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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暮雪寒禽


  回宫复命的路上,杜岩得意洋洋地对身边人道:“我们出来走这一趟,昭德宫那边还蒙在鼓里呢!”

  嘉平帝专宠郑贵妃,为她不惜连废两任皇后。郑贵妃嚣张跋扈,不仅害死了皇太子朱瑄的生母和多名东宫内官,还多次加害于朱瑄本人,东宫和昭德宫势不两立。

  当年郑贵妃千方百计阻碍朱瑄出阁读书,嘉平帝听之由之,导致八岁被册封为皇太子的朱瑄直到十三岁那年才摸到书本,正式接受储君教育。如今朱瑄长大成人,郑贵妃又对他立妃的事指手画脚,妄图控制东宫,如果真让郑贵妃得逞,以后东宫近侍哪有好日子过?

  今天太子正妃的人选总算是定下来了,是太子自己挑中的人,东宫近侍放下心中大石,有说有笑地进了皇城。

  一名内官斜眼看落在后面的罗云瑾,朝杜岩努努嘴,“他是怎么回事?”

  杜岩瞳孔一缩,敛容正色,道:“千岁爷得娶佳人,我们心里高兴,嘴巴一时放肆了点也不打紧,其他的事就不是我们能随便议论的。你只要记得罗统领是千岁爷的人就行了,打探那么多做什么?”

  几名内官忙恭敬点头应是。

  气氛僵持,杜岩不再开口说话。

  罗云瑾和他们同路,他也是阉人,但从不和一般内官来往,举止风度有儒士风采,文官那边瞧不起他,内官这边也嫌他清高,他两边不讨好,不过嘉平帝爱惜他的才华,很器重他。

  杜岩是几年前拨到东宫伺候的,他听人说过,罗云瑾欠太子一条命。

  罗云瑾曾在教坊司待过,后来入宫被分去直殿监当差,直殿监掌管殿庭廊庑洒扫之事,是十二监中“最劳苦冷局”,不仅是个苦差事,还没有晋升的可能。

  若不是太子朱瑄慧眼识珠推荐罗云瑾去内书堂读书,他这辈子就是扫地的命。

  内学堂的学制没有定例,罗云瑾在内书堂待了两年多,他的老师是位一心“化宦为儒”的老翰林,据说教得很用心,罗云瑾本人天性聪明,很快脱颖而出,拨付司礼监文书房任职。

  内官的文书房相当于前朝文官的翰林院,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内阁重臣几乎都是翰林出身,同样的,有内书堂、文书房经历的内官才能最终进入权力中枢,成为司礼监掌印和秉笔。

  可以说没有太子就没有现在的罗云瑾。

  杜岩一直很好奇太子和罗云瑾之间的关系。

  说太子是罗云瑾的恩人吧,没见罗云瑾对太子表过忠心。说罗云瑾忘恩负义吧,每次司礼监那边想加害太子,罗云瑾总会有意无意给东宫报信。

  两人似敌非敌,似友非友。

  也许这是太子掩人耳目的手段?

  杜岩回想今天早些时候的事,心中暗暗揣度。

  ……

  早上从仁寿宫出来以后,朱瑄并没有松懈,立刻召见杜岩这些近侍。

  出于对郑贵妃的憎恶,为了给郑贵妃添堵,知情的人明里暗里帮朱瑄隐瞒,众人拾柴火焰高,太子妃的册封紧锣密鼓、一丝不紊地进行着。

  朱瑄瞒得太好,连东宫属臣也是突然间接到的消息。

  本朝建立有完善的储君制度,詹事府,左、右春坊都是辅导太子的机构。

  嘉平帝和郑贵妃对朱瑄防备很深,因怕朱瑄和朝臣来往密切建立起私交,嘉平帝决定将詹事府和其下的左、右春坊,司经局,主簿厅所属各官和朱瑄彻底剥离开来。嘉平二十三年,嘉平帝刚刚答应朝臣让朱瑄出阁读书,转眼就在内阁元辅的建议下钦点了几位朝中大臣出任东宫讲读官,这几位讲读官大多是靠混资历升迁上来的老臣,个个身负真才实学,但不通世情,没什么政治野心,在朝中也没什么交好的僚属。

  詹事府本是为服务东宫而设的,郑贵妃和内阁元辅怕朱瑄成长得过快,想出了这么个拖延的法子。从此詹事府不再负责管理东宫事务,形同虚设,成了翰林院官员考满迁转的清闲衙门。

  仅有的东宫属臣不过是几名专门负责刊辑图书的年轻官员,消息不通,得知朱瑄已经定下正妃人选,急忙求见。

  当时朱瑄正在书阁交代杜岩他们去贺家宣读旨意。

  年轻的洗马进了书阁,激动得声音直抖:“胡氏女家学渊源,稳重端庄,而且她的姐姐是太后宫中女官,胡司正在宫中经营多年,不可小觑,殿下为何不选胡氏女为正妃?”

  娶胡广薇不仅代表可以笼络她的姐姐,还能示好于周太后,如此一来东宫和仁寿宫能形成最稳定的同盟关系。

  朱瑄不予理睬,眼神示意宫人。

  宫人应喏,取来挑竿,站在窗前光线明亮的地方,徐徐展开一幅画。

  洗马脸上讪讪,自知失态,默默退到一旁。

  屋中众人只当没看见一脸尴尬的洗马,都去看挑竿上挂着的画。只见画里大雪纷飞,几枝荆棘枝和翠竹从峭壁伸展而出,竹叶上落满积雪,一对黄尾鸲歇在荆棘树枝上,相互依偎着取暖。

  画中一副凄冷隆冬酷寒景象,但那对亲亲热热靠在一起的鸟儿圆滚滚的,羽毛蓬松,娇憨可爱,并无一点萧瑟之意,相反满是活泼生意。

  杜岩也是内书堂出身,当时内书堂的老师是声名赫赫的大才子——嘉平二十二年的状元谢骞。他师承谢骞,虽然才学平庸,远不如博通书史的罗云瑾,但于书画上颇有心得,一眼就认出眼前这幅画乃太子朱瑄亲笔所作,临摹自南宋马麟的《暮雪寒禽图》。原画是册页,现今保存在仁智殿库房中。

  他们不是在讨论太子妃么?太子给他们看这幅画是什么意思?

  杜岩脑子飞快转动,身为东宫近侍,若能成为太子最重用的人,以后执掌司礼监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而想要得到太子的重用,必须比其他人更快领会太子的心思。

  他仔细观察挑杆上的那幅画。

  笔触灵动,姿态如生,毫无匠气,不像是平时临摹所作,整幅画透着挥洒自如的自信从容,可见太子下笔时心情一定很好。

  太子性格沉静,什么时候活泼开朗过?

  杜岩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犹豫了片刻,手心微微汗湿,出列笑着道:“奴斗胆一言,胡氏女虽好,终究和仁寿宫牵扯太深。”

  满室寂静。

  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杜岩也是屏息凝神,汗出如浆,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沉默中,朱瑄淡淡扫杜岩一眼,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屋里众人都知道杜岩赌对了。

  气氛重新变得平和。

  杜岩松了口气,这才发觉后背衣衫已经湿透。

  洗马听了杜岩的话,低头沉思,良久,脸上闪过一抹羞愤交加的神色:他乃进士出身,诗书满腹,然而身为东宫属官的他总是被朱瑄身边的内官比下去,长此以往朱瑄肯定会越来越亲近内官,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屋中众人都不是傻子,转念间都听懂了杜岩话里的暗示。

  太子用一幅画展示了他绝不会娶胡广薇的决心。他想娶的不仅是一个可以和他相濡以沫的妻子,还必须是他心爱之人,鸟儿相互依偎象征夫妻的亲密恩爱,白头偕老,他已经找到那个人了。胡广薇是周太后挑中的,太子并不喜欢。

  洗马仍然不想放弃:“殿下何必心急?这事可以徐徐图之,胡广薇确实是仁寿宫挑中的,但其人品端庄,家世清白,是正妃的不二之选,殿下真喜欢那个贺家小娘子,可以禀明太后,纳她为选侍。”

  太子选妃又没有明文规定只能选一个正妃,只要太子喜欢,一次性纳四五个美人并不算出格,太后她们盼着太子早日开枝散叶,肯定不会阻拦。

  在洗马看来,这事好办,二女一同入宫,让娴静稳重的胡广薇当正妃,太子心爱的贺家小娘子就纳为选侍,总之,先拉拢周太后对付郑贵妃再说。

  这才是深谋远虑的做法。

  但太子行事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不仅要娶贺阿妹,还坚持立贺阿妹当正妃,周太后挑中的胡广薇,郑贵妃看中的宋宛,他一个都不要!

  那之前千挑万选的胡广薇、宋宛等人怎么办?那些秀女可是经过选婚太监、太后和郑贵妃三方认可的。

  洗马一开口,杜岩心里暗笑,文官果然蠢,明知太子的心意还要说不中听的话。

  朱瑄背对着众人,目光落在自己昔年所作的那幅画上。

  “不错,此事本可以徐徐图之。”他一字字道,“但唯独这件事,孤想要确保万无一失。”

  “孤一刻都不想多等。”

  书阁内顿时鸦雀无声。

  料峭微风自半支起的轩窗拂入,挑竿上悬挂的《暮雪寒禽图》轻轻晃动,画轴发出窣窣细响。

  屋中几名心腹迟疑了一瞬,抬头四顾,互相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个个心头骇然。

  太子和当今圣上一样,幼时坎坷,吃了很多苦。父子俩年少时都朝不保夕,在阴影中苟延残喘。但和圣上懦弱、耽于享乐不同,太子为人谨慎,不是轻易放纵之人。

  这回太子却为了一个女人如此冲动。

  连储位都可以徐徐图之,一步一步来,对那个贺家小娘子却是志在必得,因为要确保万无一失而没有耐心去一步步筹谋,急急忙忙就要把人定下来,以至于顾不上强夺民妻可能引发的滔天非议,顾不上郑贵妃可能下手抓住把柄——太子爷这是宁愿冒着失去圣上信任的风险,也要纳贺氏为妃!

  不知道那个叫贺阿妹的民女有什么魔力,竟然能够让向来谨慎的太子失去理智分寸。

  近侍们满腹疑惑,不过他们没傻到像洗马那样表现出自己的反对。太子眼光长远,他想的事不是他们能懂的,他们也不用去懂,他们只要完成太子的指令就行了。

  众人告退出来,近侍围着杜岩一叠声追问:“贺家小姐莫非是天仙下凡不成?”

  皇太子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从他十二岁起郑贵妃就不断用美人来引诱太子,太子意志坚定,一概拒绝。

  不是美若天仙的女子,怎么可能迷惑太子?

  杜岩笑道:“千岁爷相中的,自然是才貌双绝的美人。”

  心里却暗暗想:贺家小姐标致倒是挺标致的,眉清目秀,明眸皓齿。

  他没敢仔细打量贺家小姐,只记得她皮肤很白,一双熟透了的甜杏一样的眼睛,青春年少的,水灵鲜嫩,第一眼不觉得惊艳,越看越觉得娇憨乖巧,就是举止不够大方,含羞带怯,为人很腼腆,一望而知是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

  从气质上来说,胡广薇和宋宛,一个慧,一个雅,这位贺家三小姐呢,也许是甜?

  珠圆玉润,可不就像白糖玫瑰馅甜米糕么……

  杜岩突然皱了皱眉。

  太子那幅《暮雪寒禽》画上的一对鸟儿,一只黑背黄肚,另一只雪白圆胖、糯米团子一样的……怎么觉得有点像贺家小姐?

  他一时失笑,抬起头,发现阶前站着一个人。

  罗云瑾一身飞鱼服,身姿笔挺地站在那儿。

  杜岩愣住。

  不一会儿洗马垂头丧气地从书阁中出来,内官领着罗云瑾进去见朱瑄。

  一个时辰后,杜岩奉命往贺家去传旨,嘉平帝钦定的礼官正是罗云瑾。

  ……

  耳畔传来沉重的鼓声,近侍笑着和宫门前的禁卫打招呼。

  沉思中的杜岩遽然回过神,看一眼不远处的罗云瑾。

  从贺家出来以后,罗云瑾又恢复平时的暴戾阴沉,只有他的属下紧紧跟着他,其他内官恨不能离他越远越好。

  杜岩直觉罗云瑾肯定知道很多他们这些东宫近侍都不知道的事情,宫里老人说过,在去内书堂读书前,罗云瑾曾在东宫当过差。

  罗云瑾为什么要掳走贺小姐?太子当时人在西苑,听到消息立刻不管不顾赶出城去抢人,太子既然信任罗云瑾,为什么还要派人时刻监视他?

  这些谜团一直萦绕在杜岩心头,但他没有刻意去窥探,因为他知道想获得太子的信任不能有太重的好奇心。

  众人递交牙牌,陆续进入宫城。

  迎面一队年轻内官快步跑了过来,步履匆匆,形色仓皇。

  杜岩叫住领头的人:“这是做什么呢?”

  内官擦了把汗:“奉老娘娘懿旨,小的们要去通知各秀女家人来接秀女回家。”

  太后的动作倒是快,赐婚懿旨刚刚颁布,这就准备送秀女返乡了。

  杜岩记得金兰的妹妹也是秀女之一,“全都送回去吗?”

  内官摇摇头,“老娘娘把胡家小姐留下了,说是留在仁寿宫教养。”

  杜岩不动声色。

  周太后还不死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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