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好人
平白无故受了一场惊吓,金兰心有余悸,头昏脑涨,顾不上去想祝氏从西苑出来以后会是什么反应,只想赶紧回到家中蒙头大睡。
在她短短的人生当中,没有可靠的长辈可以依赖,也没有同胞兄弟互相扶持,每每遇到烦难,她习惯自己解决,解决不了就自己开解自己。
她这人没什么长处,但要论心大,贺家还真没人比得上她。
此刻,唯一亲近的、能让她倾诉委屈的妹妹贺枝玉不在身边,金兰无比想念自己特意从家乡带到京师的藤竹枕。
她不能昏睡过去……罗云瑾还在外面,还没完全脱困。
金兰强撑着睁开眼睛,从剪春怀里坐起来,揉揉巴掌大的圆脸,抚抚发鬓,拍拍衣襟。
我好倒霉啊。
她顾影自怜了一会儿,正想示意剪春掀开帘子,帘外响起几声压抑的咳嗽。
外面的打斗声早就停了下来,静得出奇,这几声虚弱的轻咳像咳在所有人心弦上,气氛僵硬。
一双细白的手掀起帘子,年轻宦官笑嘻嘻朝金兰拱手,“贺小娘子,得罪了,罗统领无端冒犯您,我家主人已经训斥过他,小娘子勿怕,主人命小的送您回城。”
说着话,他侧过身子,示意金兰往外看。
金兰记得他是刚才扶自己的人,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身形瘦削的青年正蹬鞍上马,似乎无意和她交谈。城郊荒芜,午后的日光从舒卷云层间倾洒而下,直直落在他半边面孔上,青年的面容模糊在一片鲜明灿烂的金光之中,气度雍容高贵。
这就是救自己的人?
金兰没看清青年的相貌,仔细打量对方的衣着。
从服色看,好像是个亲王?
怪不得能吓退罗云瑾。
金兰松口气,丝毫没疑惑堂堂亲王为什么会赶过来救她这个平民之女。
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全部匪夷所思,她思绪纷乱,只想回家。
众人面面相觑。
今天西苑大宴,皇太子抛下周太后、嘉平帝、满席贵客和入选的秀女,不顾病弱身躯,飞骑赶来救下贺家小娘子,怎么不瞧上一眼就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
鸦默雀静,无人吭声。
众人麻利地翻身上马。
杜岩和另外几个内侍取代马车夫攀上车辕,马车重新晃动起来。
刚走出没几步,前面传来几声紧张的吸气声,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皇太子忽然毫无预兆地拨马转了个头,朝着马车行来。
人马骚动,几名护卫手忙脚乱地紧扯缰绳,差点撞上前面的人。
没人敢出声抱怨,护卫们纷纷避到路边,给朱瑄让出地方。
杜岩反应极快,一胳膊挤走身边的内侍,殷勤地掀起车帘。
车厢里,金兰茫然地抬起头。
去而复返的青年骑在马背上,微微俯身,静静地看着她。
金兰回望着青年,只觉眼前一亮,满脑子登时浮起八个大字:遇雪尤清,经霜更艳。
好看!
金兰有个不为人知的爱好:她平生就喜欢生得漂亮的人,不论男女,只要生得好看的,她都爱多看几眼。
女子可婉约,可婀娜,可明艳,可清丽。
男子可端正,可俊朗,可轩昂,可韶秀。
总之,千种风情,万般风流,多看看标致的人,她陶醉其中,心情舒畅,有时候甚至可以暂且摆除祝氏罩在心头的阴影。
可惜她几乎不出闺门,看美人的机会不多。
被罗云瑾掳走的危急关头,金兰还忍不住分心了一下,深深为罗云瑾惋惜:相貌出众,万里挑一,却是个横行霸道的阉竖,真是暴殄天物啊……
危机解除,金兰一时走神,沉醉在青年雍容的风姿之中。
她的丫鬟剪春却心里一个咯噔,茫然地想:小姐今天是什么鬼运气,命里犯烂桃花么?
对一个已经定亲的小娘子而言,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血气方刚的陌生男子盯着看这么久,传出去可不妥啊……
罗云瑾毕竟只是宦官,亲王可是正经男人。
陈家是书香人家,看重名誉……
不等剪春动作,朱瑄收回视线,握拳抵在唇边,又是两声轻咳,低头从袖子里拈出一条发带。
金兰轻轻啊了一声。
那是她箍发的珍珠头须,之前剪春帮她卸下首饰的时候扯松了发带,她又被罗云瑾塞来塞去折腾那么久,蚌珠髻上戴的茉莉花早就掉光了,珍珠头须也彻底松落,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剪春刚才帮她整理妆容的时候还嘀咕了两句。
原来是这位亲王捡到了。
朱瑄伸出手。
金兰下意识伸手去接。
她握住失而复得的珍珠头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感激的话,什么“救命之恩、铭感五内”之类的,酝酿半天,却只能干巴巴地、断断续续地道:“谢……多谢。”
好像太失礼了,回去她就告诉贺老爷今天发生的事,让贺老爷出面代她致谢。
朱瑄脸上没什么表情。
金兰想起自己现在蓬头垢面,脸上眼泪还没干,红红白白的,样子肯定很狼狈,而对方气质高雅,不由有些羞赧,抿嘴笑了笑。
被彻底无视的剪春偷眼看看朱瑄,再看看金兰,眼皮直跳。
烂桃花,绝对是烂桃花!
刚才那位罗统领注视小姐的眼神,怎么说呢,就像白日里见了鬼。
眼前这位看小姐的眼神和罗统领的有点像。
又有那么一点不同。
他没有罗统领那么惊讶,似乎很平静,平静到面无表情。他长相清秀,眉眼如画,怎么看怎么让人舒服,这种冷淡到漠然的表情放在他脸上也带了点温柔缱绻的味道,是个让人无论如何都提不起戒心的人,眼神淡然又深邃,甚至可以说得上温和。
而温和背后却又隐隐有一种无形的、让在场众人紧张得透不过起来的威压。
天家骨血,随随便便的一个眼神,也掩不住骨子里生于俱来的贵气。
他的衣着并不是特别华贵,一身玄色暗纹盘领窄袖袍,腰间系带空荡荡的,没有佩戴多余的佩饰,束发的玉冠也是朴素式样,不像时下那些追赶时髦的纨绔子弟那样簪花戴金,骑的马看起来也普通。
连他身后扈从的衣着也比他鲜亮。
但在场锦衣华服的缇骑军官们,都不及他引人注目。
他一现身,所有人的眼光都不由自主汇集到他身上去,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全都在打量他的意思,看他的眼色,揣度他的喜怒。
而他对这些习以为常,举手投足,是常年居于高位者的从容和冷漠。
只要他不开口,众人便屏气凝神,动都不敢动一下。
剪春有种直觉:这位亲王比罗云瑾更可怕!
可怕的朱瑄一语不发,看着马车里的金兰,眼神像夏夜里起云的星空,璀璨光华全都陷在里头,影影绰绰的,你仿佛看得见,又好像只是自己的错觉。
剪春终于想到一句话来形容这一刻朱瑄的眼神:就跟他们小姐欠他钱没还似的。
而且是很多很多钱。
多到数都数不清的那种。
显然金兰的感受和剪春的差不多,她被朱瑄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浑身炸起鸡皮疙瘩,心里暗暗嘀咕:“莫非口头道谢太敷衍了,救命恩人想要我立马兑个几千钱来报恩?”
剪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瞪着对面,心里为自家小姐掬一把辛酸泪。
被狠毒的太监掳走,还是被阴郁的王孙公子掳走,这是个很艰难的选择……
如果罗统领和亲王打起来,说不定她们能趁乱逃走。
可罗统领明显很怕亲王,亲王的僮仆出来之后,他立马没了之前的嚣张气势,等亲王现身,他更是无影无踪,不知道躲到哪个角落去了。
看架势,他们打不起来。
还是亲王更厉害一点。
剪春只能安慰自己:亲王至少是个齐全人,应该比太监正常一点吧?
她胡乱想着。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破诡异的沉默,有护卫快步奔至:“千岁爷,快到卯时了。”
城西的城门关门早,正是因为这个,罗云瑾才会选择从这里出城。
朱瑄收回目光,转身离去,仿佛毫无留恋。
队伍继续行进。
马车轻轻摇晃,车厢里,金兰和剪春目瞪口呆,交换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眼神。
她们这才知道朱瑄的真正身份。
原来救她们的居然是当朝皇太子?那不就是枝玉要嫁的人么?
剪春心惊肉跳,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金兰却在为枝玉高兴:皇太子果然和传说中的一样,风仪出众,温文俊秀,那一身清贵优雅的气度,举世无双。
枝玉要嫁的人是一位君子呢!
金兰为妹妹高兴。
剪春犹不放心,眼神闪烁了两下,偷偷掀起帘子,堵在车窗前,四下里搜寻罗云瑾的身影。
这一看,她差点惊叫出声!
罗云瑾的身影刚好从马车旁一闪而过!
剪春的尖叫堵在喉咙里。
好在罗云瑾没有停留,被四五个护卫押送着慢慢驰到队伍最前面,在朱瑄身侧停了下,抱拳行礼。
护卫压低声音禀报着什么,朱瑄听完,扫一眼罗云瑾,眼神平淡。
就在众人以为朱瑄不会惩罚罗云瑾的时候,“啪”的一声。
空气凝固。
剪春瞪大眼睛。
众人张口结舌。
罗云瑾跌落马背,摔在地上。
朱瑄温文高雅,态度始终平静淡然,而且身子娇弱,众人再料不到他会动手打人,而且打的还是嘉平帝跟前的红人罗云瑾,一时之间都愣住了。
皇太子素有贤名,居然会动手打人?
众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倒是倒仰摔下马背的罗云瑾反应最平静,默默地站起身退到一边。
锦衣卫缇骑心中暗恨,但不敢出声求情。
队伍仍在行进。
无数道或嘲讽或讥笑的视线落在身上,罗云瑾视若无睹,站在路旁,脊背挺得笔直。
马车从他眼前驰过。
车帘被风吹下,阻隔了剪春的窥视。
她浑身力气被抽尽,软趴趴瘫在车壁上,春衫底下一身冰凉冷汗。
有身份的贵人责罚下人绝不会亲自动手,那太粗鲁太没规矩了。
连祝氏那样长年住在乡下、没读过书的主家婆娘也懂得自矜身份,不会自己动手责打犯错的仆人。
太子爷是一国储君,何等高贵,他当众打罗云瑾,可见他怒气之盛!
剪春看一眼对马车外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正暗暗庆幸没被太监掳走而一脸喜气洋洋的金兰,嘴巴张了张,不忍心告诉金兰自己的猜测。
今天她这颗小心脏忽上忽下就跟在云头栽跟斗似的,九条命足足吓死了八条,剩下那条也是半死不活,本以为平安无事了,看到太子爷刚才打罗云瑾的那一巴掌后,她忽然很想真的去死一死。
太子爷竟然也看上金兰了!
小姐怎么这么倒霉?
她性子软绵绵的,又天真又傻气,进了宫根本活不过三个月!
不,一个月也活不到。
而且祝氏和贺枝玉会恨死小姐的!
自以为劫后余生的金兰根本不知道剪春在忧愁什么,拉起她的手,真心感叹道:“太子爷真是个好人!”
剪春嘴角抽了抽,心头苦涩。
小姐,等你知道太子爷的心思,就不会这么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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