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这是什么神通
雪在入夜时分停了。
没有风,也没有月,窗外乌沉沉一片,安静得让人心悸。
粗纱灯罩笼着一灯如豆,光线昏黄,暗得连稍远处螺绡落地屏风上的花纹都看不分明,脱了漆的杨木架子床投下暗影,更将方寸空间逼得狭窄,屋中央那盆炭火于是越发显得温暖。这环境,是很容易让人昏昏欲睡的,较难保持清醒。
朱辞镜一身家常的暖松香色素面细布衣裙,披着御寒的半旧轻裘,稳稳坐在桌前方椅上。
她嘴角含着温柔的笑意,妍丽面庞像春日海棠花一样缱倦绽放,眉眼弯弯,借着灯光,打量隔桌而坐的年轻男子。
男子二十岁上下,头发用一根玉簪整齐束住,并葵绿暗纹湖绸长衫,翻着雪白的宽边立领,衬得脸庞眉清目秀,俊俏儒雅。只是此刻这张脸上满是渴望与热切,还有几分焦虑。
那一丝努力隐藏起来的紧张,也丝毫没有逃过朱辞镜的眼睛。
但她恍若未见,依旧和暖地笑着,轻声道:“别担心,这屋里只有你我二人,姐姐已经睡下了,丫鬟婆子也被我借口打发掉,半个时辰内不会有人打扰我们的,你尽可以放松下来。有什么事,慢慢说,轻松些,不要着急。”
她的声音并无十几岁少女特有的清脆,反而微微带点沙哑,低低的,柔柔的,似春日午后醺暖的风。
温柔舒缓却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在她缓慢的,近乎一字一字的劝导中,对面男子焦灼的情绪奇异被稳住大半。
屋里燃着不知名的香料,闻起来很舒服,男子下意识深吸了几口气,于是,残存的几分焦灼也几乎要散尽了。他抬眼,看到眼前佳人如玉,少女容颜在灯光润泽下少了以往所见的娇柔,却平添端稳庄严之感,仿佛莲花座上静观的菩萨。
心情不由一松。
“二小姐,我……”他想开口说点什么。
却被打断,面前推过来一杯热茶,青瓷釉亮,汤水微红,“别急着说话,先喝口茶暖一暖。”
他看到她温润的眼眸,不由自主,便拿起茶盏喝了个干净,几乎忘记品尝茶水的味道。似乎不是清茶?有股软糯的甜香,余味缠绵在口中,无端让人感到舒服、踏实,很想躺下来好好歇一会。
这时候怎能想到歇息?他暗暗警告自己……可那警告刚起了一个念头,对上少女的眼,又莫名消失掉了。他渐渐感到头脑有点昏沉,眨眨眼睛,眼皮却也有些重起来。
“你累了,顶风冒雪追了我一路,实在是疲惫透了。”朱辞镜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缓,更柔。
她循循地诱导他:“不用坐得笔直,靠在椅背上吧,你我之间还计较什么失不失礼呢……你还可以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去……对,就是这样,是不是感觉舒服一些了?好,再放松,深深地吸气,呼气……从头到脚,全身松懈下来……”
他明知道那声音里带着蛊惑,似乎是一种哄骗,可是,偏偏无法抗拒,反而自主自发地按照吩咐执行着,顺从地闭眼,呼吸,放松……
因为一旦放松下来,身体的确很舒服。
熏香的味道不断钻入鼻端,使他更感手脚乏力。
“你一路行来,车子那样简陋,道路那样颠簸,你的骨头都快颠散了,实在太需要好好休息一会……”
“这里很温暖,椅子很舒适,坐垫和靠背都很柔软,把身体陷在其中吧,你会感觉到非常舒服,非常的,舒服……”
男子沉沉闭着眼睛,双肩松弛下来,渐渐的,越来越放松,瘫软在宽大的圆角圈椅里。
“舒服得就像春天里,花都开了,暖洋洋的日头照着,你走在后山的石板小径上,一步一步,轻松惬意地往下走,走完一道弯再慢慢转入下一道弯……什么也不用想,什么烦恼也没有,只是轻松愉快地走着,走着,慢慢地走,慢慢地呼吸……花香,草木香,你很舒服,并且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舒服的时候了……”
男子的头轻轻偏向一边,表情也松弛了,嘴角微微张开,仿佛沉入悠长梦境。
“好的,就这样,你快要走到山脚了……当你走到山脚的时候,将看到一间守山人的木屋,屋门是松木的,纹路自然,光滑……”
“你站在木门前,伸出手,缓缓地,慢慢地,轻轻地推开它……”
“当完全推开的时候,你将回到那天,遇到王嬷嬷的那一天……”
“好,听我口令,慢慢推门。三……”
男子的呼吸缓慢而均匀。
“二……”
男子瘫坐着,一动不动。
“一……”
男子的眉头轻微跳了一下。
朱辞镜缓缓坐直身子,温煦笑容消失不见,眸中闪着细细的锋锐波光,声音却还奇异地保持着温柔。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纱罩里的烛光轻柔跳跃着,木炭火盆里偶尔爆一声极轻微的细响,噼啪,噼啪,伴着男子绵长均匀的呼吸,仿佛唱和。
屋子里针落可闻。
只沉默了一瞬,男子便顺从开口了。
“……王嬷嬷,我看到王嬷嬷朝我走来,我正在田埂上散步,她来了,笑着和我打招呼……”
朱辞镜唇边泛起笑意,成了!
对面这人果然是昔日同行们最受欢迎的类型——年轻,小聪明,心性不稳,身体疲惫……这都是接受催眠的有利条件。
她来此世界半年多,日子一直过得平静惬意。可现在,有人想让她过不好了。
她也只好用一用上辈子的专业技能,亮些本事出来,护住自己和身边人。
此时,悄无声息的,从屋角硕大的落地屏风之后,轻轻走出两个人来,皆是女人,一老一少。
为首的年轻女子十七八岁年纪,高挑个头,穿着水青色山茶花暗纹的褙子,镶边百褶挑线裙,姿容端雅,仪态稳重。她是朱辞镜此世的姐姐,朱家大小姐临妆。身后跟着的婆子,黄衣棕裙,脸方肤黑,是四十岁上下的曹赵氏,最贴心的忠仆。她们原本按计划在屏风后躲着倾听,此时见男子睡了,终是忍不住走了出来。
两人脸上都带着极大的震惊之色。
那男子进门时分明是精精神神的一个大男人,却顷刻间就被哄睡了!
还能乖顺地回答问题!
简直难以置信。
便是亲眼所见也无法相信!
她们像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朱辞镜,继而又紧张地看看男子,怕他会突然醒来。
朱辞镜神色淡淡的,只将纤细食指放到红润如花瓣的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那男子紧闭双眼瘫坐椅内,对来人全然无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情景中,嘴角张合,自动絮絮陈述着——
“……王嬷嬷朝我招手,我走过去,站在一起说话……她问我书读得怎么样,比外面的秀才如何……我和她问好,邀请她去家里做客……她说,这次是接两位表小姐回国公府的,没空耽搁……两位表小姐要回京认亲,以后大概再也不会来田庄居住了……”
说到这里,男子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
朱辞镜捕捉到他的情绪:“你很着急?”
“是……我着急……”
“为什么,因为朱家小姐要走吗?”
“对,她们要走……她们要是再也不回来……我就……我就……”
“你就如何?”
“我就……”
“你就如何?”
男子的呼吸更加粗重,显然,回答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有些艰难。
旁观二人都很紧张,牢牢盯着男子。大小姐朱临妆手里的帕子拧得几乎变成绳子,帕上精心绣制的缠枝藤萝蝶翅纹都被扯歪了。
“你就如何?!”朱辞镜猛然提高声音,一改温柔,冷冽之气迸发,仿佛当头棒喝。
“我……我就……我就再也脱不了奴籍了!”
男子被喝得脱口而出,几乎是喊出来的,并且全身开始轻微抽搐,眉头紧锁,看上去极是痛苦。
被催眠的人遇到不愿回答的问题,多半都是如此。
朱临妆震了一下,险些站不稳,被曹赵氏眼疾手快扶住。她难以置信地盯住男子,目光变了几变,继而又担心地看向妹妹,几乎就要出声。
朱辞镜却很平静,佚丽脸庞不见喜怒,双蝶缠丝发钗的银流苏穗子静静垂在耳边,仿佛男子回答什么都和她无关。
问答继续着。
“你是田庄庄头的儿子,自幼聪敏,读书上进,却碍于奴籍身份不能科举做官,出人头地,是么?”
“是……”
“国公府名下的田庄太多,你的庄子贫瘠,不被看重,在主人跟前没有脸面,想脱籍很困难,是么?”
“是……”
“可巧国公府两个表姑娘,也就是朱家两位小姐住进了你家田庄,你娘把你的诗文拿到小姐跟前献宝,被朱二小姐赏识,你就趁机和她书信来往,渐渐熟络,想攀好关系借以脱藉……”
“是……”
“但你渐渐发现朱家小姐和国公府关系太僵,帮你脱藉恐怕困难,你借着朱二小姐性子孤僻,便兵行险招,想着若是能让她非你不嫁,迫国公府放了你自由身,你再考个功名,就万事大吉了,是么?”
每一个问题都足够尖锐。
那男子每情不自禁地回答一次,身子就抖得更厉害,最后连声音都在发抖。及至这次,他抖得根本答不出来了,只大口大口急促呼吸着,脸色涨红,眉头完全拧成疙瘩,胸口不停起伏,已是非常激动。
情绪极度波动。
再这样下去,他就要自动醒了。
被催眠的人最忌讳情绪起伏。
朱辞镜却不紧不慢,迫着他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朱家两位小姐离庄上京,你一路冒雪追过来,其实并不是舍不得朱二小姐,而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想求她念在往日情分上帮你脱藉,对也不对?”
“……”
“你和她有什么情分?多深?你确定吗,有把握吗?万一失败了怎么办?你想过后果吗?”
“我……我……”
男子眼皮剧烈跳动,仿佛底下盖着沸水,随时可能张开。
终未作答,却也无需多问了。
朱辞镜淡淡一哂,语调却放得极其和缓,柔声安抚:“不要着急,不要怕,不想说便不说,没人可以强迫你的……放松,深呼吸,对,就这样……你现在很安全,很温暖,很舒服……你可以睡一会,沉沉睡去,什么也不要想……睡吧……你会一直睡,除非我叫醒你……”
全身都在剧烈发抖的男子,竟然就在这样简单的劝导下,奇异平静下来!
然后呼吸渐稳,身体再度瘫进椅子厚厚的软垫里,陷入深沉睡眠。
这神奇的转折,让旁观二人又是极度惊讶。
明明那么激动,到底是怎么平静的?!
“二小姐,他……睡着了?”曹赵氏怀疑地上前两步,盯着男子闭合的眼睛小心翼翼观察,说话声音极轻,生怕吵醒他。
朱辞镜点头:“是,没有我唤醒的话,怕是打雷也醒不来。”顺手拿起桌上拨灯芯的绞纹铜签子,用力戳了一下男子的脸,把曹赵氏直直吓了一跳。可那男子却完全没有反应,呼吸深沉,睡得死猪一样。
曹赵氏目瞪口呆。
大小姐朱临妆则紧紧看住妹妹。
杏眼秀鼻,肤光如雪,巴掌大的小脸,红润小巧的唇瓣,天生是海棠花一样娇娇柔柔的样貌。妹妹还是妹妹,头发丝儿都不曾错了一根,可是,可是分明有什么是不一样的!
似乎……从半年前大病那一场死里逃生开始,妹妹的举止行事就和以往不同了,时有意外之语,意外之举……可,再如何,都没有今夜这件事给人震惊之大!轻易地哄人入睡,轻易套出话来,把人摆布得傀儡布偶一般,这是什么神通?!
“镜儿……”朱临妆下意识凝眉,目光因惊疑而亮得迫人。她极度震惊,极度困惑,甚至都来不及计较男子坦白出的恶意了。
朱辞镜笑笑起身,把燃了特制安神香的八宝锁春炉先灭掉,又走过去将糊着淡黄厚棉纸的窗子打开一道小缝透气,以换掉屋中让人昏然的香味——熏香和甜茶,是她为了快速催眠对方,用的小小外力罢了。
开窗瞬间,外面夹着清雪湿意的冷气扑面而来,她精神略振,目光更清澈几分。
今夜之后,她会催眠的事再也不是秘密。
倒是本也没打算隐瞒,只是之前没机会,也不需要使用罢了。
顺势透过窗缝往外张望,院中依然静悄悄的,仆妇各自依命留守房中早睡,没人出来,雪地上清晰一道脚印从院外通向房门,是男子来时所留。
四下檐角灯笼昏黄黯淡,在无风的夜色里一动不动静静挂着。
天地之间像定格了一样。
外境如梦幻,此生可真?
纤长睫毛沾了冷气,凝几滴晶莹如朝露。她垂一垂眸,遐思转瞬而逝。
转过身来,轻描淡写解释一句:“刚才所用是医书上学来的古法,原本当怪谈看的,没想到真能奏效——姐姐若有疑惑,待以后我慢慢和你解释。只是现在,眼前危局该如何解呢?”说着用下巴指了指瘫坐熟睡的男子,神色清冷。
朱临妆一愣,心思电转,转瞬清醒。
她们乘车上京,原本就与妹妹有交情的男人却不辞冰雪,急匆匆自田庄一路追来,入住同一家客栈,还大半夜进了妹妹的房……
的确是危局!
稍有不慎,万劫不复。
姐妹俩本就身份尴尬,如立危墙,这进京认亲的当口,再不能出一点岔子了!
------题外话------
姑娘们久违了,距上一本时间太久,不知旧友还剩谁,若有,请出来打个招呼,抱一抱:)前几天看到一句话,此处一静,万物皆景,此心一沉,万象可爱,是说闭口禅的,很喜欢。心乱写不出好文,最近心静,新文也就顺理成章出来了。我会仔细写,慢慢雕琢,也请大家慢慢看。一步一花,咱们和谐相伴~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
(https://www.uuubqg.cc/128_128283/6557126.html)
1秒记住笔趣阁:www.uuubqg.cc。手机版阅读网址:m.uuubq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