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决心

　　月上柳梢头，荒芜古寺中传来一阵木鱼敲声，合着夏夜虫鸣，凑成曲调，听上去，不伦不类，实则，宁神静气！

　　一名花季少女挺直腰杆跪在百年古树下，水晶粉的眼眸直视着寺中唯一亮着灯光的禅房，眼里的倔强丝毫不减。

　　禅房内的摆设很简单，一张木床，放一枕头、叠一被褥；一个木柜，一件黄袍、裤子与贴身衣物各三条；一张木桌，摆一陶壶配三茶杯；三把圆凳各摆一边，呈现三足鼎立之势；还有带锁橱柜一只。

　　最值钱的家具，就属屋内靠东北角墙的那张案几，名家之手，千年沉木，光泽亮堂；案几不大，摆着香炉，外加一盘不太新鲜的皱皮苹果，一盘两个沾了香灰的白面馒头，三小杯水，还有一把香。

　　屋内没有佛像，只在墙上挂了一副画像，画的是“释迦牟尼”，但离香炉太近，长年烟熏火燎的，画角有些泛了黑黄，在微暗的灯光下，佛像似在微笑。

　　屋内有一老一小，老的正念经敲木鱼，小的正趴门缝里看人。

　　“师父……”九岁大的小沙弥遗珠，顶着剃得锃亮的光头站在房门，嗓音软软的叫了一声。

　　“咚，咚，咚，咚，咚……”木鱼敲声在年近古稀的老僧道明手中丝毫未乱。

　　“天黑了，师姐都跪了一天，师父……”黑漆漆的眼珠子隔着门缝瞧着院里，遗珠的娇嫩声音带着祈求，道：“再跪下去，遗珠就要没有师姐了！”

　　“……”道明没有回应，继续敲响木鱼，闭目念经。

　　“师父啊——”遗珠小跑过去，向道明撒娇，道：“您可就我和师姐两个徒弟，您忍心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吗？我会含笑九泉的，师姐会死不瞑目的……”

　　“咚，咚，咚，咚咚……”道明失手多敲了一次，然后就停止了。

　　“师父，嘻嘻～～～～～～”遗珠扯着嘴角看道明。

　　“白发人送黑发人？含笑九泉？死不瞑目？”道明瞧着遗珠的笑脸，说：“这又上哪学的新词？”

　　“山下啊！”遗珠可喜欢下山了，每次都能学到好多东西。

　　“罚抄心经二十遍！”道明摸摸他的小光头。

　　“为什么啊！”遗珠嘟起嘴，不明白为啥被罚。

　　“除了死不瞑目，其它成语的用法全错了！”道明闭目合掌，道了声“阿弥陀佛”才起身。

　　他的小徒弟，每次下山回来就爱给他“惊喜”，而他的大徒弟，每天嚷着“下山报仇”，明明个个模样乖巧，怎么没个让他省心的。

　　难怪，师父在世，总说他天生就是个道不清、说不明的性子，所以给他法号取了“道明”，寓意……

　　算了吧，他太辜负师父的期许了！

　　“哦～～”遗珠可怜巴巴的认罚。

　　“唉……”道明为自己倒了杯水，寺里穷得叮当响，但有水喝，很不错！

　　遗珠好心安慰道：“师父，老是唉声叹气，会不得善终的！”

　　“噗——”

　　道明拿抹布擦干桌上的水渍，道：“遗珠，以后说话就别再用成语了！”

　　“为什么？”遗珠帮忙把地上的水渍给擦了，免得师父夜半如厕时摔倒。

　　“成语博大精深，你……”宽大的黄袍挡住了道明抬手捂了心口的小动作，道：“还太小了！”

　　“不小了，我九岁了！”遗珠张着两眼瞧师父，义正辞严的说：“是个能与师父、师姐白首齐眉并夫唱妇随的男子汉了！”

　　白首齐眉！

　　夫唱妇随！

　　道明的心在淌血！

　　遗珠，师父给你取错法号了！

　　“师父……”遗珠被道明由红变白，由白趋黑的变脸模式惊着了。

　　“遗珠，你乖，听师父的，以后远离成语……”道明苦口婆心的劝遗珠，说：“不，凡是四字押韵的，都别用了！”

　　遗珠在内心深处小小的挣扎了一把后，还是屈服在了道明那和蔼可亲的目光中，点头道：“好的，师父，我一定会死鸭子嘴硬的！”

　　死鸭子嘴硬！

　　道明活了七十年，从来没有对生活感到这般无力的心累，没想到，如今败在了他小徒弟的嘴里。

　　文字之妙，果然博大精深！

　　“师父……”遗珠又要开口。

　　“好了，别说了！”道明真怕遗珠又给他蹦出什么新词，赶忙说：“去，把你师姐叫进来。”

　　“好！”遗珠兴高采烈的跑出禅房。

　　古树下，妙可已经跪了一天，而且滴水未进，但是毫无退意。

　　过了今日，便是服丧期满！

　　她，一定要离开！

　　禅房开启的那刻，妙可也不敢心生懈怠，酸痛的腰杆仍旧挺得直拔。

　　“师姐，快跟我进去！”遗珠抬手去扶妙可。

　　“师父肯见我了？”妙可开了嗓，沙哑又难听，还尝到了血丝的味道。

　　“嗯，师父最心疼我们了，一定会见死不救的……”遗珠说了一半，懊恼道：“刚答应师父不用成语说话的，他老人家会不会生气啊？”

　　“噗——”妙可忍不住笑了，道：“遗珠，见死不救不是这用法，你……咳咳……”

　　“师姐，你不要说话了，我送……”遗珠这次有注意，没把话说了，拐个弯说：“扶你进屋！”

　　“……等等……”妙可跪得血液不通，腿脚发麻发软，而且起了身后头昏眼花。

　　“哎……”即使妙可是标准体重的魔鬼身材，但遗珠人小体弱，哪里扛得住！

　　一只皮糙干瘪的老手及时扶住摇摇欲坠压向遗珠的妙可，给这份将要倾斜的天平带来平衡。

　　妙可抬头，道：“师父……”

　　道明与她对视，老眼中闪过心疼，但嘴上却是“都这么大个人了，照样不让人省心”。

　　“师父……”遗珠的身高不够，这样被妙可搭着，很不舒服。

　　在一大一小的软绵叫唤下，道明也只能先服软了，说：“都进去吧！”

　　“耶！”

　　遗珠就差没跳起来了。

　　妙可是没力气跳！

　　禅房内弥漫着香烛味，道明燃了三只香，插进炉中，然后合掌冲着佛像道声“阿弥陀佛”，再回到木桌前时，手里多了个苹果与馒头。

　　“吃吧，佛祖的赏赐！”道明别扭一说。

　　“……谢谢师父……”妙可内心涌上暖流，握着苹果的手在颤抖，道：“也谢谢佛祖！”

　　“别卖乖，赶紧吃！”道明又跪在蒲团上念经、敲木鱼。

　　妙可徒手把馒头掰成三份，又徒爪把苹果切成三份，然后吃其中一份，剩下两份是道明与遗珠的。

　　这年头，没多少人再信神佛，其中，也没几个愿意爬山涉水来拜佛，所以寺里的香火稀缺，偌大的百光寺就这般没落了；而寺中人也就道明、她和遗珠了，反正十几年了，既没添丁，也没还俗。

　　没香火，对于没钱，但不等于会被饿死！

　　寺里的空地极多，都生了杂草，反正放着也是浪费，干脆就垦成菜地，种些天然无污染的时令瓜果蔬菜，最后就连造型精致的莲花池都被妙可整成了鱼塘。

　　基本上，菜长成了，就摘去卖；鱼长大了，就捞去卖；没菜、没鱼，卖野菜蘑菇，反正山里多的是！

　　馒头就凉水，再配块苹果，已经算是不错了，要是遇到收成不好时，只能够喝那种可以照见人影的稀饭。

　　不过，寺中日子虽然过得紧巴巴，但每天都是充实的！

　　遗珠把剩下的食物收进带锁橱柜，准备留着明天吃。

　　其实橱柜没啥东西，一小坛子腌咸菜，半条咸鱼，还有两萝卜，连块豆腐也没有。

　　等到妙可“吃饱喝足”，道明也念了一遍经，不过没有起身，跪在蒲团上说：“决定好了？”

　　“嗯！”恢复元气的妙可不改初心，水晶粉的眼眸染上一抹忧伤。

　　“冤冤相报何时了……”道明感叹。

　　“冤冤相报何时了，放下屠刀，方能立地成佛！”遗珠合掌替他念完，说：“师父，每次劝人都这一句，师姐不腻，我腻啊！”

　　“有你什么事！”道明说得轻描淡写，并没有丝毫责怪意味。

　　“师父，不管怎样，我都要报仇！”妙可握紧双拳，眸色由浅趋深，类似粉紫。

　　“既然如此……”道明在心中感叹即使岁月变迁，终究还是避不过，道：“那就去吧！”

　　“真的？”妙可激动难耐的跳起来，结果右腰撞到了木桌，痛得她是龇牙咧嘴。

　　“不过，得约法三章！”道明给她泼去冷水。

　　“您说！”妙可忍疼，洗耳恭听。

　　“一，不得暴露妖身；二，不得使妖法害人；三，勿让仇恨昧了良心！”

　　“师父，若是遇着强敌，或是见义勇为呢？”妙可知晓道明是为她好，可是世事变化无常，太过束手束脚，很难办。

　　“若是如此，你也要遵守约定，适当出手……”道明想了想，又说：“打不过就跑，没什么可丢人的！”

　　“是，师父，我定会恪守约定……”妙可对着佛像立下守约重誓，说：“……若有违背，必将遭受蚀心之痛，青天为鉴！”

　　“好！”道明合掌。

　　“谢谢师父成全！”妙可猛然跪在地上，认认真真的给道明磕了三次头，道：“师父的养育之恩，妙可没齿难忘，待我报仇归来，必当常伺在侧，为您养老送终，哪怕伴着青灯古佛过完一生，妙可都甘之如饴！”

　　“师姐……”遗珠在旁掉了泪豆。

　　妙可伸手抱住他，说：“遗珠，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要好好照顾师父，替我尽了这份孝心！”

　　“嗯，我会努力的让师父过得如鱼得水！”遗珠也报之以认真的态度。

　　如鱼得水？

　　嗯！

　　没听错，没用错，很好！

　　为师，很欣慰！

　　“师姐，你独自在外，可要注意人身安全！要是被人欺负了……”遗珠抬起稚嫩小拳头，可爱的面容露着愤怒的表情，说：“你发灵符告诉我，我帮你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起身一半的道明听到这句，差点又跪回蒲团上。

　　“嗯！”妙可重重的点头。

　　他还是跪着吧！

　　省得再听到趣味新词时，腿发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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