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真心
“我没有和您开玩笑，我是真心的，我希望，把性命交给我的人，她所在乎的一切都能被妥善处置。”
佐伊看着贵族，眼中那片荡起微澜的蓝色湖泊波光粼粼，甚是动人。可从佐伊嘴里说出来的，却是这样——
这样让乔言如鲠在喉的话。
贵族又反复询问了佐伊三四遍，得到的回答都是肯定的。他改掉了那副嬉笑的嘴脸，难得严肃起来：“莱茵小姐，我要和您强调的是，这种增加血族和人类联结的事，既不被血族允许，也不被人类允许。请您永远放弃这个念头。”
自上一回血族与人类大战以来，长达百年间，两个种族明面上互不侵扰，只在私底下进行人口流动。就像吸血鬼贵族会购买血奴一样，专业的吸血鬼猎人也会猎杀落单虚弱的吸血鬼。表面的和平下是暗潮汹涌，故而更需要费心经营。
首要便是：踏入对方世界的异族人都要自愿与族人断绝联系。族人也会接受他们的死讯。
“莱茵小姐，你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贵族小姐，所以不太明白这其中的规矩。我能理解。但是，在我今天，我要专门和您强调：血族绝对不允许持有许可证以外的血族和人类发生关联，除非您打算被吸血鬼猎人杀死。”
“倘若我发现，您准备和这位血奴的母亲联系，我会立刻收回这个血奴，避免我自己遭遇元老院的审判。”
佐伊只是平静地回答：“很抱歉，给您带来了麻烦，我不会做元老院许可范围以外的任何事。为表现我的诚意，我将以莱茵家族的荣誉起誓。”
说着，佐伊翻起手心，指尖朝天，左手摁在胸前，庄重道：“我以莱茵家族的荣誉起誓，我，佐伊·莱茵，倘若有任何违背元老院许可的举动，必使我忍受荆棘穿心之痛。”
贵族面露惊愕，乔言也很震惊。因为在元老院对血族贵族的惩罚中，“荆棘穿心”是最残忍的一种。受刑者将在全身赤｜裸的状态下被放入荆棘丛中，再由处刑官用一根荆棘条插入心脏。因为血族不会因失血过多死去，等待他们的将是剧烈的疼痛，以及，永远无法遏制也永远无法满足的饥饿感。
当下还在忍受“荆棘穿心”的血族贵族只有一位，那就是在一百五十年前谋反未果的摄政王，菲利斯二世的叔叔，克莱因。据说关押他的地方恶气熏天，无数苍蝇蛆虫在荆棘丛间蠕动它们的身躯，可想克莱因的处境多么凄惨。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地方。
克莱因的血液里拥有吸血鬼始祖最纯粹的力量，因此，凡是饮用他血液的生物不仅会拥有永生，还会拥有魔法和智能。
在克莱因刚受“荆棘穿心”这一刑罚不久，元老院安排了侍女去负责刑场的清洁。这一传统仅仅延续了二十年，就以在刑场发现了多具女子骨骸结束。这些来路各异的骨骸拼不出一个完整的人形，使得王族们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当王城最勇敢的骑士和侍从闯入封禁克莱因的刑场，眼前的情形让一位经历过血族大战的骑士都忍不住吐了出来。此后那个地方被层层封禁，凡是去过那儿的人都绝口不提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是在上一世，佐伊获得了弗嘉丽王后的信任，从弗嘉丽王后那儿听来了一则秘闻：骑士们从克莱因的刑场中拖出来一个还剩上半身、奄奄一息的侍女，她告诉骑士们，造成这一局面的罪魁祸首，是克莱因以血饲养的小虫子。
就算不知道荆棘穿心内情的血族平民和混血儿们，也知道这是所有誓言中最狠毒的一种。听到佐伊这番誓言，乔言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
“莱茵小姐，请您别这样，这样倒显得，是我在苦苦相逼。我不过是想提醒一下初次购买血奴、不谙世事的小姐，别太过善良和心软，要多为自己考虑。”
贵族笑着圆了场，便摆好姿势，示意佐伊扶着他的手上马车。佐伊行了个屈膝礼，裙摆轻盈好似风中荡漾的鲜花。乔言紧随其后，将车门关上。
窗帘拉开，佐伊隔窗对贵族说：“谢谢您的提醒，我会将礼金送到您的府上。”
两人又是一阵礼节性的客套寒暄。明明聊得就不怎么融洽，此时倒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难舍难分。乔言挺直腰背坐在软垫上。多年的训练使她养成了时刻警戒的习惯，丝毫没有松懈的时候。而方才佐伊的誓言，更令乔言心烦意乱。
佐伊，她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独角兽奔跑起来，把那栋印度式建筑远远甩在身后。乔言调整着呼吸，她告诫自己要忍耐，但是看着对面抚摸象征莱茵家族的绿宝石戒指的佐伊·莱茵，她就无法平静。
其实以佐伊的性格，她能发觉乔言的异常。可今晚的佐伊特别耐得住性子，她用右手拇指不断摸索戴在左手食指上的硕大绿宝石，似乎上面沾染了很难清洁的尘土。
马车向前行驶着，乔言能听到马车轮子咕噜噜压上小石子造成的异常响动。今夜安静，实在是太安静了，没有任何事能让乔言分心。佐伊发誓的样子，一遍又一遍出现在乔言的脑海里。
明明就是上一世的佐伊没能做到的事，这一世的佐伊，却发了这样重的誓言。
仅仅是为了一个第一次见面的血奴，和人类世界斩断了联系空白如一张未书写过的纸，为了这样的人，她就敢发如此沉重的誓言！
……就像是，只是无法对乔言做到一样，换做别人，佐伊·莱茵不会那样疯狂。
这涌上心头的，愤恨和不甘，乔言一时间无法消化。她忍耐着，可这车厢实在太小了，她的膝盖碰到的是佐伊·莱茵，眼睛看到的是佐伊·莱茵，连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淡雅香气，都镌刻着佐伊·莱茵的名字。乔言见过的，摆在梳妆台上小小的一瓶香水，写着“佐伊·莱茵”。
“请问您还习惯吗？”
佐伊偏过头，同坐在货厢里、与她背靠背的血奴说话。她用了敬语，那位血奴一时惊讶，呆呆望着佐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向乔言投来求救的目光。
“莱茵小姐想关心你的状况，请你放心，莱茵小姐对血奴很好。”
血奴向佐伊投去感激的一瞥，便低下头，抽抽搭搭哭了起来。她手捂着脸。佐伊抱着她，轻声安慰起来：“别怕，别怕，都会好起来的。”
这一幕深深刺痛了乔言，她到底是忍不住了，发出一声轻叹。
“乔言，你怎么样呢？我总觉得你的心情不太好。”佐伊问。她一只手还搭在血奴的肩膀上，轻轻拍打着。乔言想，还真是体贴耐心呢。
“真没想到，莱茵小姐，还有，这样的一面。”
“我对她如此，对你也会如此。”
佐伊的回答，落在乔言的耳朵里就是笑话。乔言淡淡回道：“莱茵小姐，有些事，仅凭现在的决心是无法延续到以后的，请不要太早做出保证——”
“人心都是会变的。”
就像后来，你置我于死地，即便你现在是认真的，又有什么用呢？
一瞬间，乔言又想起了上一世，她最后一次看到佐伊的情形，那样美的少女，身体里住的却是一个恶魔。她温柔细语，说的却是乔言的家人被抓捕时如何尖叫求饶，来的路上又是如何饱受屈辱，直到死后，负责清洁的侍女还在曾关押他们的地牢里，找到了断掉的指甲盖和残留在墙上的血印。
她恨我，她真的恨我，她为什么要这样恨我？
疼痛贯穿了乔言的心脏，太痛了，意识都濒临模糊。这却给她带来了短暂的安慰。因为她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这样重大的悲伤，必须要暂停思考才能得以喘息了。
她就这样对我！
——“我不会改变。”
对面的佐伊·莱茵眼神澄澈，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她的脸庞就如在神殿祈祷的圣女那般皎洁无暇。她碧蓝的眼中只能容纳世间最美好的事物，其余的都是对这双眼睛的亵渎。
“我不会改变，对于你，我也会发下这样的誓言，哪怕，哪怕比这还要残酷千百倍，我都接受。乔言。”
佐伊说，乔言，我愿意为你付出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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