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获救
本朝规矩,宦官无旨不能随意踏出皇城一步,违者立斩。
罗云瑾显然不怕这道律令,出城路上经过重重关卡,只要他的下属亮出牙牌,守卫问都不问一句就痛快放行。
金兰曾试图向守卫求救。
没人施以援手。
剪春哭着道:“我们叫破喉咙他们也不会管的!”
金兰叹口气。
满城春风,漫天柳絮纷纷扬扬,随风洒进车厢,落在她脸上衣襟前。
金兰握着冰凉的银簪,觉得好像溽暑天里做了个恼人的梦,又潮又闷。
早就听人说过京师是天子脚下,处处繁华,也处处惊险,她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一个时辰前,她和丫鬟坐在闷热的车厢里闲话家常,为一张新房的架子床发愁,人生最大的烦恼是怎么找贺老爷多讨点嫁妆。
一个时辰后,她还是坐在同样的车厢里,被嘉平帝信重的秉笔太监劫持,前途未卜,危在旦夕。
戏文里惊心动魄的故事变成现实,而金兰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喊出几句完全没有威慑力的质问。
在随贺父进京之前,金兰没上过学堂,没出过县城,贺家内院就是她的整个天与地,身边终日陪伴她的不是年老的养娘就是年纪相仿的丫鬟,除了亲戚,她没和其他外姓男子说过话。
虽然嫡母严苛,但并不会故意为难,贺家家境殷实不缺钱钞,金兰到底是娇养长大的小娘子,没吃过苦,没受过累。
她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不知道该怎么正确应对,没有人教过她被一个太监给掳走该怎么办。
在金兰仅有的那点浅薄见识里,太监是阴险恶毒的存在。
她茫然惶惑,脑子里转过无数猜测,思绪混乱,一团乱麻,只有一个念头始终清晰:如果罗云瑾想利用她来加害贺枝玉,那她拼死也不能让对方得逞。
枝玉入选秀女的时候那么高兴……
马车突然一阵剧烈颠簸晃荡。
金兰回过神,发现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剪春立刻扑到金兰身前。
缇骑揪起车夫的衣领把人赶到一边,掀开帘子。
刺眼的光线涌入,外面人烟稀落,道旁荒草萋萋,不见村落屋宇,竟是已经出了城。
剪春小声尖叫,语不成句:“你、你、你们……放……放……”
罗云瑾猛地一扯缰绳,翻身下马,几步立在马车前,一言不发,赤色锦袍在日光下光彩熠熠,气势凶悍凌人。
剪春吓得抖如筛糠,马上不敢叫了。
事到临头,金兰浑身发软,强自镇定地推开剪春,让她躲到自己身后,双手哆嗦着捏住银簪。
手心满是汗水,银簪差点滑脱。
金兰心跳如擂,耳边一片咚咚嘈响,握紧簪子。
罗云瑾眸光低垂,视线落到金兰身上,仿佛如梦初醒似的,双眉忽然一皱。
一瞬间,他双眼血红,俊美的脸孔上闪过狰狞之意,目光阴鸷,几欲噬人。
连剪春都能感受到此刻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压抑不住的滔天愤怒!
金兰没抬头,却能感觉到罗云瑾瞬间的狂怒。
她肩膀直抖,不知道罗云瑾为何陡然暴怒,下意识紧攥银簪。
罗云瑾身形一跃。
他是习武之人,动作矫健,如苍鹰搏兔,金兰还没反应过来,只觉眼前黑影一闪,距马车几丈之远的罗云瑾已经抵至她身前。
“啊——”
剪春大叫,用尽力气朝罗云瑾撞过去。
罗云瑾看都没看剪春一眼,左臂轻轻一挥,如春柳轻拂,胖乎乎的剪春就这么摔出车厢,被两名缇骑捞起制住。
金兰几乎忘了呼吸。
冰凉粗糙的手指鹰爪似的牢牢扣住她的手腕,罗云瑾那张俊美英挺的脸孔近在咫尺,冷如寒星的眸子里倒映出她惊恐的脸。
他气息粗重,微微用力。
金兰疼得咬牙,手腕脱力,银簪滑落,掉在车板上,“叮”的一声轻响。
罗云瑾神情阴冷。
缇骑们围在一边,噤若寒蝉。罗云瑾不是没发过火,但他们从没见过上司像今天这样动怒。
罗云瑾望着金兰,一字一字发问:“想拿它做什么?”
嗓音沉重,仿佛浸透了怨苦。
金兰愣住。
剪春呆若木鸡。
缇骑们面面相觑,无语凝噎:统领,您老人家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居然还有脸问人家拿簪子做什么?
虽然咱们做的是欺男霸女的恶事,但也不能这么不讲道理啊!
金兰从罗云瑾微微发抖的语调中听出几分质问,一脸莫名其妙。
这位罗统领怎么这么厚颜无耻?!许他们这样的达官贵人随心所欲强抢良家女,还不许她反抗了?
虽然她的反抗约等于无……
愤怒之下,恐惧倒是减轻了几分,金兰奋力挣扎。
然而她到底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哪里比得过身怀武艺的罗云瑾?
她银牙紧咬,使尽全身力气挣了半天。
罗云瑾纹丝不动,稳如磐石。
他没出全力,一只手就能稳稳扣住金兰。
金兰心如死灰,迎上罗云瑾的视线,狠狠地瞪视对方。
罗云瑾看着她明明全身发抖还要虚张声势的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眸中怒意如潮水般散去。
“我不逼你。”他轻声说,“先送你出城。”
这一瞬,金兰觉得罗云瑾好像对自己并无一点恶意。
不对,如果没有恶意,为什么动手抢人?好端端的,送她出城做什么?他想把她藏起来?让她一辈子见不到家人?
金兰瞪着罗云瑾。
听说宦官会因为身体缺陷而心理扭曲,这人不会是脑子出毛病了吧?
沉默中,远处蓦地传来一阵突兀的嘹亮啸声,一行人马从东面行来,马蹄声如轰雷滚动。
缇骑警觉,连忙道:“统领,有人追过来了!听声音有上百人!”
罗云瑾眉头紧皱,攥着金兰的手,淡淡道:“去打发了。”
两名缇骑领命而去。
金兰心里顿时浮起无限希望:谁追过来了?宫宴还没散,祝氏不可能知道她被抓走,会不会是銮卫里的好心人替她告状了?
她还没来得及高兴,罗云瑾倏地松开手,一个俯身抱起她,跃下马车,走到一匹高壮骏马前,将她送上马背。
“得罪了。”他面无表情地道。
金兰不由惊叫。她不会骑马,只觉眼前天旋地转,罗云瑾放开她,跟着上了马背,她手脚发软,能感觉到身后温热的胸膛,耳边一声轻斥,骏马慢跑起来。
罗云瑾抱着金兰,急促的呼吸洒在她耳后:“别轻举妄动,不然我杀了你的丫鬟。”
威胁的语气轻描淡写,却无端让人心里发寒。
金兰从未和外男如此亲近,虽然罗云瑾是个长相标致的宦官,但也是男人,她根本坐不稳,只能倚在他怀里,又急又气又羞又怒又怕,“你到底想要什么?”
罗云瑾身形高大,揽着金兰就跟拎只小鸡似的,随她怎么扑腾,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低头看她。
“我要你。”
说完,哗啦一声抖开缇骑递上的氅衣,将金兰从头到脚裹入其中,按进怀里。
眼前彻底陷入黑暗,金兰困在氅衣里,动弹不得,毛骨悚然。
剪春居然猜对了?这人当真看上她了?
他什么眼光啊?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金兰从惊愕中回过神。
那阵突兀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缇骑似乎没有打发走他们,有人高声叫着罗云瑾追了上来,一遍遍重复:“罗统领,请留步!”
一开始语调平缓,后来语气越来越郑重严肃,到最后,几乎是怒吼了。
“罗统领,千岁爷在此,你再往前一步,杀无赦!”
这一句尖利嘶吼传出,拦在人马跟前的一众缇骑身形一僵,大惊失色。
罗云瑾却置若罔闻,长鞭飞扬,继续驰骋。
“统领!”心腹缇骑追上他,“是顺天府的人,还有四卫营的……”
他回头张望,啐了一口,“他娘的!还有金吾前卫,燕山右卫,羽林卫,怎么这么多京营的人?都督府的人都有,这些人吃了豹子胆了?”
他们锦衣卫抢人,谁敢多事?朝堂站班,左班文臣,右班武臣中,锦衣卫列于首位,在五军都督府之前,什么时候都督府的人也上赶着和锦衣卫叫板?
还有那帮亲卫,胳膊肘往哪儿拐呢?太岁头上动土,都不想活了?
另一名缇骑为人谨慎,小声道:“他们说千岁爷……”
有人没好气地反驳:“圣上和诸皇子在西苑吃酒呢,不然今天怎么会派我们去检查命妇车驾!”
周太后安排宫宴的真正目的是让诸位皇子见一见入选的秀女,届时好当众宣布皇子妃人选,顺便封赏秀女的家人。嘉平帝和诸位皇子早就到西苑了,宴席未散,谁敢中途离席?
众人惊疑不定。
嘉平朝宦官势大,锦衣卫彻底沦为宦官的附庸,罗云瑾又是个说一不二的狠辣性子,作为下属,他们明知罗云瑾抢的是秀女的家人,并未劝阻,即使那个秀女入选了,他们也有把握让别人抓不住把柄。但突然出现的那队人马实在诡异,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就像一支临时拼凑的杂牌军,看那花花绿绿的服色,好像各大衙门都派人追出来了,而且一个个口口声声千岁爷在此,让他们不得不生出几分警惕之心。
众人犹豫之时,滚滚烟尘已至眼前,身着不同服色的亲卫们催马急追,见罗云瑾没有要停下的迹象,他们并未放慢速度,继续追赶,十几人骑在马背上,张弓搭箭,箭尖对准罗云瑾。
嗖嗖数声,箭矢飞射而出,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朝罗云瑾罩了下去。
“找死!”
缇骑怒骂一声,举刀格挡。
亲卫继续搭箭。
外面发生了什么,被裹在氅衣里的金兰不得而知,她恍惚听见许多道嘈杂的声响,应该是那帮人追上来了,然后是嗖嗖的破空之声,刀剑相击的碰撞声,叫骂声,桀桀笑声。
罗云瑾始终呼吸平稳,似乎一点也不怕追上来的人。
金兰心如擂鼓,一咬牙,脖子前仰,两脚奋力朝后蹬:这可能是她唯一逃脱的机会。
她忽然动作,罗云瑾皱了皱眉,低头按住她。
他似乎有所顾忌,没用全力。
金兰挣扎得更厉害。
这时,一声利响刺破空气呼啸而至,插入氅衣。
金兰闷哼一声,吓出一身冷汗。
什么东西?
罗云瑾身形僵住,脸色登时沉了下来,视线落到插进氅衣的那支箭矢上,目眦欲裂。
他猛地撕开氅衣下摆。
还好箭矢并未射中金兰,只刚刚好刺破氅衣,箭尖正好卡在金兰裙边佩戴的莲花禁步金饰上。
罗云瑾拔下箭矢,闭了闭眼睛,双臂微微发抖。
短短一瞬,他终于恢复理智。
今天的失态,好似一场梦。
现在梦醒了。
罗云瑾低头,看着在氅衣底下扭成一团的金兰,唇角微翘,笑意无悲无喜。
他扯紧缰绳,停下马,打开氅衣。
眼前重现光明,风沙扑面,刺痛无比,金兰头晕眼花,泪水控制不住淌得满脸都是,喉咙火辣辣的,浑身酸疼,她剧烈咳嗽,想伸手推开罗云瑾,混乱中,身子突然往下滑,差点摔下马。
“别动!”
罗云瑾抓住金兰的肩膀,扭身后翻,带着她稳稳落在地上。
金兰腿脚酸软,根本站不稳,晕乎乎靠着罗云瑾站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的境地,迈腿就要跑。
这一次罗云瑾没有再抓她。
金兰不敢回头,踉踉跄跄接着往回跑。
追来的亲卫见罗云瑾主动放人,连忙抬手,示意后面追赶的人停止放箭。
有人下马拦在金兰面前,她惊恐地抬起头。
来人温言道:“小娘子受惊了,我等奉命前来解救小娘子,请随我来。”
他好像也是个宦官,但语气柔和,态度真诚,金兰直觉他不是坏人,脑子还有些发懵,忘了道谢,下意识跟上对方。
宦官将她带回一辆马车前。
“小姐!”
剪春哭着扑出车厢。
金兰浑浑噩噩,浑身发抖。
剪春又哭又笑,搀扶她上马车,“小姐别怕,有人来救咱们了!”
谁救的她?
劫后余生,恐惧和委屈这才一下子汹涌而来,短短几个时辰里发生的一切远远超出金兰十几年人生的全部认知,她神情麻木,扶着额头呻|吟了一声,软倒在剪春怀里。
远处,身着青色圆领衫的宦官朝罗云瑾拱手,一脸藏不住的嘲讽之意。
罗云瑾负手而立,目送金兰登上马车,淡淡道:“你们在拖延时间。”
宦官一笑,“也是,也不是。”
“我们可不敢哄骗罗统领。”他回头看着城门方向,语气一变,“千岁爷确实来了。”
主子暂时脱不开身,吩咐他们务必拦住罗云瑾,主子随后就到,他们拿主子的名头来吓唬罗云瑾,也不算骗人。
他话音未落,又有几匹快马从城内奔驰而出,利箭一般冲至众人面前。
众人齐齐回头,认出几个带刀亲卫簇拥在中央的那人,同时色变。
缇骑们骨寒毛竖,暗道不好。
真来了!
宦官斜眼看着罗云瑾,眼中明晃晃的幸灾乐祸。
罗云瑾冷笑:“想看我的笑话?杜岩,刚才命人放箭的是不是你?”
杜岩笑道:“是我又如何?小爷下的命令。”
缇骑牵来马匹,罗云瑾翻身上了马,“等着罢。”
杜岩皱眉,罗云瑾这话什么意思?
来不及多想,杜岩也爬上马背,刻意赶在罗云瑾前面,迎到自己的主子面前。
快马却并未停下,直接穿过一层层恭候的护卫,奔至马车前。
杜岩呆了呆,忙夹一夹马腹跟上去。
尘土飞扬,蹄声震耳欲聋,快马直到马车前才放慢速度,八名带刀护卫飞身下马,其中两人先回身搀住最后一个下马的青年。
青年宝带琳琅,衣饰华贵,身形清癯瘦削,面色苍白,似有病容,可能因为下马的动作太急切,双颊浮起浅浅晕红,脚步虚浮,似乎立马就要栽倒在地。
缇骑们早已下马行礼,此时忐忑不安地站在最外围,看着青年摇摇摆摆、弱柳扶风的样子,差点惊呼出声。
带刀护卫上前俯身,无比熟练地伸出自己的胳膊。
青年扶了下护卫,这才借力站稳,还未说话,先掩唇咳嗽。
众人听着他咳嗽,心都悬在嗓子眼上——这青年不是别人,正是当朝皇太子朱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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