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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宫宴还要两刻钟才开始,先到的宾客们分男女去后头暖阁休息。

  襄国公与夫人素来不喜这种场合,数年前就开始以身子不适、精力不济为由留在家中。两位老人家自己关起门来饮酒作诗,琴瑟和谐,说不出的惬意自在。

  外祖母不在,母亲又忙于交际,唐时钰也只好与郭骠凑在一起说话。

  “阿钰,我记得去年你家厨娘做的云腿和枣泥月饼都特别好吃,今年多做些吧。”

  “这有什么?”唐时钰笑道,才要说话,却见前头另一个圈儿里的几个姑娘往这边瞧了几眼,复又低头说话。

  “那不是江/青霞?”郭骠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也跟着咬耳朵。

  哪里有人,哪里就有圈子。就像此刻的花厅中,瞧着大家说说笑笑一团和气,其实大大小小的圈子泾渭分明。

  江家乃是与隋家比肩的诗书大家,江/青霞的祖父是吏部尚书江炳,父亲是与太学并列天下三大书院之一的江南书院院长,伯父乃天下闻名的书法家,本家分家光是进士碑都快立成林子了,端的满门清贵。

  故而在下头一众文臣家里出来的未婚少女中,便以江/青霞为首。

  唐时钰的母亲隋瑶出身“笔墨隋家”,与江家分立南北,之前相距千里,并无太多交集,两家相会于京城不过近几年的事,唐时钰和江/青霞也不过点头之交罢了。

  算起来,今儿还是唐时钰第一次认真观察江/青霞,也是头一次发现这实在是个很出色的女孩子。

  或许她的容貌算不得一等一的美丽,但气质实在出众的很,好似夏日清晨微雨过后荷塘上一朵袅袅婷婷的莲花。你在看见她的第一时间不会去想是美是丑,只会倾倒于她的神/韵。

  现下江/青霞穿的是一件藕合色宫装,身上只简单的佩戴几样玉器,若换做旁人,只怕要寡淡了,可这颜色却越发将她衬的人淡如菊。

  她就这样不急不缓的走过来,然后对唐时钰微微一礼,粲然笑道,“多谢。”

  谢什么?唐时钰不由得愣住了,这话听起来实在是没头没脑的。

  两人之前连话都没正经说过一句,哪来的谢?

  可就这么几次呼吸的功夫,唐时钰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就将所有关节都想通了。

  “本也不是特意替你做的,巧合罢了,不必言谢。”

  见她短时间内就想明白了,江/青霞又微微一笑,腮边一点梨旋十分俏皮,“有意无意如今都不要紧了,该谢的还是要说一句。”

  说完,又朝她和郭骠点点头,倒也不客气,转身就走了,瞧着步伐格外轻快。

  她来得突然,走的也干脆,一点不拖泥带水。

  只是郭骠仍然想不明白,看看忽然来又忽然走了的江/青霞的背影,再拽拽唐时钰,语气有点酸溜溜,“你们私下还有交往不成,这打的什么哑迷?”

  唐时钰笑着说了个人名,郭骠恍然大悟。

  之前妧贵妃想要朱庆迎娶江/青霞,可却不曾想过江家压根儿就瞧不上朱家,只是碍于贵妃颜面,不好正面回绝罢了。

  谁成想如今外头都在传言朱庆竟敢当众用马鞭抽打唐家大小姐,此等恶行实在令人发指。

  想那唐时钰是圣人跟前挂了名的,祖上为大庆朝立下赫赫战功,祖父和外祖父都是两朝元老,出身何等高贵?可就这么着,那朱庆竟也敢当众责打,可见其脾气之暴虐,目中无人到了何种地步。

  在望燕台这种地方,无风尚且三尺浪,真相究竟如何现在已经没人在意,到底是谁打了谁也早已无关紧要,关键是那朱庆确实在大庭广众之下率先动手。只这一条,就足够吓退绝大多数人了。

  此事一出,于朱家无疑雪上加霜,可对江家而言,便是雪中送炭。

  江炳二话不说就进了宫,赶在妧贵妃开口之前联合众人参了朱顺一本……

  事到如今,傻子也该知道两家做不成亲家了。所幸事儿还没过明路,妧贵妃也只好哑巴吃黄连,将这事含糊过去,只当从来没发生过。

  郭骠听后感慨一回,复又唏嘘道:“以前我老觉得那些掉书袋家里出来的姑娘磨磨唧唧,烦人的很,甚是不爱搭理。如今看来倒也不尽然,这江/青霞竟意外爽利,也是个恩怨分明的,倒是和我胃口。”

  听她把名动天下的江家唤做“掉书袋”的,唐时钰笑的前仰后合。

  谁知她这一笑,看过来的人就更多了,其中绝大多数人的眼神中竟充满了……同情和幸灾乐祸?

  郭骠顿时恨得牙痒痒,用力瞪回去,又小声对唐时钰道:“这些人见你的厉害名声传出去了,世人又以温良贤淑为上,难免有不好的心思,你别在意。”

  那日唐时钰和朱庆打架,稍后众人聚赌,当时就有好些人说唐时钰竟敢公然与人斗殴,压根儿没有一点名门闺秀的样子,活生生一个匪徒,名声算是毁了,日后必然找不到好人家云云,气的郭骠差点也跟人打起来。

  唐时钰倒不在意,反而安抚性的拍了拍她的手,“嘴长在旁人身上,你我何必在意?人生苦短,烦心事却那样多,操心自己都操心不过来呢。”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郭骠跟着松了口气,笑道,“咱们本不必在意旁人……”

  *******

  中秋宫宴对一部分家人在京城的后宫嫔妃而言也是个难得的团圆日子。

  妧贵妃勉强召见了朱夫人,本打算借机敲打一番,谁知对方进门之后就哭唧唧的丢出来一句:“娘娘要替庆儿做主啊!”

  本就不大高兴的妧贵妃直接拉了脸,刷的把手中象牙梳子丢在地上砸个粉碎,“当这是什么地方,也由得你这样嚎叫!”

  朱夫人被她吓得一哆嗦,连忙止了干嚎,果然连眼角都没红。

  妧贵妃微微皱眉,一个宫女就乖巧的上前替她轻轻揉捏。

  “庆儿大了,我也不方便时常提点,你与兄长好歹多上上心。如今倒好,闹出这许多笑话。江家伙同御史台参哥哥,若非本宫圣眷正隆,大哥都要被连累,且看你们如何收场!”

  说到最后,她真动了气,胸膛都跟着剧烈起伏。

  朱夫人却早已走了神。

  她的视线忍不住在妧贵妃胸前殷红如血的宝石项链和以如意纹金边镶嵌的红宝石坠子上流连,看的几乎入了迷。

  这样大颗又匀净的宝石,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用钱可以买得到的了。

  权势,只有无上的权势……

  朱夫人又往妧贵妃身上狠狠看了几眼,视线犹如实质般划过如云发髻中插着的富贵牡丹点翠簪子,雪白酥臂上带着的孔雀衔山绿宝石臂钏……

  又有个宫女端着个湛清八宝琉璃盘进来,里头满是红的绿的黄的怒放菊花,她将头埋的低低的,恭敬道:“请娘娘簪花。”

  好算朱夫人没蠢到家,忙起身赔笑道:“到底还是娘娘受宠,这桃花菊粉扑扑的,花蕊又状如桃花,乃是去年才由外头培育出来的佳品,价值千金,寻常人家想弄一盆摆着看都不能得,可娘娘却拿来簪花,可见圣人对您是多么用心呐。”

  妧贵妃终于给了她今天的第一个笑脸,眼睛在盘子里溜了一圈儿,终于抬了抬下巴,“便簪那朵龙脑菊吧。”

  龙脑菊虽是前几年就流行的品种,但因其从深黄到浅白的美丽渐变色和厚重持久的香气独一无二,依旧牢牢占据着头把交椅,也是妧贵妃的心头好。

  朱夫人抢在宫女前头,殷勤的替妧贵妃簪花,又口干舌燥的说尽好话,奉承她的肌肤是多么的细腻,红唇是多么的诱人,身段是多么的玲珑有致……

  妧贵妃站起身来,在一人多高的落地西洋镜前头转了几转,到底心中受用,语气也柔和起来,“若嫂子对庆儿也这样上心,我也不至于夜不能寐。”

  太阳已经下山,殿中四角几座青铜树状大烛台都点了儿臂粗细的牛油蜡,亮如白昼。

  烛光落在妧贵妃身上,将那些首饰都照的熠熠生辉,就连那件曳地宫装竟也好似被洒了一层碎银似的闪闪发光。

  “明光锦?!”朱夫人不由得低呼出声,脸上明晃晃的都是艳羡。

  “可不是么,”妧贵妃的掌事大宫女得意道,“这锦缎十分难得,今年统共才得了六匹。太后两匹,皇后两匹,剩下的可都是咱们娘娘的。”

  妧贵妃虽然没接话,可下巴抬得更高了,眉梢眼角都是喜悦。

  生存在后宫,什么都是虚的,唯有圣人的宠爱……

  朱夫人使出浑身解数,又奉承一回,这才故作不经意道:“照我说,依着圣人对娘娘的这份心意,娘娘要什么没有?那姓唐的这般对庆儿,可不就是打娘娘的脸么?”

  话音未落,妧贵妃就似笑非笑看过来,“是打本宫的脸,还是你的?”

  朱夫人面上微红,依旧坚持道:“难道这事儿就这么算了?那镇国公府”

  “此事休要再提!”见她如此不上道,妧贵妃皱眉道,“如今边疆未定,圣人且还用得着唐家军……回头我也会告诉兄长和庆儿,叫他们都当心些。”

  后宫最要紧的自然是圣人的恩宠,可天下最要紧的,便是兵权和军心!

  唐家在关外根基深厚,甚至一度“只闻有唐,不问天子”,可圣人不都一一忍下来了么?

  说到这里,妧贵妃忽然叹了口气,“可惜庆儿和那丫头闹得实在不像话,不然本宫”

  她还没说完,朱夫人就大惊失色道:“我可不要那样的儿媳妇!”

  噗嗤,几个大宫女都禁不住嗤笑出声,妧贵妃更是难掩鄙夷之色,“人家倒是愿意要嫂子这样的婆婆!”

  想什么美事儿呢,这念头也不过是稍纵即逝罢了,用脖子想都知道不靠谱。

  就这么短短一刻钟,朱夫人的脸皮都磨炼的厚了,这会儿竟还是脸不红气不喘,心头一动,又有了另一种猜测,“难不成娘娘是想四”

  话音未落,妧贵妃就一眼横过来,“慎言!”

  朱夫人浑身一抖,掌心瞬间出了一层白毛汗,脑海中一片空白,哪里还说的出一个字。

  原来,这便是人上人的威势么?

  只是一眼,只这么一眼……

  宫宴即将开始,妧贵妃也没了跟朱夫人说话的心思,又敲打了她几句,便打发她出去了。

  经过刚才那一吓,心有余悸的朱夫人倒是收敛许多,乖乖跟着出去了。

  朱夫人刚走,才刚出声的那个大宫女便不屑道:“有这样的嫂子,娘娘也忒辛苦忒委屈了。”

  “就是,眼皮子这样浅,”另一个宫女道,“娘娘说叫她走时带着赏赐的东西,瞧瞧喜得什么似的!”

  妧贵妃半真半假的叹了口气,“本宫又有什么法子?”

  那大宫女朝四下看了看,眼珠一转,附耳献计,“朱大人才是娘娘的亲戚呢,这个嫂子不成,换个也就是了。”

  妧贵妃拨弄菊花的手一顿,复又垂了眼,只盯着自己染得鲜红的指甲,“我那兄长,哼,也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竟对这女人死心塌地的。”

  她哪里没提过!

  于氏小门小户出身,见识短浅,上不得台面,她早就想另寻贵女辅佐兄长。谁知对她一项言听计从的朱顺在这件事上竟意外坚持,只说纳妾可以,糟糠之妻不可弃,倒把妧贵妃气个倒仰。

  你不过区区员外郎,在京城里小虾米似的角色,哪儿来的体面叫高门贵女给你做妾?

  那宫女听后却捂嘴娇笑,浑不在意道:“娘娘入宫多年还不知道么,男人的话哪里能信!朱大人到底也是要脸面的。这于氏既无花般容貌,又无动人体态,更不会温柔小意,朱大人哪里就真舍不得了?”

  妧贵妃听住了,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可不是么,男人哪儿有不贪新鲜不爱娇俏的?别看兄长嘴硬,可若真有个千娇百媚的温柔女子摆在面前,他必然抗拒不了!

  可问题是,兄长不肯写休书,于氏更不可能自请下堂,又该如何是好?

  “这就更容易了,”那宫女一拍巴掌,巧笑嫣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妧贵妃的瞳孔一阵猛烈收缩,片刻之后便回归平静。

  她亲切的拉起侍女的手,温柔笑道:“往日我只知道你是个手巧的,竟没发现也是个聪明的。”

  那宫女娇憨一笑,一派天真,“奴婢愚钝,不过胡乱说的,能为娘娘排忧解难便是这辈子的福气了。”

  妧贵妃咯咯娇笑几声,亲手拔下发间金镶玉的雀登枝簪子塞到她手中,“赏你的,来日做嫁妆吧。”

  小宫女千恩万谢中,妧贵妃痛痛快快的吐了口气,看着之前朱夫人离去的方向笑的志得意满。

  是啊,既然有人不想走,想法子请她走就是了,这又有什么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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