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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西域秘境。落日将西,黄沙茫茫中跃出一点绿。

  罕见的绿洲之上,古老的仪式在悄悄进行。

  丛林深处,脸部浓墨重彩的族人们正围着一条缂丝毛毯,紧闭双眼,高抬下颌,迈着庄重的舞步,轻洒圣水。待得夜幕沉沉,月明星稀,一团被粗麻布裹着的东西,被恭敬地置于缂丝毛毯之上。十岁的茄忽一路小跑,将换下来的粗麻布收好。

  茄忽第一次参加这种禁忌的仪式。也许一辈子也就参加这么一次。本来一般的庆典活动,大人们足够应付;只是这样逆天的邪术,族人心中不忍不齿,常常是凑不齐人的。连茄忽,都是他姐姐同情心泛滥,派他过来打下手,好让一切进行顺利,尽早结束。

  茄忽记得,姐姐叹着气提过,越快越好,少受些折磨。他从怀中掏出一把香料,少许地添入香瓮之中。正调试着各味香料的用量,眼尾扫到那血迹斑斑的粗麻布,茄忽心中有些后怕。

  不久前,就是那个女人褪尽衣衫,跪在这摊粗麻布上,任族人用银尖锤敲碎了她的膝骨、肘骨,锤头尖尖,搅在白肉之中,一记击打捣不断骨头。于是锤起锤落,锤入锤出,韧带筋骨黏腻相连,鲜血四溅,直至断骨森森。随后,族人两下反锤闷砸,琵琶骨破碎。她已跪不成跪,瘫跌在麻布上。凄嚎厉厉,最后只剩喘气重、进气少的低低呜咽。

  小香瓮一圈要均匀摆八个。茄忽小小的个子在族人们中间穿梭,不时有圣水误洒到他身上,茄忽偷偷舔了一口,咸咸的,盐水吗?缂丝毛毯上痛虚脱过去的女人,再次从阵痛中醒转。眸如杏仁,瞳光莹莹地瞧着他。

  她的眼睛是最普通的浅褐色,但这对眼睛凝视着茄忽时,茄忽想,真好看。鬼使神差地,他手从腰际拂过,接着快速地在女人的耳朵、眼周、唇周、喉头抹上透明液体。动作方毕,发现周围一圈的族人都停下了律动的脚步,缓缓睁开眼睛,齐齐盯着毛毯上的女人。一、二、三、四……,茄忽数了数,一共十三人,他们幽幽的眼神,让茄忽后背发毛——他知道,林神已经上身了。

  连滚带爬地跑开,茄忽远离了那包围圈。本该一路狂奔,听姐姐的话,不该看的不看。可跑到一半,还是顿住脚步,寻了棵两人合抱粗的大树,躲在后面。

  此时,皎月当头,清辉似银缎铺洒。恰照向缂丝毛毯。

  万籁俱寂,连平日丛林里细虫鸣叫、翠叶水滴的声音都捕捉不到。茄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小心翼翼探出头来。那女人已经断了的腿被拨开,一个族人伏身上去,开始前后挺|动。过了会儿便急吼吼起身。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茄忽瞪大了眼睛,不明白为什么十三个人好像做游戏,将一个枯燥的动作,对那个女人重复了十三遍。他只是觉得,那个女人应该很痛,喊哑了的嗓子叫不出声,一抽一噎,哽哽咽咽,恨不得当场死去,又偏偏死不得似的。

  月光稍倾,缂丝毛毯上的情景被夜色遮盖。

  恢复了正常的族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羞愧难当,都匆匆退走回村去了。路过茄忽藏身的那棵大树,茄忽看到,平素淳朴憨厚的大男人们,有的竟然哭了。那模样,好像那年,茄忽弄丢了姐姐养的长毛兔,没有兔毛可卖,家里揭不开锅时,对着姐姐流泪的情状。姐姐说,那叫自责内疚。

  缂丝毛毯上的情形已经看不大清了。只有一溜儿的轻烟袅袅,包围着那个女人,恍若仙境。茄忽亲手调的香,他清楚什么作用。可以麻醉人,瓦解意志,放在野外,更是吸引野兽的利器。正想着,忽明忽暗中,烟雾里现出点点绿光,越来越近——豹子!

  茄忽吓得倒退一步,旋身快跑起来。满心惧怕,又回想起他趁十三个族人闭眼跳舞时,抹在女人关键部位的涂料。那是姐姐让他备的,大型野兽闻到这种气味,会认作同类,所以至少涂过的地方不太可能被撕咬。死状,不会那么难看。死?茄忽一边跑,一边思索,她,能见到使者吗

  长夜漫漫。野兽咀嚼鲜肉的声音,反常而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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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久。时处黎明,星月皆隐,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如山洪般迅速吞没整片丛林。

  缂丝毛毯上被豹子咬得残缺不堪的女人,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先前强吊的一口气,骤然急促。他来了,他还是来了!传说,总是有一定的根据的。仪式过后,祭品若还活着,地狱使者就会降临,为祭品洞开地狱之门,由此,活死人,肉白骨。先前,从没有人熬到这一刻,从没有。

  脚步渐近,她看到了身披斗篷的人。一展黑斗篷,在暗夜中镶着星辰微光,如同包容寰宇。

  “断六骨,血肉模糊归婴儿;燃迷香,飘忽诱惑踏人世;肆纵欲,极乐之巅堕深渊;万兽啮,无形无魂一抔土。”使者音空灵,波澜不起地解释着仪式的意义,即模拟了人从出生到成人最终死去的过程。她看不到使者的脸,只有他斗篷上的簇簇星光在闪烁。

  恍惚中,她觉得使者的眸光一掠,定在了她的右肩青色胎记处。方才被豹子撕咬,她发觉那孩子给自己涂过液体的地方都幸免于难,心下了然,所以,她还能看,还能说。右肩这块并没有涂过,野兽们进食时,同样避讳得很。

  “你作弊了。”斗篷微动,带起一阵风,使者抬手,指尖荧光轻掂,一只淡绿的萤火虫飞往女人眼周、唇周等部,触一下又飞离。“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猛地俯身,寒冰般的拇指抚上那圆圆的胎记,摩挲数下,“只有这里,没有作弊。”

  “呵。”使者冷笑,“说吧,你想要复活,谁?”

  女人扎挣着,泪上眼眶,喉头血涌,完好的唇艰难地开合,“顾……无……言。”

  残破的胸腔加上之前连续的哀嚎,她的发声沙哑如拉风箱。三个字,用尽了全力。

  说完,呼吸变缓,绵长无力。显然命不久矣。使者的拇指一按,青色胎记处血线迸出,从裂开的皮肤处,他取出被血浸透的小小玉石。抹掉血污,赫然小指甲盖大小,雕刻精细的一枚玉蔷薇。

  “亏得你,竟然想到藏在这种地方。看在你这么珍视它的份上,留你一命。”那萤火虫悠悠飞进了女人的口中,女人周身泛起温和的绿光。使者从斗篷里取出一截人小腿胫骨做的骨笛,慢吞吞地在笛子上刮刻着“顾无言”三字。还未刻好,又是一声冷笑,“呵,这可热闹了。”

  随即,第一缕晨曦刺入林中,黑暗退潮般消失殆尽。缂丝毛毯旁已空无一人。

  村子方向走来一个黑衣蒙面人,身形姣好,步履微乱。黑衣人直奔缂丝毛毯,见到女人的惨状,早已料到,不以为意,而是目的明确地在血肉组织中翻找起来。

  她没把玉蔷薇留在村里,仪式进行时又未穿衣服,那能放在哪里?黑衣人大胆猜想她把玉石置于自己体内了,只是还不确定,是吞入了腹中,还是植入了皮下。动作忽地一顿,有什么破风而来,黑衣人借势一滚。

  未见其人,先听得稀稀拉拉的几下鼓掌声,“太子妃好身手。不愧兴国将军府出身。”树后转出一蓝衫翩翩公子。

  “阁下也不差。”黑衣人抬眼,她方才躲开的不是什么暗器,而是随手可取的树叶,已嵌入前方的树干,可见此人内力之深厚。

  “太子妃过奖。”蓝衫公子笑得双眼半眯,扇骨立起,略挡面部,“草民只是尽塾师之责,保护爱徒罢了。”

  “你怎么知道她来了这儿?”黑衣人起身,傲然而立。

  蓝衫公子嘴角笑意更深,却毫不达眼底,“太子妃为爱徒出谋划策,复生死者。如此毁人容貌躯体,摧残精神的毒计,藏着掖着多好。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告知下属呢。”

  黑衣人算是听明白了。这事除了她自己和出计策的人,她只通知了月真真。她以为月真真脱身后只是躲起来了,千算万算,算不到自己送给月真真的羊皮卷会被截。本想着跟月真真通好气,省得日后在顾无言面前漏了馅。谁曾想被这个男人洞悉真相。“月真真在你手上?”

  并不正面回答问题,蓝衫公子反提要求,“草民这爱徒啊。最是轻信人,如今受这无谓之苦,也算自讨苦吃。草民自带回去医治,还望太子妃高抬贵手,放我这爱徒一条生路。”

  “生路?哈哈哈哈哈哈哈。她一心求死救情郎,我能拦得住?地狱之门、地狱使者,什么鬼话她都信。村人妄言的传说,她还煞有介……”

  蓝衫公子神色一凛,飞身而来,黑衣人猝不及防,脖颈处已被扇骨顶住。蓝衫公子压低嗓音,“太子妃,你和草民心中都清楚,这顾无言到底是死于谁手。草民的另一爱徒已被你泼了一身脏水,这爱徒也奄奄一息。咱们心里都清楚,根本没有地狱之门和地狱使者。但太子妃既然发羊皮卷给真真,想压下此事。不如体谅体谅草民,此事个中情由,咱们都闭口不言。不管当事人愿意相信什么,希望太子妃别再戳破,免得自乱阵脚。”

  黑衣人曼妙的眼睛里浮起一丝动摇,几分怀疑。她看清他的脸。

  “噗嗤,太子妃不必记下草民的脸。回去画出来通缉,也是通缉一张假面皮罢了。再说,太子妃的小命若是没了,还谈什么报复草民呢?”

  脖颈间传来剧痛,黑衣人蹙眉。

  “太子妃答应吗?”

  “看来阁下和本宫的想法不谋而合。”黑衣人点了点头。暂时想不出男子为何要隐瞒真相,难道是为了保护那个女人,让她蒙在鼓里?而且看起来,他并不知道顾无言……

  蓝衫公子一把折扇,行云流水,几下封住黑衣人身上大穴。衣袂飘扬,已轻裹缂丝毛毯,横抱怀中。“恐怕要委屈太子妃在这站上几个时辰了。”

  “你到底是谁!”蓝衫公子飞身而去时,黑衣人大声问。料不到,他居然会回答,其人嗓音清越,听来正气凛然,“在下云山裴子遇!”

  “裴厉!”黑衣人大惊,前朝丞相!三岁能诗,五岁能文,十岁中科举,十五岁征战沙场,十八岁朝堂拜相,把权弄政,几乎传奇。要不是那场宫变发动得突然,本朝帝皇未必有把握除掉他。原来他没有死。怪不得,怪不得那半数的旧臣如此安分。这盘棋,他还有资格下。

  裴厉探向怀中女子的脉搏,心脉并未受损,甚至有些平稳恢复之势。比他预想的好太多。方才草草处理那太子妃,就是怕耽误她的救治时间。裴厉精通岐黄之术,深知如此邪术带来的伤害,照理情况不该如此乐观,似乎有人及时护住了她。树丛间蓝影轻盈,未发现女子的耳中,钻出一只萤火虫,迎着晨光,不知飞往何方。

  毛毯里有什么东西硌着人,裴厉稍稍掀开细看,是一截胫骨骨笛,笛端绑着红线系好的一枚玉石,白骨上红绳绿玉,有些刺眼。他猜,是护她心脉的人所留吧。

  女子半梦半醒地呢喃。裴厉安慰,“小吴悸别怕,待会就不痛了。”女子依旧喃喃,裴厉凑耳去听。

  “有……使……者,明明……有的……”

  裴厉心头重重一沉,徐徐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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