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毒龙·二
花行闻声后坐在丹阳身边椅子上,向门外的孩子使了个眼色,孩子们会意后便退到香积堂的院落中玩耍。
天色渐暗,堂内渐显昏冥,花行弹指点亮堂内红烛。
“近日你的观梦石异象毕现,想来你大概能料到门中出了什么祸事吧。”丹阳转过头看向花行,神色略有些凝重。
花行答道:“漆雪师姐遇难了,师父的内毒发作的也比以前厉害。不过师姐莫急,只要我们齐心,定能逢凶化吉。”
丹阳从怀中取出一片黄月季的花瓣,放在桌案上问道:“你身为离花苑护法,定当知道这花的意义,你且说来听听。”
“花行知晓,此花是漆雪师姐的灵花。只是花行斗胆一问,不知丹阳师姐从何处取来的?”
离花苑的灵花仙草只有掌管的护法受命方能采摘,所以花行看到这般月季心下疑虑,便问道。
“这是漆雪从南海寻得的仙方中所须的药材,以四位亲传护法之灵花花魄为材,以鲛人盈眶之泪为引方可成药。师父所患之症是欲念攻心之毒,这些药材不得增减半分。师父近来屡次修炼皆差些走火入魔,皆因此药出了差错。”
丹阳捏着那瓣月季,顿了顿道:“这片多余的月季花瓣,自然不可能是我所取,而是每日制药的分量中多出来的。”
花行蓦地回想到上次回门之时,伽云曾到离花苑并不像单纯的赏花,倒像左顾右盼似寻找什么般,跟她说了很多自己的过往赚取了那朵黄色的月季花,在此之后月行便警示她远离伽云。加之现在丹阳所说,花行心底一沉,恐丹阳疑心自己是门中叛徒,便坦白道:“有一事未曾及时告知丹阳师姐,百花盛会前些日子,伽云曾来过离花苑,缠着非要一朵黄色的月季,我拗她不过便给了她……”
她当时的确犹豫过,可她当时才来到这个世界,很多事情的了解不是来自观梦石,就是来自月行,故当时也不知道这黄月季的意义。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直至无声,小心地觑向身边的丹阳。
丹阳看着她的神情并没有怀疑,仍如之前般严肃,她的语气中略有些责备道:“身为护法竟如此容易受人蛊惑,可见你平日里只知一味地玩,这些都是你贪玩的后果。幸而萧鸣与我发现的及时,不然师父就是你害的。”
花行惭愧地垂下头,她想起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见到毒龙夫人的样子,她拉着自己的手,神情是那样的慈祥,比起徒弟更像透过她看自己的孩子般。只那一次,她便无法将这样洗尽铅华的女子与外界所说的阴毒狠厉联系起来。
她细细回想这些现已发生的事,不由得心头一颤。
“既然都已这样了,我们便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丹阳沉声道,“有人想对毒龙门出手,即使没从你这找到灵花,也能从别的地方入手,早发现也好。但是师父毒发,你也有很大的责任。将功折过吧,这些日子你便在寒霄殿守着师父,怡香楼那边我自会拨人去照看。”
“花行知错,这次定尽心照料师父。”花行起身,向丹阳行礼道。
“知错是小,以后多留点心,别那么容易相信别人。门内的事错综复杂,别只一味贪玩,若让我看到你懈怠我定要罚你。”丹阳严厉道,她顿了顿,继而说,“至于那些孩子,你们相处尚浅,品性根骨还不可见,等过些年再议收徒之事吧。”
花行应下后便将孩子们都安顿在冷松斋,去离花苑照看过仙草灵花后便只身来到寒霄殿。
月明星稀的夜晚,寒霄殿沁于夜色中,大门洞开,嘲风口中的宝珠紫气分外浓郁。
花行立于山水石阶上驻足片刻,便向殿内走去。
假山峭石般的高座云气缭绕,毒龙夫人手握毒龙法杖,岿然不动地坐在宝座之上。
夫人略有些泛灰白的长发一丝不乱地盘起,竖着紫晶冠,冠上的冕旒银光流转。她身着玄紫相间的衣袍,更显得肃穆庄严。
她阖着眼眸,似在沉思般。殿内香炉紫烟袅袅,吐纳间已是俯仰春秋。
花行正待行礼,夫人缓缓睁开眼,花行耳畔传来茫远又亲切的声音:“你来了,到我跟前来。”
花行闻言步履轻盈而上,正欲屈身行礼被夫人一把拉住,夫人拉过她的手,轻轻揉着道:“数月不见,你瘦了些。”
夫人一双眼眸似秋水般澄明,却又如星月夜空般浩瀚幽深。花行小心翼翼地抬眸看她,她的神情亦如初次见时那般慈祥亲切,花行每每想到她的双眼,都觉如身处海天一色间,是一种容纳了宇宙万物的慈悲。
她听到师父对自己如此关心,继而想到方才丹阳所说,心下愧疚更甚,她怯怯道:“师父,门中近来之事花行都已经知晓了,这些都是花行的错,您处罚花行吧。”
“这些都不怪你们,”夫人合上眼,沉声道:“福祸相依,毒龙门能享数世仙门声誉,必当能承受重劫孽债,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花行望着夫人的脸,她平静从容的面容中已有掩不住的沧桑,从这位仙门中赫赫有名的女宗主身上,竟也能窥见几分倦态。旁人都道她冷厉狠辣,就连师姐们都有些惧怕这位师父,可花行总觉得她是那么可亲,每次看向她时,都有一种茫远的温馨。
她缓缓睁开眼,看向花行的目光多了一丝失落与落寞:“花行,你没有以前那般亲近我了,”她自嘲地轻笑一声,叹息道:“果真是人老了,许多事,许多人,都已力不从心了。”
花行忙握住夫人的手,轻声问询道:“师父莫伤心了,这些时日就让花行陪您好吗?”
夫人望向花行的眸光更添几分温馨,她柔声道:“好,我也好久没和你说说话了,有你陪着我,便也能解许多苦闷。”
她握着法杖缓缓起身,花行连忙上前扶住她。
“我还从没带你进过寒霄殿的秘境,这些时日你可能得陪我在那静闭的地儿待很久了。”夫人含笑道。
“花行陪师父,花行不怕静,师父也不会怕孤单了。”花行察觉到她那份沉重的心绪便安慰道。
毒龙夫人与花行走到寒霄殿深处,她重重将毒龙杖锤在一朵水墨莲花之上,莲花一旋,花瓣间溢出白芒万丈。顷刻间二人便置身山石水洞之间。
“我好像在什么时候来过这个地方,”花行心中一惊,她回想到在这个世界第一次启动观梦石掉入的秘境,她默然道,“大抵是毒龙门的法器,故秘境的景象都相似的缘故。”
她努力抑制住面上的惊异之色,随夫人踏潭上石莲,直至潭心间的巨大莲座。
夫人缓缓坐下,掐诀一念,周身便笼罩起暗紫流光的结界,结界上有若隐若现的篆文,她打坐调息,顷刻便已入定。
花行也在她正前方催动水红流光的结界,流光勾勒出山茶的花样,似在春日悄然盛开般。她运力调息,为夫人护法加持。
四周石岩浮雕随着二人的修炼渐渐显露出色彩,周身绘着的正是毒龙门祖师行深的事迹。
驻立一旁的毒龙法杖,杖头双龙的眼忽明忽暗,龙口衔的宝珠在紫气氤氲中流转,夫人周身的灵气也在浮动。
这一合眸修炼,便已过了五个日夜。
花行感受着自己体内的灵气流动,丹心运转,她虽闭着眼,却在这个夜晚感觉到有些异样,秘境中的风夹杂着令人不安的寒意,四周也似逐渐黯淡般,她睁开眼。
她结下的山茶结界早已褪去,夫人结下的孤寒结界仍是紫气浮动,银色的流光消失殆尽。
毒龙法杖的双龙眼眸泛着冷光,口中的宝珠渐渐褪去光华。夫人的发却比之前更白,如银丝般,而她的眼角眉梢添了很多细纹。五个日夜,竟似过尽十载春秋。
花行心中暗道不妙,她催动灵力探夫人的气息运转,便立即感受到异变。夫人的体内似有一股欲毒在攻体内五脏,三昧烧灼。花行抬头去看夫人的脸,她的神色一如既往的从容,可眼角却泛着青紫之色。她连忙坐好,掐诀念咒,向夫人体内运送净力加持。
良久,她停下运力,再次欲探夫人的灵脉。她方伸出手时,夫人双眼之下垂下两道血迹,似血泪般,夫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继而她睁开眼,那双澄净深邃的眼眸而今满溢着刻骨的绝望。
花行突然想起月行曾跟她说,人的眼泪是无色的,只有断肠刻骨的伤心,才能从双眼中涌出血泪。
蓦地,夫人的气息渐渐归于平静,似死水微澜般,她的眼下两道触目惊心的血迹渐渐干涸。花行心急如焚,她正待思索如何是好时,怀中观梦石隐隐发烫。
她灵光一现,从怀中取出观梦。
白虹一道,顷刻间花行便感觉换了人间。
这次她并没有直接出现在那个山石水境,而是身在一个小姐闺房般的地方,而这闺房四处贴上了红色的窗花,挂上了红色的绸花和锦帛,炮仗声连绵不绝。
花行的周身皆是喜气洋洋的景象。
她仍是透明的,飘飘然地看着曾经真切地从她眼前流逝,只不过这次是别人的曾经。
“小姐小姐,快走吧,花轿在门外候着呢。”
一个头梳双丫髻的婢女从门外欢喜地走进来,将菱花镜前拿着红绸绣扇的新娘扶住,新娘以绸扇遮面,娇羞地低着头,在丫鬟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出闺房。
新娘转过身的一瞬,绣扇下的容颜眉目明艳,顾盼生辉。那双眼眸仍旧水亮,似林间溪水般清浅。花行心中猛地一颤。
“这是师父嫁给毒龙先生时的样子!”她内心惊呼道。
花行似同她一起入轿般,只是这轿不似走在地面上,而分外平缓,她悄悄掀开帘子的一角,发现抬轿之人纹丝不动,人与轿子皆在云端飞行,飞到一片江水云天,缓缓落下。
莲华金台之上飞花醉人,周身的松涛似庆贺般声声送响。
新娘在婢女的搀扶下缓缓落轿,一个绵软有力的手掌,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花行看到绣扇后新娘的容颜,多了分羞红。
“从今起,萧家小姐便是毒龙门的女主人了,也是我将举案齐眉的妻子。”毒龙先生为新娘却扇,举起她的手,向众人高声宣布道。
金台下的众人向这高高在上的毒龙先生道着祝贺,也纷纷探头想一睹新娘的风姿。
花行听到台下的声声议论,大致知道当时仙门中的大多婚约不外乎家族联姻或门派势力,即使有一年一次的仙缘盛会,更多的也只为结交仙门友人,扩展势力,很少能修成正果结为道侣。而毒龙先生与夫人却是在仙缘会相识继而相知相爱的。
所以众人看到这样一对璧人喜结连理,自然津津乐道。
但大家议论的还有一点,则是萧家在仙门中虽算得上是个实力不错的仙门宗族,可比起三大家族之一的毒龙门,还是有些差距。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许多讲究门当户对的仙门弟子便不看好二人的结合。
这也是台下议论声不绝于耳的原因。
更令台下众人惊异的是,毒龙先生在金台之上将夫人抱起,飞下金台,众人惊诧之际自觉地让开一条小路,毒龙先生便于众人注视下从容地走过。
新娘子在丈夫的怀抱中亦不怕人,向周身的宾客笑着致意。
二人过后,金台之下声浪滚滚。
花行不由啧啧感慨,仙门之中也曾有如此高调的恩爱佳话。
毒龙先生抱着新娘,穿过人潮,走过那片紫竹林,竹叶随风吹落,拂落夫人的额上。
毒龙先生柔笑着,轻轻吹走那片竹叶,眼眸中尽是柔情。
夫人方才越过人潮时亦不曾羞,却在此时红了脸颊。
他蜻蜓点水般吻了下她的眉心,便向寝殿走去。
眨眼间,眼前的场景则是雕花床前,红绡帐下。
合卺酒中映着二人年轻俊丽的容颜,二人满饮这洋溢着喜悦的酒,月上柳梢头,夫人的容颜分外明艳。
“舒菡,在毒龙门中陪着我好吗?高堂之上太过孤寒了。”
夫人轻轻将头靠在毒龙夫人肩上,问道:“夫君,你觉得我之于你算什么?”
“人间,”毒龙先生摸着她的脸颊喃喃道,“只有你在我身边,我才能看到人间的欢乐。若不是那年岭南的金风玉露一相逢,怎会有今宵胜却人间无数。”
绮窗外的月昏黄,亦似饮下合卺酒般喜悦的醉人。
银钩宝帘中,自是莲花卷舒。
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花行想起这句清池喜欢的诗,似乎感受到一种隽永的留念。
夜色渐深沉,红绡帐中鹣鲽情深,直至晨光唤人,杜宇声声。
离花苑中,毒龙先生手执一朵灵花,别在夫人的发髻上。
夫人娇笑着歪头问道:“夫君将花饰于舒菡发上,是想放在一起比一比是花好看,还是我好看吗?”
毒龙先生伸出手轻轻掐了掐她的脸颊,语气中满是宠溺,他笑道:“你还是像个孩子一样天真,自然是百花都不及你。”
夫人从发间取下那朵花,低吟道:“怕郎猜到,奴面不如花面好。”
“彤霞露痕,亦须泪染轻匀。舒菡的风韵却无须脂粉珠玉的点缀。”毒龙先生双手抚着夫人的肩,柔声道。
“我将离花苑赐予你,便是觉得只有在管这片地界儿,毒龙门才有生机。我也一样,只有你在,我才算活在这世间。”毒龙先生望着远方深情道。
花行在一旁听着二人的对话,心下受到新婚燕尔的恩爱暴击,她看向年轻时的夫人那娇羞的容颜,不由感慨毒龙先生果真风雅闻名,字字句句都令女子心花怒放。
花行眼前一片恍惚,似过了七八年的光景般,这次她仍在寝殿中,殿内只有毒龙先生与夫人二人。
二人似是在交谈处罚萧鸣之事。
“夫人,此事我心下了然。萧鸣这孩子德性自然不亏,根骨又好,门中有人嫉恨实属正常,只是他性子太过桀骜,也须好好磨一磨了。”
“妾身自然知道夫君用意,萧鸣还得靠夫君日后多多提携”夫人抚着尚未显怀的小腹,脸上洋溢着幸福,她挽着毒龙先生的臂膀,轻声道:“夫君,今日妾身请医师来看过,妾身……”
毒龙先生搂着她的肩,看着她的神情和方才的举动,似是猜到什么般,连忙将夫人搀扶着坐到床边,欣喜问道:“夫人是不是……有身孕了?”
夫人嫁入毒龙门的几年来,一直没能怀上自己的孩子,门人议论不断。她一直想要一个孩子,并不为了巩固自身地位,而仅仅想和所爱之人有个血脉缔结。她想看自己的孩儿从牙牙学语再到长大成人,几年来一直请仙门的杏林圣手开方制药,却总不见效。
这一天突如其然的来到,二人都分外惊异。
花行看到这一幕心下瞬间明了,原来夫人也曾渴望过有自己的孩子,也曾有过自己的孩子。
毒龙先生八年后与夫人的相处仍算得上温情脉脉,比起之前却似少了什么般,花行想,大概这就是激情过后的细水长流吧。
“寒霄殿有事要处理,晚上我再来陪你。”毒龙先生说下这句话便匆匆离去,花行随之跟到了寒霄殿外。
“见过掌门,多谢掌门赐名之恩,弟子没齿不忘。”
花行闻声抬头,果然是谢灵渊,仍是那高瘦的身形,脸上眉飞色舞,好一副小人得志之态。
毒龙先生亲手扶他起身,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从今往后便是灵渊蛟龙了,你人机灵又识变通,又何须作牛山之悲。”
“谢掌门指点,不知掌门唤灵渊来有何事吩咐?”
二人相继步入寒霄殿,殿门缓缓合上。
花行在殿门外画了一扇小窗,汇入灵力,小窗打开,可见殿内景象。
“我唤你来,是问你上次所说丹城一事。”
丹城,以秋日红枫,小桥流水的景致闻名,是文人雅客的客居游玩之地。花行突然想到百花盛会时隐约听许多仙门弟子谈及,又似与毒龙门有什么重大渊源。
听到此处,花行屏住气细听殿内二人的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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