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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赐婚


  贺府门前安静了片刻。

  嘈杂人声隐去,鞭炮炸响依旧时不时响起,仪仗队肩扛的彩旗在风中舒展开身姿,猎猎作响。锦衣护卫默默散开,穿紫色团领窄袖袍的宫人纷纷下马,捧着一只只黑漆嵌百宝螺钿捧盒鱼贯而入,举止从容有度,步履轻快优雅,一望而知绝不是普通粗使宫人。

  看热闹的众人被他们的气度所慑,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不知情的街坊邻居在心中暗暗称赞宫人的气派,贺家人则个个呆若木鸡:怎么是三小姐接旨?难道入选的不是四小姐吗?

  街坊小声提醒发愣的贺老爷,女眷当在内堂接旨。

  贺老爷犹自迷惑,下意识一个侧身,请罗云瑾先行。

  罗云瑾倒也不客气,冷着脸往里走。

  贺老爷回头看一眼祝氏,表情复杂,转头跟上罗云瑾。

  祝氏脸色发白,强撑着没软倒,紧紧抓住身边儿子贺枝堂的手,浑浑噩噩跟进屋。

  贺枝堂一脸疑惑:“娘,怎么回事?”

  祝氏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她直觉自己的希望可能落空了,听见儿子在耳边不停询问,嘴巴张了张,只吐出几声没意义的哼哼。

  早有宫人飞快跑进屋搬了张大圈椅放在前廊底下,旁边还备了茶点。

  罗云瑾一言不发地走进前廊,大马金刀地坐了。

  身着礼服的内官立刻排成整齐的队列,垂手站在廊檐底下,等着他示下。几十人进进出出,个个噤声不语,一声咳嗽也听不见。

  贺家人早就被眼前的阵仗给吓着了,没人敢高声说话,管家拘束着一众仆役站到墙根底下去。贺老爷忙前忙后,一头雾水,也跑到前廊底下规规矩矩站着。

  一名和贺家人相熟的宫人见状哭笑不得,小声催促贺老爷:“大官人还不去请三小姐?罗统领可是万岁爷爷眼前的大红人,您可别怠慢了。”

  贺老爷啊了一声,一拍脑袋,转身往内院走。

  内院的丫鬟、养娘全跑出去看热闹了,金兰的屋子里只有剪春和她自己两个人,她睡着还没醒,剪春坐在床边脚踏上低头翻花绳。

  外边人声鼎沸,鼓乐齐鸣,剪春有点好奇,不过一想到出门会被其他丫鬟嘲笑讥讽,她也就没心思出去看热闹。

  刚翻了一朵喇叭花,忽然听到外面脚步咚咚响,养娘掀开门帘冲进屋,不住跺脚:“起来,快起来!”

  剪春皱眉,小声制止养娘:“你瞎嚷嚷什么呢?别吵着小姐。”

  养娘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要……要小姐……接旨去!”

  剪春呆了一下。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贺老爷和众养娘丫鬟转过回廊,一阵狂风似的卷进屋,“快服侍小姐起身,误了接旨可是大罪过!”

  众人手忙脚乱,掀开床帐叫醒金兰,七手八脚给她洗脸穿衣梳头发,养娘翻出首饰匣,恨不能全给金兰插戴上。

  陈家退亲,金兰打击不小,刚刚收拾心情睡下,又被家人硬拉了起来,一脸莫名:“这是做什么?”

  众人七嘴八舌回答她。

  “小姐,家里来了宫里的人,好大的气派呢,说是让您出去接旨。”

  金兰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神询问站在一旁的剪春:是不是枝玉入选了?

  剪春摇摇头,眼神闪烁了两下。她想起东宫内官杜岩说的话,太子告诉金兰,今天会派人登门给贺老爷和祝氏一个解释。

  这就是解释?

  剪春心跳加快。

  罗云瑾一行人就在外面等着,养娘不敢耽误辰光,草草给金兰梳了个少女发髻,换了身过年时新裁的衣裳,金银首饰一整套披挂上,连搀带抱扶起金兰,簇拥着她出门。

  金兰来不及问贺老爷到底怎么回事就被拖出了屋子,出了回廊,过照壁,远远看见前廊底下那个端坐圈椅、气势沉凝的锦衣男子,登时吓得一个激灵。

  罗云瑾!

  她刚才还在忧愁以后该怎么办,陈家退了亲,贺家护不住她,罗云瑾再朝她下手时,她该怎么办?

  办法没想出来……人家居然已经找上门了!

  金兰脑中嗡嗡响,浑身冰凉。

  一声甜蜜的呼唤在耳畔响起,“三小姐脸色不好,可是因昨天受惊之故?”

  金兰顺着声音望过去,杜岩笑嘻嘻站在她跟前,乌纱帽,青色圆领,神态随和,眼中盈满笑意。

  这是东宫的人。

  金兰顿时松口气,既然杜岩在这里,那罗云瑾肯定不敢轻举妄动。

  杜岩扶住金兰的胳膊,笑着说:“千岁爷找万岁爷爷和老娘娘讨了份旨意,本不想在小姐病着的时候搅扰小姐,不过事态紧急,只能这么办了,小姐放心,今天只是走个过场,您待会儿听我的指示照着做就是了,没人敢说您的不是。”

  金兰没听明白,眼神透着一股天真的懵懂。

  杜岩心里暗暗称奇:太子为人稳重,不苟言笑,看着比朝中最迂腐的老先生还规矩,外人看来有些古板,近侍却知道太子心机深沉,偶尔还会流露出几分让人心底发寒的阴郁。心思难测的太子喜欢的却是贺家小娘子这样天真烂漫、没经过世事、胸无城府的姑娘,真是怪事。

  宫里人晓得了,眼珠子都得掉出来。

  他心里暗暗八卦,脸上当然不会露出其他神色,笑眯眯解释说:“您待会儿就晓得了,罗统领今天是来给千岁爷跑腿的,您不必怕他。”

  金兰就是怕罗云瑾,听了他的话,笑容轻绽,十分感激皇太子朱瑄。

  真是个好人呐。

  一旁的剪春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嘴,心里却掀起滔天巨浪:太子爷真是太狠了,和罗云瑾比起来也不遑多让啊,他居然让罗云瑾亲自来颁这道旨!

  难怪罗云瑾脸色那么难看,眼神比冬天的寒风还凛冽。

  金兰一进院子,罗云瑾立刻站了起来,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内官高声道:“有制。”

  杜岩立刻扶着金兰走到香案前,教她行跪拜礼。贺老爷左顾右盼,让人把祝氏和贺枝堂叫到跟前,一家人按内宫的指示行了礼跪下。

  罗云瑾一动不动。

  内官出声提醒罗云瑾:“统领,该宣旨了。”

  罗云瑾眸色一暗,一步一步走到庭前,目光落到金兰身上。

  她按着杜岩教的乖乖跪下,姿势不太标准,可能跪得不太舒服,悄悄扭了扭身子调整姿势,以为别人没看到,还飞快地揉了一下眼睛。

  罗云瑾知道,这一刻满院子宫人的注意力都在金兰身上,他们知道太子对她的看重,知道她将成为本朝皇太子妃。他们静静站着,宛如泥胎木偶,实际上正密切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同时做出各自的评价,等着回宫报告某人或者当他们的谈资。

  金兰不会注意到这些,即使注意到了,她也不会太当回事,她看着娇柔,其实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

  耳旁几声咳嗽,内官见罗云瑾盯着金兰看个没完,忍不住再次提醒他传旨。

  罗云瑾回过神,淡淡扫一眼内官,眼神锐利。

  内官连忙低下头。

  罗云瑾拿起内官手中捧盒里的黄缎帛书,哗啦一声展开。

  懿旨写得文绉绉的,一大串废话,还必须以咏唱的方式念出来,罗云瑾的声音又实在算不上好听,众人根本听不懂,云山雾罩,晕头转向。

  金兰听了半天没听到重点,低头努力保持跪姿,她身子还没好全,跪了没一会儿就有些支持不住,余光扫一眼左右,贺老爷和祝氏一动不动,她也不敢动,一时分神,没听清罗云瑾念了什么。

  只听旁边一声讶异的惊呼,祝氏突然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上。

  金兰一愣,却听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有说话声了,伴奏的鼓乐声也停了下来,整个庭院鸦雀无声,静得落针可闻,而祝氏软倒在地,居然没人上前扶她起来。贺老爷一脸呆滞,眼神茫然,贺枝堂傻傻地跪坐在那里,管家等人目瞪口呆,其他人脸上也挂着同样的震惊表情。

  院中气氛凝滞,宫人腰间彩绦被风吹起,发出飒飒轻响。

  一道视线落到金兰身上,充满愤恨和怀疑,金兰如芒刺在背,余光扫过去,贺枝堂双眼发红,肩膀直抖,似乎正压抑着怒火,他一边扶起晕倒的祝氏,一边目光阴鸷地瞪着她。

  金兰皱了眉头,慢慢抬起头。

  她这才发现,院子里所有的人全在看她,无数道视线如江流入海般汇集在她身上,宫人望着她,眼中含笑,还有一点显而易见的讨好,而贺家人看着她的目光满是惊愕惶恐。

  剪春就跪在金兰身后,她没读过书,听不懂懿旨中的大部分内容,什么“克令克柔”,“敏慧夙成”,她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册尔为皇太子正妃”这几个字她还是能听懂的。

  竟然是正妃?!

  皇太子也和罗云瑾一样,脑子有病么?

  仿佛有万马奔腾而过,剪春心中咆哮不已,久久回不过神。

  静默中,罗云瑾眼神示意内官扶祝氏出去。

  一名彩衣内官出列,笑着道:“夫人这是太过欢喜了。”领命而去。

  罗云瑾收起懿旨交给内官,内官捧着走到金兰面前,杜岩提示金兰接旨,金兰下意识接过黄缎,杜岩朝她笑了笑,取走黄缎放在一旁内官手中捧盒里,另有几名内官捧来宝匣、金印等物,杜岩也帮金兰接了。

  气氛仍旧诡异的沉重肃穆,贺家人像是被定住了身形一样跪在原地,以无比惊惶的表情注视着金兰。

  金兰这会儿还没回过神,两名笑容满面的宫人捧着捧盒走到她面前,扶她起身,揭开彩缎,拈起漆盘里的一对牡丹纹盘丝金臂钏,戴在她胳膊上。

  宫人笑眯眯道:“这下好了,老娘娘可以放心了。”

  金兰悚然。

  她听祝氏念叨过,秀女经过重重筛选,最后只留下三人,皇太后和宫中贵妃会在这三人中选出皇太子正妃,她们瞧中谁就会把那秀女叫到跟前,以臂钏或者彩绦系在她胳膊上,以示选中……

  金兰忽然觉得自己的胳膊像是在被烈火炙烤一样。

  周围的人却都看着她笑,随着内官一句嘹亮的“礼毕”,一众宫人立刻朝贺老爷和金兰贺喜,满嘴甜言蜜语,气氛陡然变得热烈欢畅。

  宫人不傻,自然看得出贺家人反应古怪——当家太太都吓晕过去了,要不是罗云瑾开口替贺家人掩饰了一下,他们绝不会放过这个大新闻。不管怎么说,万岁命秉笔太监拟旨,周太后派人宣旨,皇太子的近侍忙前忙后,皇太子妃的人选算是彻底定下来了,即使郑贵妃不满,也不会再生变故。众人藏起自己的小心思,乐呵呵恭贺贺老爷。

  早有宫人重新燃起鞭炮,鼓乐声和密集的炮响欢快地响起来,人欢马叫,沸沸扬扬。消息传到院外,像往油锅里泼了碗冷水,立马炸开了,围观街坊不敢相信他们的耳朵,一遍遍高声找身边人求证,院子里挤满了人,人挨人,背靠背。

  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贺喜的声音,一片混乱中,金兰心道:我是笨,可我不傻啊,无缘无故的,天潢贵胄的皇太子为什么要娶我?而且还是正妃……皇太子不会是傻了吧?

  还有枝玉……枝玉怎么办?

  她脸上并没有狂喜之色,看在别人眼里,倒是对她刮目相看,规矩可以慢慢学,胆气也可以慢慢练,但这份宠辱不惊的沉稳却最是难得。

  杜岩搀着金兰,轻笑着道:“外头太乱了,殿下先回房罢。”

  金兰呆立不动。

  两名内官从人群里挤出来走到金兰跟前,“殿下,罗统领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杜岩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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