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9 朱氏的梦
噩梦使得朱氏受到了很长时间的折磨，显然她并不愿意重新回想。逃开还来不及，怎么会主动进入？她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赶紧忘了所有折磨，忘得干干净净才好。
但忘记并不是走出心理阴影的有效途径。
高级的催眠师让人忘记东西很容易，可人的潜意识是海一样难测，宇宙一样深沉的存在，它的力量和不可预知性，是现在的人类知识无法解释的。表面上的忘却，很可能是深层次的深埋和变质，是在人看不见感觉不到的地方暗自生长。这种生长，也许会在未来某个时刻把蓄积的力量一股脑爆发，如同洪水，也或许一直不会显露，如同地下的暗河静谧流淌，悄无声息改变地表的一切。
朱辞镜是非常反对对客户进行记忆抹除的，她向来鼓励客户直面痛苦。
跨过去，征服它。
“你不要害怕，别忘了你的身周包裹着来自普陀的灵雾，神圣难侵。就算是地狱里所有魔怪都跳出来，看到雾气也会躲得远远的，根本不敢靠近你。”她以温和但非常坚定的语气告诉朱氏。
朱氏蹙起的眉头稍稍舒展。
“你刚才听说要进入梦境，是不是下意识闭了眼睛？现在你把眼睛睁开，什么也不用怕，理直气壮朝前走，真正走到梦里去。雾气的力量会保佑你，菩萨保佑你，你此刻金光万道如同神佛临世。”
朱氏的眉头完全展开了。她当然也没有睁眼闭眼的动作，朱辞镜只是引导她，在想象的场景中行动。
“好的，只要再向前走三步，你就完全进入梦中了。你会看到梦中的你，以及伤害你的东西，不要慌，都是假的。好，听我数，三，二，一。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朱氏轻声开口：“我……看到我自己，在院子里玩……踢毽子，丫鬟们拍手叫好……”
朱辞镜有点意外。
让朱氏把自己当神佛临世，以居高临下的旁观者的姿态进入梦境，其实严格来说，不妥当。惯例的方法是让受催眠者身临其境，重新感受一遍痛苦。但朱氏恐惧太深，又没有现代人的基本常识，很可能因为本身的观念和经历而产生预料之外的状况从而影响催眠，所以朱辞镜才把她包装成坚不可摧的形象，并且让她做旁观者。
一般来说，旁观者姿态最容易进入痛苦关键点。譬如一个被绑架过的人接受催眠，一旦把自己当成旁观者，一下子就会回到被绑匪折磨囚困的场景，无需催眠师做太多前期铺垫。
可朱氏进入的却是“玩”这个场景。玩耍，是轻松惬意的事。
她为什么选择这个进入点呢？
是因为实在太过害怕，即便以神佛姿态也不敢硬碰，本能规避了恐惧之源？还是……有更深层的原因？
朱辞镜不动声色，保持着冷静稳定的、能让人感受到力量的语气，“是个多大的院子？”
朱氏回答说：“……嗯，不大，正房三四间的样子。”
“什么样的房子？”
“就是普通房子……”
“院子里有花木吗？”
“有……墙边种着两排冬青。”
“是冬天？”
“……不知道……好像是夏天……我穿着单衣。”
“除了冬青没有其他花木？”
“没有……”
“陪你玩的丫鬟是谁，小海？”
“不是，是我小时候的丫鬟。”这次朱氏回答得很肯定。
“你看到的是小时候的自己吗？”
“……不是……是我现在。”
“现在的你，在和小时候的丫鬟一起踢毽子。她们几个人，是谁？多大？”
“两个……不，三个……很小，是……是……我不知道……我看不清，我不认识。”朱氏的呼吸有点急促，“我认不出来，有一个人的脸我也看不到，她背对着我……”
朱辞镜很想问一问这个背对着的丫鬟的情况。
往往这就是关键点之一。
但现在不是时候。她沉声道：“别急。深呼吸，放松，感受一下胸口木牌的热度，感受周围雾气的清新。”
等朱氏重新平静下来才继续问：“你踢毽子很开心吗，是不是很会踢毽子？”
“……是，我会做很多花样，别人都不会……但是，我不踢了，我进屋去了……”
“进屋去做什么？”
“做饭，肉炖好了，再做一道青菜。”
“丫鬟呢？”
“没有丫鬟……”
“你一个人做饭吗？”
“不是，李宝媳妇烧火，董妈教我做菜，她厨艺很好……”
梦境一下子从院落转移到厨房去了。显然刚才朱氏叙述中三四间正房不可能是厨房。她的梦比较跳跃。倒也不奇怪，人做梦时场景的转换往往都是匪夷所思。为什么转换、在哪几个场景之间转换，这背后的原因往往才是有价值的。
朱辞镜问：“你说肉炖好了，肉香吗？”
朱氏停顿了一下，“……不知道。”
“炖肉的是什么锅？”
“……不知道……我没看到。”
“你仔细看一看，找一找。”
“没有……我真没看到，真没有，我不知道！”
朱氏突然厉声，身体也抖了起来！
朱辞镜知道自己找对了细节。但朱氏的反应不大妙。
“找不到算了。没关系，你不是在做菜吗，做的什么呢？”
可朱氏不回答，语气更加激烈地说她不知道，比刚才问丫鬟时更激动。
“深呼吸！安静下来，呼气，吸气，呼，吸！”安抚无效后朱辞镜陡然改变语气，厉声呵斥，如晴好天气里突然炸雷。
朱氏一下子就平静了。
剧烈喘息着，喘息了一会渐渐恢复。
朱辞镜决定结束这次催眠。前世她遇到过一个接受了十三次催眠才有所好转的客户，朱氏的情况比那个客户好些，但也显然不是一次就能奏效的。抽丝剥茧，循序渐进，催眠是个需要付出耐心的事业。
她准备把朱氏唤醒。
外头却传来高声的说话，是个妇人的声音，很热情。
“鹦哥姑娘，你们二小姐过来了是吗？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今天我们太太和大奶奶都不在，要是知道二小姐要过来她们就不出去走亲戚了，真是的！慢待了二小姐！二小姐在二奶奶屋里吗？太太让我回来带句话给她。”
声音越来越近，就听小海说：“妈妈急什么，喘口气喝杯水再进去。”
“不用了，我把话带到就走，太太和大奶奶那边还得伺候呢！”
有板凳翻倒的声音，紧跟着小海一声压抑的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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