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月坠·三
月行与萧鸣坐在酒楼高层临窗的位置,二人要过酒菜后便谈着门中发生的事。
炎光欲坠,街巷中摊贩也开始收拾归家,童稚笑语不绝,静下来的片刻能听到满城小桥流水的声音。
天光从枫树枝叶间隙中透过,洒落月行手背上,那点红痕如那西坠的斜阳。
正是这满城的枫树流水,构成了丹城的风光。
须臾间,一只纸鹤曳着水红的光尾飞到窗前,月行将手心翻向上,那纸鹤温顺地蹭了蹭她的掌心,继而展开成一纸花笺,上书清秀字迹:
昨夜观梦异动,篆字临空谶语:
雪霁南海,月坠北邙。早悟前因,休恋逝水。
恐邙山之事有变,姊与萧鸣慎行速往。
月行眉眼间不可查觉地闪过一丝忧虑,将那花笺递与萧鸣手中,萧鸣看过之后表情亦同月行,他摩挲着这勾勒着山茶花的花笺,平静神色下是心绪的波涛暗涌。
月行认真地望着萧鸣的眼睛说道:“宋师姐此番邙山之行恐是凶多吉少。若邙山果有异变,你以为该先从何处下手?”
萧鸣沉吟片刻道:“花行昏迷,观梦石失而复得,伽云求花,夫人内毒发作,宋护法遇难,这一连串的事情倒像一人所为,或是说一群目标一致的人所为。你我一同行动确是良策。”
“桩桩件件指向分明若此,对手定是对毒龙门怨念至深,绝不仅为钱财名利”月行饮了杯中清酒道,“此人必在门外,伽云被收买了。”
“或者说,门中不止有伽云一人被外人收买,”萧鸣补充道,“想一口气做成那么多事,光靠自己一人,除非他有通天的本事。”
月行望着枫叶外的微光,秀丽眉眼细眯着,似在窥探什么般。蓦地,她素指敲了敲桌面,严肃地望着萧鸣道:“我入门比你们都晚,不曾见过那人。可在门中这几年隐约听到些关于她的事迹,便觉此人心性阴沉狠辣,绝非许多弟子口中的温柔贤良之辈。据说此人与宋师姐颇有渊源,这些事未尝不与她有关。”
萧鸣剑眉之下的星目闻言炽光一闪,神色肃杀,他沉声道:“此人阴晦,我亦不喜与之交往。夫人逐她出门,必也是看出了她的虎狼之心,禽兽之性。逐出师门此等耻辱之事,以她的心性必怀恨伺机报复,如此说来此事或与她有关,甚至她就是那元凶。”
“这曾经的大师姐,不知与门中何人交游甚密?”月行低声问,萧鸣酌了杯酒,抿了口道,“除了宋护法,便是那谢灵渊了。”
月行闻名蹙了蹙眉,神色中闪过一种厌恶,她不由得想起花朝前夕那大放厥词被丹阳狠训的狼狈男子,想起他在戒鞭下讨饶的窘态。她道:“他入门近十五载,身为老弟子却仍功力平平,不思进取,不知这等人怎会与夫人的亲传大弟子搭上关系?”
一阵风过,吹动枫树枝叶,一枚青叶飘落桌案。萧鸣冷冷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月行饮下手中酒,把玩着手中杯子,眼眸中神色凝重,她肃然道:“待将消息告知龙师姐,打探一下此时门中的消息。”
二人遂写下了花行观梦石异象之事,并简要提到怀疑对象的因由,将这信笺化作纸鹤,附上灵力送往白帝城。
临安城。
绿水湖畔仍旧行人匆匆,步履不停。
清池写就的兰亭序已被富贵人家子弟买走,他将案上银两收入囊中,继续画就心中山水风月。
画案前行人各色的鞋履如飞花而过,清池并不分一缕目光注视,直到一双绯色绣山茶的缎面鞋映入眼帘,他才抬起双眸,入目的是抱着花篮的花行。
“来怡香楼吃饭吗?”花行冲他眨了眨眼,将那花篮塞到清池怀抱,神秘地笑道,“以后别在这卖画了,怡香楼里有个好活计,我给你留着呢。”
她本想说完这句话,清池神色应该异样,没有男子能接受女子给自己找活作,更何况是秦楼。没想到清池眼都不眨一下便从囊中取出那锭银子,他欣赏着怀中花篮,平静道:“这顿饭还须我请。若是你留我为你一人作画,这倒是个好活计。”
“嗯……只是这个活有些累人,你说的只是其中一件呢。你若来,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花行歪了歪头,嘴角泛着清甜的笑,饶有趣味地打量着眼前抱着花篮的清池。花篮中的鲜花凝着新鲜的露,露珠折射出清光点点,打在他白净的面庞上。
清池望着花行的眼眸,他清澈的双眼中泛过细雨落湖面,涟漪般的柔情,他轻声道:“只要有这一件,便没什么累人的了。”
花行闻言初时不绝有什么,咀嚼片刻后却红了脸,别过头假装看那桥上的景致。
“只是……我可以带阿梨来吗?”
花行没想到清池不仅自己不介意秦楼的名号,而且还愿意让阿梨也进怡香楼。她欣然笑允,帮清池收拾好画摊。
清池带花行回樟木巷的老宅中,买了些酒菜与花行闲聊,便唤阿梨跟花行一同回怡香楼中。
花行拉着阿梨的小手,在夕阳余晖下曳出两道长长的影子,夕阳无限好,两个人彼此温暖着,此时也不再怕形单影只。
花行听着周围路过的公子哥们聊着临安城的变迁,他们提到风月之事大都叹息连连,叹息临安成为旧都后,那胭脂繁华也离开了;叹城中的人大都清心寡欲,便是年节时分也懒于热闹;叹怡香楼中美人如云,千娇百媚却轻易不得近身,近身者尸骨无存的异事。
可她只觉得现在的临安城,比观梦石中的临安更为平静,更为自在。繁华虽美,可往往带来沉痛,平淡虽朴,却往往带来心安。
翌日,清池一早便收拾好字画笔墨,将物件带到怡香楼。
花行站在大堂前候着他,清池一袭青衫向她走来。
“有没有带见面礼啊?”花行笑着向清池伸出手,清池回应以浅笑,从怀袖中取出一枚打作山茶样式的璎珞,递与花行手中。
“不知这样的见面礼,合不合你的心意?”清池颔首轻声问道。花行拿着这枚璎珞把玩,珠玉在指尖传来丝丝缕缕的清凉,却似瓜果般清甜,这阵甜意从指尖蔓延至心上,花行两颊略微一红。
“你亲手所作?”花行问道。“我的手没有这般巧,恐怕要令你失落了,”清池别过脸望向身后的绿树阴浓,枝叶斑驳的影落在他素净的长衫上,须臾,他方道:“这是我娘留于我的,都是老物件了。”
花行手中的那枚璎珞在他话音落后显得有些发烫,她万万没想到清池会以这般富有意义的物件赠她。她小心地将璎珞置于怀中,拉了拉清池的衣袖,眨了眨眼道:“你跟我来。”
花行将清池带到后院的书斋院落,将他安顿在院落厢房后便引他向荷塘走来。
惠风和畅,吹动莲香脉脉,沁人心肠。女孩们三三两两在石桥或画廊上,或是吟诗,或是练习基本招式。她们看见花行都似小鸟觅食般向她跑来。
“花行姐姐,今天带我们玩什么呀?”小五眨了眨眼,抓住花行的手玩着她的手指问道。
花行轻弹了她一个脑瓜崩,打趣道:“就你最没正形,活脱脱一个小猴子。”
小五轻哼一声,朝清池看去,顿时露出暧昧的笑,和周身女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女孩们也似被她感染般,以同样的表情看向清池,继而看向花行。
“你们想不想学画画呀?让清池哥哥教你们作画好不好?”花行感受到这种微妙的气氛后连忙出声问道,清池看见阿梨在其中,朝孩子们轻轻一笑,眼眸中满是和煦柔情。
“想!”孩子们异口同声答道,阿梨走上前摇了摇清池的衣袖,似是已经知道了清池的来意般,清池揉了揉她的头对女孩们道:“花行姐姐让我教你们作画,你们随时可以来书斋找我,告诉我想画什么,我逐一教你们。好不好?”
“我想学画人,这样我就能画下阿爹阿娘和阿姊了!”
“我要学画鸟,我要让鸟永远在花木间,永远都不在笼子里!”
“我要画花,花在画卷里永远都不会凋谢!”
……
孩子们一言一语地说着自己的想法,清池温和地一一应下。阿梨也无比激动,在每个女孩说完自己的想法后都猛地点头回应。
在某个瞬间,清池趁花行不注意地时候向她看去,他那双眼眸透露出的神情在此时无比幽深,似是看到好多个儿时的她般,亦是这般渴望自由,渴望美好,渴望向上。
清池和孩子们熟悉后,花行带清池来到自己的绣房。
她为清池沏上一盏茉莉香茶后,坐下静静地望着他。
他那双骨节分明,手指纤长的手仍如儿时的样子,那份对不同地位的人的慈悲和处事不惊的沉着,让花行觉得这个本小自己一岁的男孩有一份沉淀岁月的从容。
这样的从容来自书香门第的熏陶,以及她所不知的那些变迁往事。
他们静静地坐着,却没有任何不自在的感觉。
窗外街道的人声隐约传来,花行一弹指,窗子便瞬时关好。一室绮罗静日生香,摒弃了尘世喧嚣。
清池注意到这一幕,略有些差异地望了望花行,放下手中的茶盏。
花行捕捉到他一瞬的诧异后略有些自得,勾了勾手指,水缸中冰湃的葡萄便飞入她掌中,她用手绢擦拭后递与清池,清池迟疑片刻后接过那枚葡萄。
“这便是我要告诉你的秘密,”花行单眨了眨眼,神秘兮兮道,“你作为男子是不是也同临安城其他公子般,懊丧临安的风月盛景不复当年?”
清池将那晶莹的葡萄放入口中,丝丝缕缕的甜伴随着种种讶异在唇齿间蔓延,他饮了一口茶道:“临安的清风霁月一如既往,只是看的人多半改了模样。你未曾改了初心,这临安的风月于我又有什么变化呢?”
他顿了顿,望向花行那双清亮的水杏眸,他眼中神色深沉,幽幽道:“只是南郊早已不复从前了。我初到临安便去了南郊那儿,许是当年变乱的缘故,物也非,人也非。我真的以为再也寻不到你了。”
花行想到观梦石中幼年花杏经历的种种变故,心头钻心地痛,虽是夏日,她额间渗出细汗,面色一白。眼前的男子模样如旧日,可他身上也似藏了很多伤心事。
她最是不愿看心里认定的亲近之人难过,连忙强笑道:“山穷水复,幸而还能柳暗花明嘛。我现在过得未尝差,这怡香楼也是有她自己的故事在身上的,有故事的人和事,总能挺过风霜的。你瞧,我也学了一身本事呀。”
清池笑了笑,想起这一年到临安城初见花行的雨天,以及花行为他解围的事情,还有这段日子相处的很多细枝末节。他曾见过许多习武人家,也听过仙门的传说。可他只亲眼见过习武打斗,未曾见过话本中说的仙方法术。他问道:“是在什么机缘下,你习得这一身武艺?”
“仙门世家,小时候你带我听的说书人嘴里总说的,没想到现世里真的有,的确是难能可贵的机缘呢。”花行说到此处,脑海里是观梦石中花杏风雪交加中奄奄一息,被一袭红衣的丹阳抱起的瞬间。她没有说出来,因着怕触动他的情肠,扰乱了这清闲的氛围。
“那你呢?你回姑苏后的日子过得怎样?”花行没忍住问了出来,她隐约感知这年幼时的密友,也曾经历了不为人知的隐痛悲伤。
清池呷着茶,轻描淡写地说着那尘封的往事。
何家察觉到临安异动后举家迁至祖籍姑苏,因着祖父和家父那耿介不愿侍新帝的性子,何家便渐渐没落。
姑苏何家老宅里,浸润着百年的书香,以及那南朝的梅子烟雨。王谢堂前的燕子去了又来,白家的老人却相继离去,包括他那不苟言笑的老父亲
何家剩下的除了这些散发着潮湿气味的旧物老宅,便是那些斗鸡走犬的闲人。
清池身为何家长子,受到的是家族的严格管教,加之他素不喜富家子弟的习气,他这一支在家族中也逐渐受到排挤。他的有一个姐姐,在父亲去世后被叔父嫁给一个先天有不足之症的公子,以“振兴何家”的缘故,一心为了攀上那富贵官家。那位公子很早便离世,他的姐姐也在那样的大家族中郁郁而终。
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清池画过无数临安南郊的画卷,在深夜的梅雨季节写下一句又一句“候人兮猗”的叹息。
何家的人逐渐四散,他与母亲也被赶了出来,病弱的母亲只爱听那评弹,唱着唐明皇与杨妃的爱恨离合,杜丽娘的情痴婉转,最终也在绿树阴浓中听着婉转曲声离开人世。
他在姑苏守孝三载,为何家亲戚所不容,最终收拾了父母遗物,仅有盘缠,只身来到临安卖字画为生。
他饮尽盏中最后一口清茶,茶的余味仍在他唇齿间回荡,就好似旧日的伤心事般,以清淡自然的态度娓娓道来,言罢仍是不可散尽的怅然。
“那……你家里有为你定下婚事么?”
花行终究是没忍住问了出口,她小心地用余光去看清池的反应,清池望向那被关上的窗,平静道:“幸而不曾,我亦不愿。”
他觑了一眼花行,花行欲言又止的神色尽收眼底,他似是试探,也似是自嘲道:“我现在只是一介白衣书生罢了,若嫁与现在的我,只恐比我姐姐的命好不上半分。”
花行不忍看到他悲伤,却也知道有的伤心是无法以三言两语就能抚慰的。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格洒入绮罗绣户,清池那清秀的面容也笼上一层粉红的柔光。
她起身绕到清池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将手抚在他肩上,水红的灵光从掌心流泻,传到清池体内。清池顿觉肩头隐隐发烫,丹田内气息涌动。
花行望着清池欲言又止,笑了笑道:“来了怡香楼,你便算作我的得意门生了,你且去歇息,明日自然知道我要教你做什么。”
清池似是明了花行的举动,与花行作别后便向书斋而去。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怡香楼再度热闹起来。
花行站在回廊上,望着台中翩跹起舞的伽云,脑海中浮现过暗室内死于月行刀下的男子们,想起初见漆雪时她舞杨妃的模样,台下公子富人们争相高喝,向台上扔着缠头玉钿。
她淡淡地望着这过眼繁华,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悲凉。
寒霄殿。
毒龙夫人盘膝坐于水潭石莲座上,时有落英飘落,荡起深潭光影。四周的壁画石雕隐隐流转过紫气流光,夫人手中毒龙杖双龙衔的宝珠亦忽明忽暗。
“白帝城下江悠悠,万古离愁滚滚流。
金锁扯断尘缘了,三毒化尽见真龙。”
夫人运体内灵力尽数入法杖中,双龙口中的宝珠熠熠着华光,一瞬间紫气喷薄,寒潭岩洞中梵唱声声,浮雕上的行深祖师一瞬间闭上了看透红尘的眼。
须臾后,夫人缓缓睁开眼,面色无比苍白,双眼睫毛落上薄薄的一层霜雪,蜿蜒青丝一瞬白头。
她眸光幽深,向那雕刻着行深禅师往事的浮雕一一看去,静默中空叹了一声。
她向远处弹指,山石顿开,她缓缓抬起头,神色肃穆中带着一种悲悯,幽幽道:“寒霄殿的秘境,你是第一次来。这次传你过来,是想告诉你一些事。”
身着艳红劲装,发束金冠的丹阳健步而来,凌波点水,须臾间便踏至石莲之上。
“师父。”丹阳恭敬地行礼,跽坐于夫人前方。
“漆雪已在邙山遭人毒手,毒龙门祸将至矣。看来世间许多事情,是孽也是缘,当了终须了。”
丹阳忧虑地望着夫人,宽慰道:“师父莫要悬心,弟子已派萧鸣和月行去往邙山了,一切应能化险为夷。”
丹阳的话音方落,毒龙杖的宝珠震颤起来,法杖不受控地击着石莲座,四周彩色的浮雕壁画瞬时归于岩石暗色。
良久,秘境中的一切归于平静。一抹天光照入岩洞,洒在夫人灰白的长发上,微风过,吹起尘埃,落英点点飞落深潭化为空无。
“毒龙浩劫至,奈何身为门中掌门,却三毒焚身,五蕴炽盛。今朝渡劫,还须看你们了。”夫人话音方落,双眼紧闭,垂下了头,唯独那握着毒龙杖的手不肯放松。
丹阳运力探查,方知夫人此时三昧躁动,五蕴炽烈,体内欲毒正不可控地涌动。她连忙布下法阵,为夫人净毒安禅。
法阵流光中,夫人渐渐恢复了血色,泛白的长发渐渐青黑如初。
孤云峰。
一抹颀长黑影从松林中窜过,林中一只纸鹤曳着晶蓝的流光飞着,他打过一纸符咒,纸鹤却亮起结界,将那符咒弹落。
符咒落于树梢化作一面网,笼住树上攀行的松鼠。
他又如法炮制,那符咒仍如方才般弹落。
黑衣人轻功随着纸鹤的航向飞去,故意向前射出一箭,纸鹤果然避开。
他迅速在符纸上画了几道,符纸化作火焰飞去,截了纸鹤的尾翼落于其手中。
直至深夜,丹阳方从寒霄殿中走出。
夜黑风高,弦月冷冷悬云影中。
风过处松涛声声,她踏过那水墨江山般的石阶,伫立片刻向松林深处走去。
一只曳着晶蓝流光的纸鹤向丹阳飞来,她驻足伸出手,纸鹤静静落于她掌中,展开成一张绘有幽兰的花笺:
花行传信观梦异变,邙山已是险境。此前疑事重重,元凶定在门外,我与萧鸣多日思索已疑到一人,正欲追踪。门内其爪牙遍布……
花笺的后半部分,像被火烧燎般焦黑。
丹阳将这残信收于怀中,顾盼四周。
她忆起前夜的黑影,一双凤眸燃起一簇肃杀的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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