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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涉水·三


天一亮,花行便到离花苑继续配缓解毒龙夫人的药方。

        她站在那牡丹灵圃中巡睃着,一只纸鹤曳着光影轻盈地落在她的掌心。

        她轻轻展开信笺,清池清隽熟悉的字迹入目使她心下安然。

        清池在信笺中告诉花行,他正在瓜州渡口。清池告诉她近日瓜州附近的大江中旋涡涌动,鱼虾腾跃,空中电闪雷鸣数日不止的异象。

        花行想起近日在藏书阁找有关灵植典籍时看到的对仙门各自秘境的解说。在不为人知的各个地方有着仙门各派高手坐化时设下的秘境,秘境被仙门中人发现时便有与之对应的现象。

        从清池的描述看来,瓜州附近江河的异象应不是历代高手留下的秘境,而是险象环生的迷境。

        花行不知怎地突然想到远行寻找漆雪下落的月行与萧鸣,心中隐隐一沉。

        她继续往下看,只见清池写道:

        “世人皆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在我看来万物有灵,情与欲念皆与生俱来。只不过大千世界,众生本性繁杂,只有纯善至性之人方有至情。圣人所说克己,并非无情。情得以发,方真自在。”

        花行会心一笑,看向花圃时已满心踌躇。

        鲛人未成明珠之泪,是妖邪欲极之怨,药引并不在名贵,若能以凝结夫人最美好珍贵的记忆的灵植为引,其体内攻心欲毒方得疏解。

        想到此处,花行轻轻运力,采撷下那朵夫人新婚燕尔时最喜欢的彤霞露痕。

        花行从药阁中取出各种灵露,以观梦石为辅提取出彤霞露痕中残存的夫人回忆,再从花簪中取出相思门采撷的红豆,最终配出了一瓶玫瑰露般的药引。

        那玫瑰色的浆液在日光下闪着晶莹的光,花行心中分外喜悦,正打算去玄机阁找丹阳说说制药的想法时,一个身着玄机阁服制的下属踏入离花苑向花行走来。她行过一礼道:“见过洛护法。龙护法让属下前来,是为了告知掌门破关之事。”

        花行听到有关毒龙夫人的事情忙问:“师父近日在寒霄殿中修炼得如何?”

        那位属下面上扬起为门派感到骄傲的笑,仍沉稳道:“破此关后,夫人在当今仙门中可算得上孤独求败,仙门中众高手能达到夫人这般修为的实是寥寥无几。”

        花行闻言心中也腾升起对本门派的自豪,但继而就转为对毒龙夫人的担忧。正如这位下属所言“孤独求败”,毒龙夫人的双眸中满溢的正是一种难以寻得知己的孤独。这份孤独来自于“高处不胜寒”,更来自于心境的孤寂凄凉吧。

        不知这一个又一个的破关日夜,夫人经受的是怎样的煎熬与心境的锤炼。她想到观梦石中所见夫人服下温寒草后失去孩子的样子,想到她也曾是个温柔可亲的女子,心中只是无比的疼惜,一种同为女子的相怜。

        可世人往往只能看到一代掌门的荣耀满身,却未曾想过她心中点点滴滴汇成江河的痛楚。

        那位属下告退后,花行灵光一闪,取过花笺写信让清池在瓜州等她。花行想动身去找月行与萧鸣,正好瓜州距丹城近,可以寻得药材,同时了解当时丹城发生的人事。

        想到此处,花行御剑飞向寒霄殿。

        殿外水墨阶上,毒龙夫人头戴冕旒,一身紫衣静立在外,无悲无喜,却好似是知道她要来一般。

        花行飞到寒霄殿外,向毒龙夫人见礼:“花行见过师父,为师父升修破关贺喜。”

        毒龙夫人面容含笑,神色却是不怒自威。她伸出手示意花行把手递给她,花行将手轻轻放在她掌心。

        夫人探过她的灵脉后摸了摸她的手,看她的眼光多了份疼惜,她关切道:“恢复得差不多了,这些时日也有进益了。只是这样还是不够。”

        花行略有些懵,眨了眨眼不知道要说什么,抬头对上那双澄明的眼眸似能把她的灵魂看穿一般。忽地,夫人绕到她身后,立掌贴到花行背上道:“调息。”

        花行一脸茫然,只能乖乖照做。不一会儿她便感到体内一股暖流涌动,绕遍全身后皆归于丹田之中,她周身皆泛起水红的灵光,光芒越来越耀眼

        蓦地,她只觉背后力度一散,毒龙夫人一眨眼便现于她眼前,她温声道:“你觉得如何?”

        毒龙夫人双眼充满期翼地望着花行,花行掏出怀中的观梦石,将体内灵力尽数输入灵石内,只见那朵彼岸花瞬间便催开了花瓣,比之前任何一次见开得都要更大更美,当她撤掉灵力时,那花又似昙花一现般瞬间合上。

        花行将观梦石小心翼翼收回怀中,欣喜笑道:“多谢师父加持,”她似想到了什么,不由得垂下头道,“只是师父待花行这般好,花行只怕日后更难进益了。”

        毒龙夫人笑了笑道:“不担心。花行是贪玩了些,但绝对不是不上进的孩子,”说到此处她笑意淡去几分,声音略沉,“师父知道此番你担心月行他们所以要亲自动身找他们,师父师姐也不能一直护着你,这一次就权当去历练吧。只是你愿不愿意跟师父讲,近些时日你都和何人来往密切?”

        花行踟躇片刻后还是选择如实说道:“近些时日花行遇到儿时的玩伴,心里头甚感亲切,便多……来往了几回。”

        毒龙夫人深深地望着花行,眸色茫远,她看向花行的眼神又似能看透她一般,无声地叹息后道:“机缘难却,进退皆由你罢了。师父只望你一生中不要为他人掉太多的泪,挨太多无眠的夜。”

        花行闻言抬头,眼眸中神色复杂,心头瞬觉愀然却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见毒龙夫人已转过身,摆了摆手,茫远而又意味深长的声音悠悠传来:“去吧,孩子,去寻他,寻他们吧。”

        寒霄殿的门沉沉地合上,在花行看来,毒龙夫人的步伐略有些倦。

        她想毒龙夫人应是一切都知道了,她那份失落或许是因为即使自己的修为在仙门中称得上“孤独求败”,她一生中仍有无法掌控的事。

        为所爱之人掉太多的泪,为肝肠寸断挨无数的夜晚,这大抵就是孤独求败的代价吧。

        花行满怀慨叹地回到离花苑中,将制药的材料收入花簪后便立即乘舟向瓜州而去。

        那纸符咒炸开,甬道中的碎石纷纷落下。

        暗绿的衣袂似指引他们的旗帜般,在另一端若隐若现,月行踌躇半晌便倾身欲前。

        “莫轻举妄动,只怕是引蛇出洞之计。”萧鸣沉声提醒月行道。

        月行细眉微蹙,谛视着前方冷声道:“眼下是敌在暗,我在明,终究不好对付。不如你我随他过去,让他也在明处便于接招,总好过一直受困。”

        二人掐诀一念,立即闪现到甬道的另一头,那方才飞动的衣袂又到了另一端,似挑衅般地摇动着。

        “只怕那人是在布阵。”萧鸣冷冷瞥了眼那片衣袖道。

        他们望着那张扬的衣袖,眼眸中腾地升起火。那衣袖摆动了片刻便又一次消失不见。萧鸣在袖影消失前立即飞出柳叶刀,刀似划破什么东西般,继而落到地上。

        月行沉思着凝视着前方,眯起了双眼,蓦地灵光一现,她沉声道:“阵是早就布在迷境里的,那人是在逃。”

        二人再一次掐诀到那一端,这一次再也没有看到那暗绿的衣袂,只见柳叶刀将半角残信定于地上。萧鸣立即拾起,瞥过一眼脸色瞬间凝重,他默默将残信递与月行,月行看后脸色也瞬时一暗:“是你我在丹城酒楼上写给丹阳的信。”

        “诚然如是,”萧鸣平静下来分析道,“门中却有与之接应的内鬼,龙护法收到此信时大概看到的就是残信了。不过这一角上写的数字,也足够让那人制定对策了。”

        “起码那人肯定你我就是来问罪的,并且肯定毒龙门中早已知道漆雪遇难之事了,”月行话音刚落便觉地动山摇,转过身只见甬道已被大石堵住,二人被封在狭小境地中。

        忽地,顶上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沧桑中又隐隐透着一丝狡黠:“少年郎莫要慌张,你们仰头看,石顶上可是大有玄机。”

        月行与萧鸣闻言皆抬头,果然看见石顶上有一副闪着晶绿灵光的八卦图,八个卦象在缓慢地转动着。只听顶上又传来那老者的声音:“这是你们逃出生天的唯一法门,要怎么做就看你们的悟性了。风水轮流转,是生是灭,就在此一举。”

        萧鸣伸手轻触,他指尖一划,那八卦图便随之转动地更快,不一会儿又如之前般缓慢地转动着。他察觉出八卦图是迷境的机关,可又暂时不知如何下手。

        月行运力以掌对着八卦阵,八卦阵隐隐被幽蓝的光辉笼罩,她只觉掌心灼热,待收回手时,那八卦阵亦如之前般,没有丝毫的变化。

        二人搜索枯肠,回忆着之前经历过的迷境,用不同的方式解阵,数个时辰后,眼前八卦阵仍旧不破不灭,亦如轮回般恒常进行。

        “风水轮流转……”萧鸣默默念道。

        忽地月行猛地抬起头,与萧鸣相视后彼此会意。月行再次立掌向八卦阵运力,萧鸣掐诀使八卦阵加速转动,须臾间,那晶绿的八卦阵便瞬间隐去,继而浮现出一个单独的卦象。

        那顶上的老者似是知道他们又看到新的景象,又传声道:“卜得何卦,若信得过不妨告知老夫,让老夫为你们解挂。”

        “上坎下乾,是为需卦。”萧鸣答道。

        “呵呵……咳”,老者笑了几声后顿了顿,幽幽道,“雨上天下,卜得正是‘水天需’。若老夫所料不差,你们二位方在水天之间度过数劫吧。这个世间还真是讽刺,一切都是黑白颠倒。”

        老者的声音此时听来沧桑又有些吊诡,让人不寒而栗。那笑声渐渐远去,月行与萧鸣思索着方才他所说的话,再次环顾周身,发现一切没有任何变化,顶上的卦也消失不见。

        “若这般说来,却是不差。卦是‘水天需’,本是利渡水之卦,而你我所历则是相反的‘水天讼’,天水违行之卦。”萧鸣用那片柳叶刀在地上画着说道。

        “方才那位老者言语间透露着怪异,会不会就是布下此境之人?”月行道。

        萧鸣沉思片刻点了点头道:“确实怪异,他字句之中分明透露着对此地的了如指掌,可他为何要告知我们迷境的机关?”

        月行心中灵光乍现,眼中精光一轮道:“莫非……此人变了声与你我对话,他根本不是老者,而就是刚才所见的绿衣人。”

        萧鸣闻言亦心中一惊,道:“所言甚是,细细想来他的言语气息混不似一个暮年之人,语调隐隐有女子的气息。”

        “他知道用本来的声音说话就会暴露身份,所以变声与你我对话,同时想让你我消除戒心,”月行分析道,“当你说出卦象时,他的语气中似乎有一种失落。”

        “我曾在宗门典籍中看过一种迷境机关,以八卦布下阵法,此阵用对法子启动便能立即卜卦,得出的卦象便决定境中之人是否有生还之机,有的话又有几成。”萧鸣说到,同时用柳叶刀指了指地上所画的“需”卦和“讼”卦,再次陷入了沉思。

        “从两个卦象看来,你我有破境的希望,只是要多受辛苦。是历经艰险重见天日,还是困入迷境不得生还,皆在于你我。”萧鸣眉头一蹙,沉声说道。

        话音方落,四周又一次地动山摇。岩洞中碎石如雨下落,纷纷打在二人身上。就在此时,地面冒出两个石俑,蓦地眼放血光,向月行猛地劈手砍来。

        月行抽出静练,一道冷电闪过,那石俑粗壮的手臂瞬时断开。

        石俑眼中红光更烈,那断开的手臂截面爬出无数蛆虫,这些蛆虫一涌出来便放出绿光,发出嘶嘶的声音。月行掐诀弹出灵火,那些蛆虫着了火纷纷蜷缩起来,落在地上,化作一滩毒液。

        待石俑要举起另一只手臂时,萧鸣立即拔尖将石俑腰斩。石俑腰的截面上又挤出无数的绿蛆,滋滋作响。有几只嗅到毒液的气息便纷纷向那边爬去,沾上毒液的蛆虫又涨大了一圈。

        来不及恶心,另一个石俑立即伸出爪向月行身后抓来,萧鸣利剑一挥,那个石俑头颅落地,七窍中分别爬出不同的妖虫。那七只妖虫纷纷向那滩毒液爬去。

        月行望着那纷纷落下的碎石,再看看地上萧鸣所画的卦象,心生一计,用灵力打下一块岩石,向那七只妖虫重重掷去。附上灵力的岩石压在妖虫上,瞬时化作轻烟散去。

        “上坎下乾,且不可让妖虫化水,你我方有生还之机。”月行望着那地上的毒液道。

        一切归于寂静中,又过了些时分,地面大动,四个石俑从地面冒了出来,眼射血光,目光锁定月行与萧鸣后立即向二人扑来。

        萧鸣将剑入鞘,以剑作棍棒一套连招,仍是拿手绝技霜寒十四州。月行催动灵力运下一块岩石,压住两个石俑,石俑对二人张开血口,在岩石下挣扎着。

        月行飞于岩石上,挥手力纵静练,另外两个石俑纷纷嵌于岩壁内。岩壁瞬时发出破裂的声响,顶上的碎岩落下得更多了些。萧鸣望向月行,也飞身而上。

        “与其守,不如破,”月行咬牙沉声道。她收起静练,在岩块上盘膝而坐,运着体内方从相柳上吸收的灵力。

        萧鸣为她护法,幽蓝的结界渐渐笼罩住一片狼藉的洞中。

        花行时而御剑,时而乘舟,一天后便到瓜州渡口。

        傍晚时分,云霞满天,江天共一色,偶有渔人放歌。

        花行问过江岸的渔夫,所说江中异象皆大同小异。她听到其中一个渔人说看到一艘船上有一双青年男女消失在旋涡里时,花行心中蓦地一沉。

        她走到无人的山崖间掏出观梦石,向石中运力。只见观梦石中彼岸花花火迸发似地盛开出来,空中浮现出一道篆字:

        天照孽水,水覆恨天。嗔怨痴恨,水天一线。

        待花行默念过后,这串篆字瞬时消散。

        花行再次望向远方,红日西沉,江水似泼墨般肆意流泻着云霞的绚丽,她一边走一边顾盼,越走越窄,渐渐走到一个峡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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