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鸡蛋水

　　这一天出事的时候，王向前已经算长大了。

　　这时候会讲故事的王老太太已经不在了，王向前家就他们三口。

　　大小鬼子都没有了，日子却还不好过。

　　因为自己家在打仗，洋鬼子们顾不上再来中国干什么事，然后慢慢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是小鬼子的身影了。

　　真要让王家村的人来说，小鬼子比洋鬼子更坏。

　　洋鬼子信主，嘴上总要说点什么，虽然干的事和他们说的不太一样，总是要说说的。

　　小鬼子不一样，小鬼子说是信天皇，其实也不怎么信，说是信什么，其实也不怎么信。

　　这一点，还和中国人有那么点相似。

　　你要对中国人说菩萨好，中国人会拜菩萨；

　　你说太上老君好，中国人也会去道观；

　　甚至你说主好，中国人也会跟你做弥撒，在胸前画个十字架。

　　但这是同一个中国人。

　　他们的信，就是我什么都信，这让西方人不能理解，甚至觉得中国人没有信仰，多少年之后拿着这个事来说事。

　　但就和中国人不理解西方人的信仰一样，西方人其实也不能理解中国人的信仰。

　　中国人的信，不是说我就信什么，不是说出来、拜出来、求出来的，而是行动出来的。

　　现在历史不可考据，但中西方都有大洪水灭世的故事，西方面对大洪水是上帝指点，于是诺亚做出了方舟；中国面对大洪水，是治理，父亲没治理好儿子治理，儿子因为治水治得好，就成了首领。

　　大禹治水，这是中国人从小听到大的一个故事。

　　而且是千百年来，别管是哪个王朝哪种流派都认可的一种做法。

　　尧舜禹汤，那是贤明君主的代称。

　　所以中国人的这个信与不信之间，更有一种泱泱大气。

　　小鬼子不是这样，也不知道是当年没学好，还是就这种基因，小鬼子的信与不信之间，就是一种自卑。

　　自卑到了极点又自傲，行事就极端。

　　极端着又残暴，就仿佛在西周面前的纣王，那边西周眼看崛起，他这边杀了比干逼走了太师。

　　小鬼子就是这样，明知道吞不下这么大的国家，却还是要吞，最后差点暴毙。

　　不过王家村的人不知道这些，不知道小鬼子在作恶多端的时候，其实也是在给自己挖坑，他们就觉得这鬼子太不是个东西了。

　　王向前的记忆里有一幕，西村头的儿媳妇怀孕，在地里劳作的时候，被两个小鬼子看到了，两人没说两句话，就把那儿媳妇的肚皮戳破了。

　　说起来王向前是没少见血的。

　　见的最多的是猪血。

　　但凡他爹杀猪，他都会跟着看，自家村里的是不说了，外面村的，也会缠磨着他爹带他去。

　　要说这种事一般是不带孩子的，主要是麻烦。

　　但王有根在别人面前主意再大，在这个儿子面前也是个没主意的，王向前缠磨他两次，他就重新编了个篓。

　　过去他的篓筐就一层，放杀猪要用的刀、磨刀石之类的东西。

　　现在就弄成了两层，王向前坐在上层，那些器物放在下层，同时背着，王向前还不会被那些东西伤了。

　　王向前也是见过死人的。

　　见的最多的自然是难民，花园口发大洪水的时候，河南全境闹蝗灾的时候。

　　其实虽然中间隔了几年，但闹蝗灾那一次，和早先的花园口决堤很有些连带关系。

　　本来1942年的灾荒不至于闹的那么大，但花园口的决堤，让河南很多地方的土地变成了沙土地，变成了黄泛区。

　　再过多少年，这沙土地上西瓜长得好，又沙又甜，花生也长得不错，个大子圆，着实成了特色。

　　但现在人们对于花生西瓜的爱，真及不上小麦高粱。

　　一次决口造成了灾荒，再之后，就是连年欠收，到了一九四二年遭遇蝗灾，就再也扛不住了。

　　这就像是一个普通人，本来过的不好不坏，突然被暴打了一顿，身体垮了，然后一直得不到修复，绵延了几年，再生场重病，哪还能扛得住？

　　在王向前很小很小的时候，甚至那是不是他自己的记忆都不太清楚——也许是他真的看过，也许就是奶奶的故事。

　　那时候死个人，是件很大的事，丧礼要办的很隆重，要有知客，孝子贤孙都要在场，二十四孝领着拜了又拜，还有停灵夺棺，一场事办下来，简直就是唱一场大戏。

　　而到了王向前真正记事的时候，死个人，就是死个人。

　　在那遭灾的年份里，死人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就是那，王有根同镇上于家的亲家说起来，还是他们这里没邻着铁路，否则不知道要见多少死人。

　　无论是死人还是死猪，王向前都见的多了，他的心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就有一种童稚的冷漠，不只是他，整个王家村乃至整个中原地区的小孩，都不由自主的进入到了这个境地。这是一种精神上的丧失，也是一种人类的自我保护。多少年之后他们衣食无忧的后代会为什么事痛哭流涕，他们本身，却是不会的。

　　但就是这样，在小鬼子的刺刀插进二儿媳妇的肚子里的时候，王向前还是被吓住了，当他们掏出那血淋淋的孩子的身体的时候，他直直的倒在了后面的后面的黄土地上。

　　王向前发了两天的高烧，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王有根和于金凤把能请来的郎中都请来了，能拜的神佛都拜了，后来还是于金凤听了他娘家妈的话，夜里守着王向前，拍着床头给王向前叫魂：“床帮神床帮神，让俺的孩儿回来吧；床帮神床帮神，让俺的孩儿回来吧……”

　　一声声，一句句，叫的语音哽咽。

　　王有根拿着王向前的旧衣服，在他昏倒的地方转了九十九圈，一路叫着回家。

　　这两边叫着，也许是真的把王向前吓跑的魂叫了回来，也许是王向前冥冥中听到了父母的呼唤，总之就在所有人都觉得他要不中的时候，他的烧慢慢地退了。

　　他的烧退了，但身体还虚，一身身的出冷汗，于金凤就按照老办法，给他冲鸡蛋水。

　　这鸡蛋水说起来简单，就是把鸡蛋打碎了，然后倒入沸水，水只要是滚开的，鸡蛋就能冲熟。

　　但在这年月，鸡蛋自然是稀罕物，何况王向前这鸡蛋水还是加了冰糖的，这点糖，简直要比鸡蛋更稀罕。

　　王有根是舍了老脸，白白给人做了两件猪皮大衣，才保证了王向前一天能有两碗鸡蛋水。

　　王向前喝了十多天的鸡蛋水，才算是完全好了，只是他身体好了，脑子却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不是说傻，相反，他开始会想事情了。

　　过去他所想的，大概也就是怎么能摘更多的柳心儿弄更多的槐花，怎么斗牛能赢了邻居家的王小马。

　　现在想的就不一样了，他问他妈：“小鬼子为什么这么坏？”

　　“他们是鬼子嘛！”于金凤只能这么回答。

　　“那他们为什么是鬼子？”

　　“因为他们坏。”

　　这成了车轱辘话，但这个问题王有根也回答不出来他。王有根像琢磨杀猪鞣皮一样，在心中反复想了很多天，也没想出个什么答案。他是个手艺人，经常跑东跑西，倒是知道小鬼子其实就是日本人，真说起来，还是中国人的邻居。

　　中国人讲究个远亲近邻，讲究个百万买宅千万买邻，虽说邻里之间有时候会有点摩擦，可但凡聪明人都知道要和邻居处好关系。

　　日本人为什么不和中国人处好关系呢？

　　王有根想来想去，就只能想到，中国人是不是有什么对不起他们的地方，比如早先也去到过他们国家，烧过他们的东西，糟蹋过他们的妇女，杀过他们的人？

　　这就和两个邻居闹矛盾，一开始可能就是点针头线脑的琐事，明理一些的人就知道小事化了。

　　邻里之间，挨的这么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麻烦对方的。

　　小了说借个酱油醋，大的说农忙的时候互相搭把手。

　　但也有那闹出了火气的，那事情就越来越复杂，到了最后，说不定就是这边杀了对方的鸡，那边就要拼刀了。

　　所以，中国人过去欺负过日本人？

　　王有根觉得是这么个理，但他拿不准，就去问镇上的李先生。

　　李先生在镇上教学生，是在开封上过学回来的，学问是镇子上最好的，学生教的也是最好的。

　　其实这时候已经没科举了，只有从学生们是不是能继续往上升学来看学的好坏，可这能不能升学，与其说是老师教出来的，不如说是家里供出来的，又有些看不出老师的水平了。

　　但整个镇子连带附近的几个村子，一共也不过三个老师，李先生教出来的明显比其他两个老师教出来的更懂事一些，大家就都觉得李先生教的好了。

　　何况李先生还当过王四少爷的先生，这里的王四少爷就是王老爷家的四少爷。

　　四少爷的命不好，当然，这个不好也是相对的。

　　王老爷子的大儿子出生的时候，家里的地还是数不过来的，大少爷出生，连奶妈都准备了三个，之后的丫鬟老妈子都不缺。

　　等到四少爷出生的时候，家里的地虽然还是数不过来，但车队、铺子都稀渣渣了，四少爷的奶妈也只有一个，之后什么丫鬟老妈子也很是应付。

　　大少爷二少爷的启蒙是从开封找了先生来家里教的，到了四少爷，就是跑到镇子上听李先生的课了。

　　虽然四少爷像是落地的凤凰了，但毕竟是少爷，他来听李先生的课，也从侧面证明了李先生的课是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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