些邪物，你们这些人，或许终其一生，都未必能见到！”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切”了一声，随后越来越多人传来不屑的声音，道：“这老头谎话编得还不错哈哈哈哈！”
众人纷纷嘲笑起来。
老者有些羞愤，拄着拐杖后退了一步，身子不稳地几乎向后倒去，有一双手扶住了他。
“老伯当心。”来人正是许惊雨，她缀在人群后听完了老者说的话。
老者稍稍稳下心神，逮住人就问：“你信我吗，娃儿你信我吗？”
“信的。”许惊雨笑着说。
老者又问：“为何你肯信我？”他指向那些嘲笑他的人：“这些人，咳咳他们一个个都不信我，我没有说谎，我真的看到了，五岁那年，我真的看到了！”
许惊雨点点头：“嗯，我信你。”她笑说：“您也没有必要专门编个谎话骗我，对吧？”
老者吹胡子瞪眼：“那是当然，我骗你们干什么？！”他悄声道：“他们既然不信我那就算了，小娃娃我只告诉你，百鬼夜游，不在鬼道山！”
许惊雨疑惑地问：“不在鬼道山？”
老者高深莫测地点点头：“我的意思也不是说不在鬼道山！唉，怎么说呢，是在鬼道山，但是不在我们现在身处此地的鬼道山！”
这话说得可绕。
许惊雨却道：“一叶蔽目，不见泰山；两豆塞耳，不闻雷霆？”
老者笑道：“对，就像遮眼法一样！虽然不知道那一年我是怎么回事，我是怎么进去那里的，但是就好像整个人身处于两界之外，两个鬼道山里有一个我！我在另一个鬼道山里！我觉得，这就是遮眼法！旁人不能轻易看到它们，但是它们的确存在，只是寻常人等是见不到它们的！！”
老者说的乱糟糟……许惊雨却好像明白了，所谓的百鬼夜游，就在鬼道山上，或许此刻就从他们身边掠过，或许与他们擦肩而过，但是寻常人等比如修行低下的人或许看不见，又或者说，它们存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
老者说，当年他在半山腰一处满是枫林的地方遇见它们。
但是众所周知，鬼道山里没有枫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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