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梦里梦外
半月后。
扬州城,陆府。
一个身着锦缎袍服的年轻人独自站在一幢最高的阁楼栏杆前,表情宁和,眼神悠远,静静地望着远方,冽冽寒风吹袭过来,他却似不觉得冷一般,依旧无动于衷的那么站着。
远处参差不齐或展露或突起的屋楼檐角,墨瓦青砖,如笔笔勾勒而出的水墨画般层层延伸铺展开去;近处陆府偌大的门庭院落,回环交错的长廊和房屋也尽收眼底。虽然这画面他已经确认了一遍又一遍,可此时还是忍不住再叹了口气,摇摇头有些惘然。
他,或者说陆云,有些搞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做梦还是刚从梦里醒来。
他清楚的记得自己身患绝症癌细胞扩散至晚期,世界上最好的医疗组织和专家都已经对病情束手无策,他也在努力了许久后终于彻底放弃认命等死。原本记忆中对于人世最后的印象是在夕阳余晖中,有一片枯黄的秋叶从视线里飞过,最后不知道遗憾的掉落在了哪里。可是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却惊讶的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古香古色的房屋里的一张柔软木床上,云罗绸缎织成的繁华复美的帷帐映入眼帘,窗外有白色的雪花在飞,身边有陌生的古装女孩恭敬地唤自己公子,连身体也不再是以前所熟悉的感觉,整个世界更是彻底变成了另一番模样。
穿越......死而复生......还是异界重生?
他用了整整一个星期时间才缓过神来,终于不再去纠结那些而是庆幸自己居然还活着,然后他开始搜集一些如今关于自己处境的信息。
这是一片他完全陌生的天地。
三皇五帝,上古先秦,汉朝之后三国鼎立,接着两晋前后,南北朝并立......这个世界之前的历史发展倒和原来世界的相同,但偏偏在隋朝这里发生了转折——隋炀帝杨广并不是一个穷奢极欲荒-淫无道的君王,反而是个励精图治爱民如子的好皇帝,在位四十余载歌舞升平国泰民安,他也被称为一代明君,如今史书上清楚记载有“大业之治”,肯定着他的功绩。隋朝延续了两百余年,随后天下进入到了五代十国藩镇割据的大混战纪元,中原大地近百年不曾统一。紧接着又出现了另一个全新的盛世王朝,便是他现在所在的时期,国号端,定都长安,国姓为虞。
唐宋在这个世界的历史上消失了,岁月的长河在这里彻底流向了另一条未知的大道。
他也从一开始的震惊与讶异慢慢转变到现在的接受和释然。
怎么会这样?
好在这个朝代与过去熟知的世界有许多共同之处。比如朝堂体制就与唐宋时期相似,采用三省六部制,设中书上书门下三省,辖六部行政,官分九品,以科举取士;尊崇孔孟儒道,重视礼仪教化,门户等级分明,讲究尊卑上下;以农为本,精耕细作,虽然商品经济趋于繁盛,但整体发展依旧明显呈现出重农抑商的意识-形态,读书人的社会地位很高,而商人则为士农工商四民之末;百家荟萃,佛道兴盛,文学艺术也在民间发展到空前的繁荣,尤其是诗词歌赋更是成为了文道主流;庙堂之上,如是唐朝时期的文武并进,而江湖之中,则更贴近宋朝时期的纸醉金迷,倒算得上是一个江山如画繁华似锦的时代。
幸运的是没有生于战乱里。他有些感慨。
端朝已经统治了天下近三百年,这浩瀚的王朝如一辆古老雄伟的战车仍旧一如既往地向前驰骋而去,但在看似安定的百年盛世中也潜藏有来自边关外不容小觑的威胁。
首当其冲的便是北莽辽国,由契丹人建立,自隋朝时期便与中原汉人纷争不止兵戈不息。五代十国时期,前朝河东节度使石敬瑭拥兵自立,并向辽国求援,功成后建立后周并照约定将中原战略要地幽云十六州割让给了辽国,从此中原大地备受契丹威胁。虽然端朝三百年间不断努力志在收复汉人失地却始终未能如愿,反而两国不断积怨矛盾愈深,大小战事连连,常年持续不断。
其次便是西北凉国,由鲜卑后裔党项族建立,拓跋部统领,南北朝时期曾一度入主中原建立过北魏政权,后亡朝衰落被驱逐出玉门关外。氏族分裂散沙游牧百年后,却又再度整合兴盛,百余年前,于陇西荒地之上建立大凉国,一统西域,如今人口渐长,国势愈强,数十年来在边关与端朝亦是摩擦激烈,势同水火。
西凉北莽。这两支异族王朝如虎狼在侧,对大端汉人的锦绣江山垂涎已久,其狼子野心,古已有之。但端朝自太祖建国之初便文平四海,武震八方,若非有绝对胜算如今倒没有谁真敢公然挑衅大端朝的威严。如此僵持百年间,虽然私底下交战死伤频繁,时有战事相争,但整体局面上却是皆未动及根本,和睦与敌对交替,忌惮与制约共存。
而他这具身躯的原主人,陆府这一代一脉单传的男丁陆云,便是不久前才从边关凉莽地带卸甲归来,甫一入城家门未进,便匆匆赶去青楼见自己日夜惦记着的美人欲行不轨,结果强-奸未遂不说还在大意之中被那姑娘用一只白瓷酒壶不偏不倚的狠狠砸在了太阳穴上,于是一缕风流鬼魂离了肉身不知幽怨地飘向了何处......
反而便宜了自己,这算是鸠占鹊巢吧。
他想到这,又忍不住摸了摸脑袋侧面已经结了痂但还是有点疼的伤口,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扬起一抹笑意,似玩味似无奈。
这时,身后一个细小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公子......您将大氅披上吧,外边......冷。”
他转过身,只见一个约莫十二三岁面容清秀的小姑娘抱着一件厚重的绒袄大衣,怯生生地立在那,低着头,眼神有些慌乱,似乎很怕他。
这是陆府负责服侍他这具身躯原主人日常起居的婢女,名唤夏虫。
那天他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这小姑娘,但那时他还没完全搞清楚周围的状况随后几天又一直处于魂游物外状态,故而对外界一切干扰都反应得有些迟钝和冷漠,令人难以亲近。虽然不清楚这身躯原主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但从这段时间周围人反馈的信息来看,品行多半是不太好的。
先是陆府一众家仆下人见到自己多有慌张,尤其是女婢们更是尽量避免与自己碰面;接着脑袋还迷糊着呢,就被一面容严肃颇有威严的中年男子叫到某一厅堂前狠狠训斥了一顿,后来才搞明白那是他这身体原主人的爹;再之后自己就被关进了这座独立小院中一步也不许外出,整日只有这个小婢女在忙里忙外的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不过好在是,不是孤独一人。
“你很怕我?”他问道,这是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二次主动开口,上一次是问了她的名字。
夏虫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低下,有些局促道:“公子......是不是夏虫哪里做得不好,您,您尽管吩咐。”
他无奈笑了笑,不能理解小姑娘为什么这种反应,打趣道:“不用怕,我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随后他伸手点了点自己脑袋,继续道:“你也知道我前段时间头部受了伤,如今有些事情记不得了,你帮我想想。”
“啊——?公子......那要不要告诉老爷,再请大夫来看看。”夏虫一惊,前几日就听来府上的郎中说了,公子脑袋受了伤可能会暂时忘记些事情,莫非此时便真是失忆了?
“不用。”突然一阵风吹来他觉得有些冷了,缓缓退回屋里,边走边道:“我就是有些事情想不起来了,你若是知道些就跟我说说。”
夏虫有些犹疑不定,不知该如何开口。
“坐。”
屋内暖和许多,他盘膝而坐,又指了指桌案对面示意夏虫坐下,但夏虫却小声回道:
“婢子不敢......”
他也不强求,毕竟古时讲究礼节尊卑观念严重一时很难改变,他只能微笑道:“你跟我讲讲,我过去都干过些什么事?”他想多了解了解这身躯原主人的过往,至始至终语气都很温和。
“婢子不知,婢子三年前才进入陆府,那时公子正好去了边关,所以之前不曾和公子有过接触。”夏虫回道,语气里的紧张已经减弱了许多。
“哦,这样啊。”他不免有些失望。
“不过......不过婢子这几年也听府里姐姐们讲过些公子过去做过的事......”小婢女犹豫了一会儿终是说道,感觉公子好像是真的失忆了,毕竟这几天相处下来他和传闻中的可不太一样。
“嗯?”他打起精神,饶有兴趣道:“那你说说,都做过些什么?”
“婢子,不敢......”
“但说无妨,我又不会骂你,而你若不说,我可真要生气了。”
......
最后,在他的威逼利诱下,这小姑娘还是战战兢兢地模糊透露了些关于这身躯原主人过去的光辉事迹:
九岁便在浴房墙壁上凿洞偷看府里女婢们洗澡害得一性子刚烈的婢女羞愤难当险些投井自尽;十四岁便和平王巷里不少大户公子哥跑去青楼喝花酒点红牌;陆伯远见他游手好闲送他去扬州城最好的梅花书院学习文墨,结果他带着一帮书院童子去调戏书院先生尚未出阁的闺女,气得那本就身有隐疾的老先生口吐鲜血大喊“有辱斯文”;好不容易自个儿说要去练武陆伯远给他找了位身手不凡的师傅,不料学了段时日就开始四处找人打斗拳脚切磋武艺,于是扬州城大大小小的府门老爷隔几日就登门拜访陆伯远,扯上一会儿话题便会转到“前几日犬子究竟何故与令公子大动干戈”;最轰动的莫过于三年前离家从军临行前夕,私调陆府总部账房十万两就为了保一青楼女子的清倌儿身,可是将陆伯远气得半死......
“哈哈哈哈——确实是荒唐!”他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不过随即发现对面的小婢女表情有些怪异,不由地干咳两声,正容收敛。
身前矮桌上还放着碗只喝了一半的褐色汤药,他指了指道:“以后加点砂糖进去,太苦了。”
“嗯,婢子知道了,可是公子,你真的不用再看大夫了吗?”
“不必了,也没什么大碍,大概过段时日便自然会好起来的。”
“哦。”夏虫点点头,显得很乖巧,有些意外自己说了这么多他过去的劣迹公子却一点都没有生气反而如听故事般还觉得很有趣。
他起了身,准备朝门外走去,想出去看看这个世界的风俗人情,究竟是什么模样,当然还需要一个向导。
“你随我出去转转。”
“公子......老爷不让你出去。”
“没事,再这样闷下去才真的要被憋出病来了。”他伸了个懒腰,毫无顾忌地下了阁楼,小婢女面色为难迟疑片刻后还是老实的跟在了他身后。
穿过庭院长廊,站在了一扇朱红的大门前,他抬头望去,这片天地的喧哗繁闹仅与自己隔着一扇门,就即将真真切切的在他眼前横亘展开。
望着这扇门,他的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如明彻生死后的平静,又有些无法抑制的激动,随后他的嘴角又再度不知不觉的扬起,斜成一个很帅气的弧度。
既然来到了这个朝代那就总需要一个身份,既然占据了这具身躯那就坦然的接受和面对,既然是没死那就更要安安心心的活下去,更不管以前这身体的主人干过什么好事坏事享过什么福闯过什么祸,以后就全都当是自己做的,统统一咕噜儿接下了......
算是新的开始吧。
这一天,是端朝天纪二十七年,十一月初七,雪霁初晴。新生的陆云推开了这个世界的大门,走了出去,冬日温暖的阳光一瞬间照耀在他年轻的脸庞上,他仰面深深地呼吸了口清寒的新鲜空气,如劫后余生般感慨道:
“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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