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6章 异域少年
天色有放晴的迹象。
淅淅沥沥下了一个早上的细雨终于停歇。
早餐已过，午饭还未到，正是三脚猫旅馆的闲时。
大厅里一个客人也没有。
戴维斯老板换上皮毛大衣，叼着烟斗，急不可耐地跑出去撒欢会友。
送走两位来临水集找工作的乡下姑娘，瓦妮莎拿着抹布，提着一个空桶走上三楼，从盥洗室的水缸舀了半桶清水，进入她们住了两天的客房。
客房很干净。
瓦妮莎往地板上撒了点水，象征性地清理了一下。
“要是今天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估计她们还得住回来，到时问问她们愿不愿意留在三脚猫做事……”
“不，不愿意也得留下！”
瓦妮莎在清理客房时做出一个决定。
此时的谢丽儿夫人像往常一样，正在后厨切配食材，为一个小时后的午间用餐高峰时段做准备。
约莫十分钟后。
当瓦妮莎提着木桶回到大厅，一位异域少年牵着一头“变种陆行鸟”恰巧出现在旅馆的门廊。
这头变种陆行鸟有着“走地迅猛亚龙”的部分特征。
前腹多出一对短足，头上顶着一对向后倒伏的羚羊角，似鸟似兽，跟西域商人在西市鸟兽骑宠市场寄售的纯种陆行鸟很不一样。
肩高两米左右，站直起来跟重型祖庵挽马一样高，下肢健壮，眼神凶悍犀利，气势威猛，周身毛色在动静间不停流转变幻，有时绚烂夺目如燃烧的火焰，吸引很多商户走贩驻足围观。
有八九个灰头土脸的小孩沿街一路追逐而来，又不敢靠近。
他们远远地、眼巴巴地看着，期望着能捡到它掉落的羽毛，带回家珍藏，或者卖掉换点口粮。
整条风信长街，几乎只有瓦妮莎的目光集中在这头变种陆行鸟的主人身上。
见到那少年的第一眼，
瓦妮莎就感知到一股森寒磅礴、霸道狂暴的气息向自己涌来。
这股气息转瞬间幻变出虚实相生的重重浮光剑影，笼罩大厅，全方位封锁瓦妮莎的退路。
大厅里的光线迅速暗沉，仿佛入夜。
门前的吵闹和天光一样，都被隔绝在门槛外。
这绝对不是礼貌的试探。
好强！！……瓦妮莎全神戒备，向后退了三步。
但一道剑影凭空显现，抵着她的后脑勺。
不能再退了。
少年放下缰绳，从容地跨过门槛走进旅馆，握紧拳头，歪着脑袋凝望着瓦妮莎，面无表情。
瓦妮莎放下木桶，迎着浮光剑影佯装镇定，背靠柜台打量眼前这位仿佛随时会暴走的少年。
这少年光着脚，身上穿着单薄的亚麻短衣，露出胳膊和小腿。
齐耳的黑色短发有些蓬乱，一对罕见的宝蓝色眸子和一对不是很明显的尖耳朵，显露出些许不同于西域商旅的异族色彩。
应该是用雨水洗过脸。
他的脸蛋很干净，头发还没干。
看似和缇娜一般年纪，眉眼还没完全长开，十三四岁的样子。
他的眼窝没有鞑靼人那么深邃，脸庞圆润柔和，肤色跟祖庵人很接近，乍一看会以为他是个土生土长的祖庵人——如果不去注意他的蓝眼睛和被头发遮掩的尖耳朵的话。
少年的肤质非常细腻。
裸露在外的皮肤看起来像瓷器一般晶莹，有着非人的质感。
瓦妮莎的目光从他的尖耳朵，转移到他脖子上用银链系挂的一枚徽章，表情顿时变得很不自然。
“你不是魔裔，你是……魅妖？”
少年打破僵持。
他的语气跟他的目光一样清冷、平静、没有温度，带着一丝不确定。
魔裔？
是个什么鬼东西？
肯开口问询，没有一见面就打杀，说明还有转圜的余地……
瓦妮莎寻思着自救对策，竭力保持着镇定。
再三思量后，她俏皮地模仿少年的说话方式，恭谨而不失本色地反问：“阁下不是人族纯血，阁下是……二代混血妖精？”
少年眉头微皱。
“化雨境界的强者可以聚气成刃。”瓦妮莎说，
“阁下的手段已经超越常态的聚气成刃，想必阁下的炼气修为已经在化雨之上。用剑气结阵，构建领域，需要蕴象境的修为。”
“我不清楚全力招架有没有可能在阁下的剑阵里全身而退。”
“我只知道一旦开战，外面整条风信长街都得遭殃。我不喜欢打打杀杀，也无心伤害无辜的人，但是为了活下去，我会不顾一切。”
听完瓦妮莎的话，少年冷哼一声，松开了双拳。
瓦妮莎感知到欺压自己的那股恐怖的气息如潮水般敛退，空中浮光剑影也随之消散。
大厅放亮。
街上吵杂声再次入耳。
这个局面是瓦妮莎期待的。
但是光凭几句话就化解了一场危机，让她觉得很不真实。
瓦妮莎没有蠢到去询问少年为什么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
这个时候，装糊涂才是明智的做法……
瓦妮莎暗自吁出一口气，弯腰提起木桶，将它放在楼梯下堆放杂物的角落。
少年站在原地环视三脚猫的大厅，打量着周围的摆设。像是在考查旅馆的环境，考虑着要不要留下来吃顿饭。
“敢问阁下是要留下用餐，还是，住店？”瓦妮莎走进柜台，面带职业微笑，礼貌地问。
“楼上还有空房吗？”少年冷淡地反问。
他说的是通古斯语，口音比荣耀之地的常住民更加纯正。“阁下去过战歌要塞？”出于好奇，瓦妮莎多问了一句。（注1）
少年不屑回答这个问题。
没有感情地扫了瓦妮莎一眼，他转身走出了旅馆。
“没礼貌。”
望着少年的背影，瓦妮莎细声嘟嚷一句，没理由地想起欺负人也要客客气气的罗南。
“要是让罗南见识到剑术衍化到极致是这个样子，估计他会收敛一点，会花更多时间猫在家里入定搬血炼气，或者沉入识海秘境琢磨古武道。”
“也不知道缇娜和小梅根现在怎么样。”
“如果启灵失败，小梅根倒还好，我们溪木镇的炼气士本就没多少，周围的老乡都很平凡，难过一段时间也就过去了。”
“缇娜从小就跟着一伙‘妖孽’到处折腾，要是跟不上他们的节奏，这辈子怕是都不好过……”
瓦妮莎单手支着下巴自言自语，那少年又进门了，手里提着一个鼓胀的双肩旅行背包，径直走到柜台前。
虽然身高只到瓦妮莎下巴位置，足足比瓦妮莎矮了一个头，但他在气势上完全碾压瓦妮莎。
瓦妮莎不得不打起精神。
她从抽屉里拿出账本和登记房客入住信息的名册，看着少年将旅行背包甩在自己面前。
帆布面料的背包表面缝制了可松可紧的布带活扣，绑着八九个小玻璃瓶。
瓦妮莎认出瓶子里面装着的是各种调味佐料，里面有盐巴、孜然、茴香、芫荽籽、白果、胡椒粉，还有一种红色的粉末。
难道是……辣椒粉？
瓦妮莎不是很确定地心想。
临水集的土著不太适应这种由鞑靼后裔和西域商人带过来的调味佐料，当地的传统菜肴没有一个跟辣椒沾边。
三脚猫的厨娘更是不让辣椒进厨房。
当着瓦妮莎的面解开系扣，少年从背包里面拿出一个半满的钱袋，一枚浸染过血迹的乌木牙牌，以及一本可折叠的、边角有所磨损的硬壳通关文牒。
瓦妮莎伸长脖子瞄了一眼背包里侧，看到一黑一白两件衣袍的边角。
似乎是名贵的丝绸面料……
瓦妮莎撇了撇嘴，没话找话：“阁下出门都不带光尘和虚无盐吗？”
光尘和虚无盐是凡人居家旅行必备的炼金造物。
价格亲民，比食盐稍微贵一点。
前者可以克制尸鬼和低阶邪崇，后者在对付低阶妖灵时有奇效。
可眼前这位少年，夜煞、尸魁、巨龙这种高阶怪物见了他，恐怕都得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他哪里需要带着光尘和虚无盐出门？
所以话一出口，瓦妮莎就后悔了。
少年抬起头。
像看白痴似的瞥了瓦妮莎一眼。
摘下脖子上挂着的徽章，丢在柜台上，让她看个仔细。
徽章呈龙形。
但不是那种天天在临水集上空盘旋，时不时地飞到营地猎杀牛羊和牧民农夫，或者在驿道突袭商队的“双足飞龙”。
也不是那种独霸一方，睥睨万类的“四足巨龙”。
而是鹿角、蛇身、鹰爪、鱼鳞、没有翅膀羽翼却能腾云飞天、见首不见尾的“五爪盘龙”。
头角狰狞的铁灰色盘龙活灵活现，缓缓扭动着身躯，张牙舞爪。两颗眼珠子时睁时闭，发出血红的光。仿佛就是一条真龙缩小千倍万倍后幻变而成。
“阁下还是把这玩意收起来吧。”瓦妮莎提心吊胆，讪讪地说：“我看到它就害怕。”
瓦妮莎是真的害怕。
但少年无视她的话。
他伸出双指，看都不看，直接从钱袋里夹出一枚金币，仿佛里面装的都是这种玩意儿。
祖庵的金币俗称金盾，单位是令，只有一种面值。
一枚金盾与100铢银通等价。
在人均月收不到600文铜钱的临水集，一枚金盾足以让人疯狂。
瓦妮莎估算以自己当前的薪水，扣除日常花销，至少要用十年时间才能积累价值一枚金盾的财富。而那些没有一技之长、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贫民，合一家之力，劳碌两三代都未必能走到这一步。
瓦妮莎觉着少年手里的金币很可能比祖庵的金盾更加值钱。
她下意识扫了一眼钱袋。
以这钱袋的容积，塞进百来个硬币不成问题，半满的话至少也有四五十个。
这个小妖精该不会是抢了一家钱庄吧……
瓦妮莎暗想的同时，柔媚笑问：“阁下打算在三脚猫住多久？”
少年淡漠地说：“少则三五天，多则三五年。”
瓦妮莎低眉颔首，一副很为难的样子，“三五年的话，加上伙食费用，一枚金币应该刚刚够数。如果只是三五天……”
少年默然不语，只是歪着脑袋看着她。
通常，这个小鸟依人的姿式，搭配一张精致好看的脸蛋和恰当的面部表情，传达出的是俏皮可爱。
或许是因为少年的面部表情完全没到位，瓦妮莎从中感受到却是不可抗拒的意志。
…………
注1：通古斯语，大泱六部的官方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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