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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红豆·五


风月无边。

        一缕晨光从镂花窗照入,洒在解情嗔粉红的衣袍上,乌黑的长发自他微露的肩头婉转至腿间。

        他始终如一地在天亮时就坐在风月无边的正厅坐榻上,耐心地翻阅案上的书信要文。

        水缸中的冰融了满室红豆花香,馥郁萦身,直至一抹赤色身影步入堂内,携来一缕檀木禅幽。

        解情嗔渐渐察觉空气中的异样,放下手中书信后抬起头,他挑了挑眉,说话的语调中有一丝揶揄:“他们竟也不报一声便放你进来了,这般静悄悄地站在厅里,害得我错把你这和尚当作梁上君子。”

        渡尘单手立于胸前,虽听解情嗔如此玩笑,仍是恭敬地行了个禅礼方道:“并不能怪门人,是小僧日日前来,他们都已习惯了。只是解掌门将小僧比作梁上君子竟错了一半。”

        “哦?”解情嗔正襟危坐,脖颈上缠绕的红豆在阳光下流光微转,他认真地问道,“错了哪一半?还请大师教我。”

        “阿弥陀佛,”渡尘望着双燕并蒂雕花窗的图案,俊朗的容颜浮现着深深的笑意,“虽是夏日间,掌门要比梁上之物,也当将小僧比作《春日宴》写的梁上燕,朝夕常相见。”

        “大师既这般讲,何不留在相思门?”解情嗔半认真半玩笑地看着渡尘的双眼道。

        渡尘笑意渐深,行过一礼略带歉意道:“来去是缘,小僧只愿作掌门心中的梁上燕。”

        解情嗔面上含笑,眸色中隐隐添了一分落寞,他拿起瓷盘中一颗饱满的荔枝,有些试探般道:“试问岭南应不好?”

        渡尘不言,立于胸前的手略颤动了下,阳光欲烈,从他身后照来似佛光普照般,他一身赤色袈裟站在花影摇曳的厅内,好似一朵遗世独立的红莲。

        渡尘腕间佛珠垂下的莲花不住地摇晃,静默之中水缸里的冰传来的凉意似是更甚。解情嗔面色凝笑,眼眸中的喜悦似星芒坠入深渊般,更显落寞,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时,只见渡尘低眉颔首,神色安然,双手合十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解情嗔听到这句话笑意渐浓,他剥开那枚荔枝向渡尘抛去,爽朗一笑道:“那便再在相思门留几日吧,你留的时日太少,我心中的梁上燕也勾勒不出模样。”

        渡尘接过那晶莹的荔枝,笑道:“既如此,小僧便依掌门所言吧。”

        解情嗔请渡尘入座后,二人便谈起相思门门风治理之事。

        此时,伽云身着橙色衣衫,在迎客堂的庭院中似在候人般徘徊良久,终是一脸落寞地走出风月无边。

        她腕间的红檀木珠似发烫般灼烧着她的肌肤,她的脑海中是渡尘在楼兰,在白帝城,在岭南时的赤色身影,以及豆蔻年华遇到他始,他对她说过的一言一语。

        而现下,这位渡她的行僧,正在异乡渡着他心中的芸芸众生,他满口的众生中,早已没有她这只大漠风沙里艰难行过的蝼蚁。

        自从她衣衫褴褛时喝下他递来的甘露时,她早已将尘世的种种置之度外。

        她从未了悟他所说的“自渡”,这些年来渡她的都是他,而他却一无所知。

        那一晚渡尘说他渡了太多的世人,所以他记不起她是谁了,而伽云在风月场流连无数,早已在他打下诳语时看出他眼眸中的隐晦。

        他教她的“破”,是教她看透;而她能勘破的,只有芸芸众生所含之情。

        他教给她那么多,可她却尽数领悟错。

        那晚的兰若堂莲座灯火明灭,他眼眸中的希翼却道是无情却有情。

        他又怎会知道,昨夜的星辰下,她穿过仙门无数的俊男靓女,她的身影在七夕的夜色中是怎样的黯淡而轻渺。

        佛堂中的佛子又怎能参到,那盏孤灯在一瞬间泛过不一样的光火,而她在相思湖上放的莲灯,又写上了怎样的心事。

        午后的云木居。

        花行握起沾饱了紫墨的笔,对着一纸雪白的宣纸犯愁。

        “我……我不敢下笔,我怕一下笔就错……”她话音方落,一滴紫墨已坠落在宣纸上,晕染成一个深浅错落的紫圆痕,花行的语气更添沮丧,“果然说什么来什么。”

        清池温然一笑,轻轻接过她手中的笔,略挥几笔,一朵栩栩如生的紫藤花便已映现在宣纸之上,好似窗外的花影投射一般。他安慰般说道:“只要有心,亦可弄拙成巧。”

        花行惊喜地望着纸上的紫藤,心中甚感意外,不住赞叹道:“丹青手也有回春之效啊!”

        “这世上能妙手回春的,又何止杏林之人。”清池低下头,他纤长浓密的睫毛不住地合乎着,他的话语颇有意味,花行渐渐捉摸到他的深意,两颊略微泛红。

        清池面上的笑渐渐化作淡淡的愁,他沉吟片刻低声道:“只是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花行察觉出清池此时的感伤,忙劝说道:“世间的伤心又何止千万,我们需要记下的只是开心的事。”

        清池闻言放下手中的笔,认真地望着花行的双眼,温然又真诚道:“那你此时此刻是否开心?”

        “开心,”花行不假思索便答道,“有你在相思门陪我,我是真的开心。”

        “那……那以后呢?”清池有些迟疑地问道。

        “一个人的喜悦,与她所在何时,身在何处没有关系,只和她身边的人有关系,你不应该这么问的,”花行眨了眨眼,盈盈一笑道,“你应该问,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开不开心。”

        花行话音刚落,清池的双颊似火烧般,那白净清秀的面容此时满是霞红。他渐渐脸上流露出深深笑意,拿起那支笔润了墨,在方才画了紫藤的宣纸上写下一句:

        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落笔后,清池轻声道:“这便是我要对你说的。”

        我自生下来便无定所,四处奔波,让我心安的所在便是我的归途。

        花行看懂了清池的心意只觉心中一热,她的素手抚摸过画卷上的每一寸已干涸的字迹,心中的沟壑似灌满清泉般甘冽。

        天边的暮色渐浓,清池有些不舍地望着花行道:“快入夜了。”

        “我送你回镇里。”花行拿上令牌,便送清池回到罗浮镇。

        花行与清池在镇中散步闲谈,直至夜深在清池的劝说下,花行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小镇。

        她一路上都在回味到岭南后与清池相见的点点滴滴,满心欢喜,不知不觉间走到罗浮山的相思门境外。

        她从袖中掏出令牌与门人相看,方入门中,只见丹阳一身火红劲装,抱着手在那株红豆树下,看着她的眼神略显沉炽。

        “见过师姐,”花行略一惊讶,仍是恭敬地向她致礼。

        丹阳打量了她一眼问道:“你从哪来?”

        “我去山下的镇子里逛了逛,师姐是特意在山门等花行的吗?”花行心下有些慌乱,她小心试探道。

        丹阳略颔了颔首,淡淡道:“随我一同回去吧。”

        花行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迟疑片刻便乖乖跟着丹阳,二人一路无话,不一会儿便到了紫藤斋。

        紫藤的花影在夜风中疏疏摇曳,花行的心忽上忽下,她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丹阳抱着手,严肃地看着她问道:“这两天你带人来云木居了?”

        花行沉吟片刻只得点头承认:“回师姐的话,花行……确是带人来了。”

        “是那个凡间男子么?”丹阳直截了当道。

        “师姐怎么发觉的?”花行也不由得直接问。

        “昨夜看见你同一个凡间男子站在一起放花灯,夜深时候一同往紫藤斋方向走,他身上的微末灵力还是你给他的吧,”丹阳神色一凝,沉声劝诫道,“我不管你同他是否有旧,日后还是多留个心。你去情宫应该没少看到仙门女子嫁与凡间男子的憾事。”

        丹阳这一番话直击花行的内心,花行低下了头,只不作声。她脑海里回响着当时痴殿中几个相思门女修的话语,以及殿正中画像上解寸心的愁容。

        爱上凡间男子,便定是如此不堪么?

        这几日花行总在想,这些仙门女子被凡间男子辜负,不应该是那些负心汉的错吗?怎么只要是女子情路不顺,世人都怪罪是女子认人不清,手段不高,竟无人怪男子的薄情冷意。

        就像毒龙夫人,世人仙门都指责她是个辣手无情的人,却无人在了解这些过往时怪毒龙先生的始乱终弃。

        女子做错了什么,受到苛责的都是女子。

        丹阳看出她的复杂神色,迟疑片刻后将想说的话咽了进去,只是道:“夜深了,去休息吧,日后把心都放在门中事情上,不要多沾染不相干的人。”

        她话音方落,便飘然离去。花行怔怔地站在那株紫藤花树下陷入无尽心绪中,风吹过,她的衣袂随风轻动。

        她的眼眶略有些湿润,她合上眸,脑海里全是清池儿时教她读书写字的身影,还有十年后他亦如儿时的真挚细腻与柔情。

        水云天。

        薄雾浓云中,解情嗔一头湿法披散肩头,任由黑发自然风干。发丝沁透了他雪白的绸绢中衣,隐隐显出他肌肉的线条。

        他拂在桌案上,乜斜着一双桃花目,一灯如豆,在他眼眸中时而明亮,时而朦胧。

        他纤长的手指夹着一枚白玉子,错落有致地敲打着。

        轩窗外,重露压纤梗,偶有燕泥点点污棋枰之句,隔窗幽幽而来。

        这永昼敲棋声,不知来人可曾闻。

        他睡眼迷蒙,正待入梦,只见窗外影影幢幢,于花月下默默无声。

        桃花眸中水光一泛,他一弹指,门缓缓打开,渡尘身着赤色袈裟立于户外,行了个禅礼道:“阿弥陀佛,小僧方作法毕来迟了,还请解掌门降罪。”

        解情嗔听到他那似乎也夹杂着檀香的声音,顿时睡意散尽。他扬了扬手,语气中有一种淡淡的无奈道:“诸天神佛亦不能奈你何,更何况我哉。你肯应约赴弈,我心下已足矣。”

        渡尘走近他眼前,看见他双指间的白棋哂然一笑,道:“掌门竟是这般心痴,即使小僧‘有约不来过夜半’仍是‘闲敲棋子落灯花’。”

        解情嗔伸手将那盛满墨玉子的棋篓向渡尘所在方向推去,爽朗一笑道:“这次仍旧你先手。”

        渡尘会意后敛衣入座,从棋篓中取出一枚黑子试探道:“一大仙门之首,竟肯让他人争先么?”

        “渡尘大师博闻强记,竟也不识这般典故,”解情嗔摩挲着手中白子,笑意渐深道,“仙门曾有善棋道人云‘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亦想有朝一日望其项背。”

        渡尘闻言笑意亦浓,竟也不再推辞,将那枚黑子轻轻落在天元之上。

        几个回合,渡尘渐渐占了上风,他打量着棋盘上的风云变动,笑道:“掌门莫非是真的想留住小僧?就连对弈亦这般处处留情。”

        解情嗔把玩着掌中白子,桃花双眼似醉般打量着棋盘,也笑道:“若真如此这般便能留住你这和尚,我又何必苦恼?”

        “解掌门可是仙门中出名的风流雅士,手谈时妙手频现,今夜竟皆是本手,真是让小僧捉摸不透了。”渡尘眸色幽深,沉思道。

        “若一局内能保证尽是本手,也能稳操胜券了,”解情嗔似感叹般道,“人生如棋,步步惊心皆因落子无悔。妙手难得,俗手又往往只在贪得之间。能做到慎之又慎,步步本手,何尝不是高人呢?”

        渡尘深深看了眼解情嗔,叹道:“世人皆道解情嗔遍地风流却片叶不沾,风月情浓却不留怨怼,未曾想这般风月高手竟对大事浮沉不甚关心,行止之间竟如此求稳?真是小僧未曾料到的。”

        解情嗔淡淡地望着下了大半棋盘的对局,眉毛微扬,将手中白子稳稳一落。须臾,他方抬眼望向渡尘。

        “阿弥陀佛”,渡尘将目光从棋盘上落到解情嗔脸上,单手立于胸前行了个佛礼道,“果是一大仙门之首,这一次是小僧输了。”

        “大师来相思门这些时日,渡了不少门中子弟。我思来想去,大师这等雅人定不将俗物放在眼中,便也以此还大师礼,感念大师之恩。”解情嗔向渡尘一揖,正声道。

        “阿弥陀佛,这世间果然远超小僧想象,是小僧着相了,”渡尘行过一礼后道,“夜色深沉,小僧要回去了,明晨再来相会。”

        解情嗔望着渡尘远去的背影,一双桃花眼渐眯起来,目送着这赤色消融在夏夜的树影翠微中。

        北邙境内。

        月行与萧鸣一身暗色劲衣,头戴黑纱斗笠,在邙山下穿行。

        狂风过处,飞沙走石,月行与萧鸣各自运力布下法阵,方止住这呼啸狂风。

        山崖对峙,流沙在夜色中隐隐泛着玫瑰色,随风流转变动,瞬息间便换了色相。

        “你在山崖下可寻到漆雪师姐的踪迹?”月行目光如炬,沉声问道。

        萧鸣顾盼四周后亦沉声回应:“不曾。”

        月行时觉身后动静,冷冷回首巡视,她走近萧鸣,压声道:“邙山下有异动。”

        蓦地,萧鸣拔出腰间佩剑,在沙上画下符篆,符篆隐隐泛着晶紫的光,周身再一次归于寂然。月行将心证匕出鞘,利落地向身后一丫枯枝砍去。那枯枝落地,枝干流出粘稠的绿浆,沙地上的符篆光芒幽微,瞬时黯淡。

        “我们来之前,邙山就已经被人布过阵了。”月行断定道。

        “那个人很有可能早已知道宋护法要来,在此之前已在邙山设下埋伏。”萧鸣分析道。

        “守株待兔,再徐徐图之。如此说来,这个人不是跟漆雪师姐有仇那么简单,他所图谋一定深远。”月行接着萧鸣的分析说道。

        萧鸣点了点头,他戒备地巡睃四周,月行将心证匕入鞘时,匕面泛过一阵极寒的蓝光,晃得她的秀丽眉眼中杀气隐溢。

        “那人现下绝不在北邙境内,徒留此地了无益处,”月行的言语更添一丝肃杀,她沉声道,“你我被人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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