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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日照新妆水底明


  这一天心情大起大落,好在有惊无险。月儿捂着劫后余生的小心肝儿快步走进江家后院。

  江家的院子,没有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只在墙角路旁点缀几棵女贞、石楠,与山石交映成趣,颇有几分诗佛王维的意趣。

  天气晴好,夕阳将院落镀上一层金黄。父子二人坐在石桌旁,江百川捧着一本书专心致志的读着,惟熙皱巴着小脸,万分痛苦的描红,墨水飞溅得到处都是。做父亲的一点儿点拨儿子的觉悟都没有,书读的津津有味。

  月儿接过弟弟手中的毛笔,握着惟熙的小手,一笔一划的教他写字。

  惟熙仰着小脑袋,在月儿的下巴上蹭了蹭,长长的睫毛上下忽闪,在眼角投下一片卷卷的阴影。他撅起粉嘟嘟的小嘴巴,苦着脸说:“姐姐,写字太难了!是谁给我起的名字啊?太难写了!”

  月儿看着纸上那一团团惨不忍睹的墨团,笑着说“不然改叫江大郎。”

  惟熙摇摇头:“不行,不行。”

  “不好听吧!”月儿宠溺地揉揉他的小脑袋。

  惟熙一本正经的说:“那‘大’字好写,‘郎’字不好写。”

  “哈哈哈……”月儿哈哈大笑。

  江百川终于从书中回过神来,瞪了他一眼,“不写完三张大楷,不许玩儿。”

  小家伙坐在凳子上扭来扭去,月儿半是哄半是劝,苦口婆心的教他写字。

  许是回来的路上跑的太快,她的肚子有些疼,与往日吃坏肚子不同,似乎是有钝器一下下敲击着小腹,一阵紧似一阵,不多时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惟熙艰难的写着,直到夕阳收尽最后一抹余晖,三张大字才算写完。惟熙甩甩酸疼的右手,“姐姐,你小时候是不是也很讨厌写字?”

  “我小时候,最讨厌一个生活在唐朝的叫李商隐的人写的绕口令。”月儿用手轻轻地揉着肚子,试图减轻痛苦。“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那个李商隐一定是个女人,不然哪儿来那么多愁啊恨啊。最可恨的是那一句,春蚕到死……死……丝方尽,我每次念都要咬着舌头。”一到这句舌头打结,还是个死结,解都解不开。

  江百川听了这奇谈怪论,忍俊不禁,轻笑出声。

  月儿不服气地站起来,“小叔叔,你来念一遍春蚕到死……丝……看会不会咬到舌头。”说道“丝”字,她又咬了一下舌头。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月儿呆呆地看着他的唇,非但没有咬到舌头,他还抑扬顿挫,字正腔圆。

  “李义山生活在晚唐,他一生夹在牛李党争之中,空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一生抑郁不得志,性情难免多愁善感,写的诗也大都佶屈聱牙,晦涩……”

  话未说完,只见小丫头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紧紧蹙着眉头,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连忙扶住她:“你怎么了?”

  “姐姐,你流血了!”惟熙惊恐地睁大眼睛,指着姐姐浅灰色的袍子。

  月儿拉过后襟,上面有一块暗红色的血渍,她刚坐的凳子上也是殷红一片,触目惊心。心下大骇,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一阵头晕目眩,几乎摔倒。

  “小叔叔,我怎么了?我会不会死?”巨大的恐惧裹挟着她,手脚一阵冰凉,心灰了大半。

  他一时语结,这事一般都是由母亲或是姐姐来教导,他一个大男人真不知道该怎样跟这个小姑娘解释。他半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别怕,别怕,你只是长大了。”

  月儿拉住他浅蓝色的衣袖,晶莹的泪珠滑过脸庞,滴落在他的手背上。那一点滚烫的温度直烧到他脸上去。

  对了,刘嫂子!他大声唤来刘嫂,将她带了下去。

  江百川端着茶碗,回想刚才的事情,尴尬地笑了笑。想当初,他一个人带着儿子孤苦度日,小丫头还给他送过钱粮,从那天起,他就发誓一定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时间如同白驹过隙,转瞬就是五年。当年的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

  刘嫂子笑吟吟地走进来,说道:“二爷,您看看这是谁?”

  月儿小心翼翼地拎着拖地长裙,一步步走得很慢,颇有几分大家闺秀的风姿,看起来仪态万方,其实她只是怕摔倒。

  她穿一件淡紫色对襟撒线衫,领口袖头用同色丝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下着烟紫色八幅拖地长裙,纤纤细腰束一根翡翠织锦腰带,那浅浅的紫色便沉淀下来,人如早春刚抽出的一枝紫藤花,她一直留着男子发式,头发不甚长,刘嫂给他梳了一个简单的双螺髻,脸上未施脂粉,清新动人。

  她都整整五年没穿过裙子了!这五年天天穿墓生穿剩下的衣服,做梦都想要一条漂亮的裙子。那条旧床单改成的裙子,遭到慕生无情的挖苦嘲讽之后,被她塞进了柜子最深处。这身衣服这么漂亮,衣服里包裹的躯体有些拘谨,生怕一动就把衣服给弄破了。

  江百川目光柔和的打量眼前脱胎换骨的小姑娘,唇边的笑容散开。那日在柳家见她穿着旧床单改造的裙子,心里就像是泼上一层辣汁。十四岁了,的确该恢复女儿装。

  天色黯淡下来,刚才刘嫂子给她讲的那些女儿家私话,让她有些难为情。她双手交叠,行了个福礼,“小叔叔,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刘嫂子看她走远,感叹道:“唉!她家大少爷就是个流氓无赖,这副好相貌放到那个混蛋身边,可别给糟蹋了!”

  他的心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呼吸变了节奏。手中的茶盏倾斜了角度,几滴滚烫的茶汁滴落在手背上,锐利的疼痛起来。

  柳家的花厅里相当热闹,桑夫子与欧阳子一别经年,相见甚欢。挽着手聊的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桑夫子笑道:“你这个小老头儿,可忒有福气,养的儿子出类拔萃,是个人物。相貌也好,唇红齿白的,男生女相,将来必成大器!”

  柳夫人正好进来添酒,欧阳子端酒杯的手抖了三抖,连忙拦住话头,举起酒杯,说道:“咱喝酒。喝酒。”

  柳夫人笑得喘不过气来,“夫子,你那审美眼光有问题,我们家墓生长得跟这个小老头儿一模一样,说不是亲生的都没人信。”

  窗外,秦墓生提个鸟笼,嘴里哼着小曲儿,吊儿郎当地往里走,柳夫人叫住他:“墓生,来客人了也不知道打个招呼?”

  秦墓生嬉皮笑脸地弯了个腰:“伯父好!”

  桑夫子满脸疑惑:“这是谁啊?”

  欧阳子手中的酒杯“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秦墓生一看势头不对,扭头想逃,夫人从后面拎起他的衣襟,脸朝下摔在桌子上。桌上杯盘狼藉,他的脸立马像是开了染坊,油盐酱醋糊了满头满身。

  欧阳子从后面抱住夫人:“夫人,别……别生气,你听我解释。”他将她按在椅子上,连忙掏出救心丹。

  夫人气喘吁吁地坐在椅子上,胸口剧烈地起伏,“还说你最近转了性子,陈夫子夸你功课好,这才几天,你就又逃课,欺负桑夫子是新来的?管不了把你是吧?”她咬牙对银心说:“去把月丫头给我叫来!让她看着大少爷读书,我倒要问问她是怎么看的?”

  月儿蹑手蹑脚地走进大门,怕被别人看见,又想让别人看见。现在,她最想做的就是回去照镜子。

  花厅里灯火通明,她好奇地往里面看了一眼,正对上夫人恶狠狠的目光。

  柳夫人看到门口穿华服的小姑娘,愣了一下,待认出是月儿,厉声叫道:“丫头,你给我进来!”

  月儿一进门就看到夫子正襟危坐,满脸尴尬。她的一颗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欧阳子十分震惊的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你是月儿?”他在心里感叹一句:和你娘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夫子难以置信的接了一句:“你不是秦墓生吗?”一样的眉眼,连左眼角的红痣都一模一样!

  柳夫人从椅子上弹跳起来,挥舞着招式向秦墓生杀去,墓生眼看事情瞒不住了,索性使出功夫。他一跃而起,左躲右避,动如脱兔。柳夫人居然不是他的对手,看来这些年的功夫没有白练。娘俩从屋里打到院子里,咣里咣当上演了一出全武行。

  柳长生闻讯赶来,屈膝跪在地上,“姑姑,长生身为兄长,不知教导兄弟,姑姑要打打我,莫要气坏了身子。”

  江百川带儿子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幅情形:柳夫人怒气冲冲,欧阳子满头大汗,桑夫子劝的吐沫横飞,月儿哭得梨花带雨,柳长生心惊胆战地站立一旁,秦墓生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柳夫人喘过气来,指着月儿道:“丫头,你来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替少爷读书的?”

  月儿瑟瑟发抖:“五……五……”

  “都五天了!”柳夫人踢了墓生一脚:“说!这五天都干什么了?”

  五天都气成这样,秦墓生实在是不敢说,已经五年了。

  柳夫人看这幅死不悔改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随手将庭前竹子拔了一根,朝暮生背上抽打下去。

  月儿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古有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今有柳夫人倒拔湘妃竹。

  江百川连忙放下儿子,躬身敛衽行礼:“婶子消消气,墓生尚且年幼,你莫将他打坏了。”

  长生搬来椅子,扶姑姑坐下。

  “姑姑息怒,此事都是长生的错,长生不知管教弟兄,姑姑要打打我。莫要气坏了身子。”

  墓生趴在地上,瞪了他一眼,“哪个要你来求情?”要不是你处处比着,处处抢风头,爹娘把所有的宠爱都给了你,我就成了一盘端不上席面的烂狗肉,就连那小哑巴混的都比我强。

  柳夫人看他这副模样,更加气愤,举起竹竿,一竿子下去,“咔嚓”一声脆响,竹竿从中折断,秦墓生如同那根折断的湘妃竹,闷哼一声,匍匐在地,嘴角渗出鲜红的血液。

  月儿挡在墓生面前:“夫人,是我的错。是我要替大少爷读书的!你要打打我!”

  墓生趴在地上,握紧拳头擦干嘴角的血迹,小声说:“小哑巴,没想到你还挺仗义。”

  柳夫人一把将月儿甩到一旁,月儿措手不及,几乎摔倒,江百川伸手扶住了她。

  夫人余怒未平,上去揪住墓生的耳朵,“说,这些天你在做什么?你的功夫是谁教的?”

  秦墓生从地上直起身子,腰背挺直地跪在那里,一字一句地说:“我拜了龚师傅为师,已经学了五年了!”他的拳头紧紧地抵在地上,一点嫣红从指缝中泅出,在院中昏黄的灯光下,如同入水的墨滴,如同他十四年来遭受歧视的生命。

  “五……五年?”柳夫人差一点没给气背过去。欧阳子连忙给她喂了两粒药,长生端来茶水,服侍姑姑饮下。

  江百川看她那模样,知她有心痛症,不敢动怒。他拉了一把被吓傻的儿子,耳语一番。

  小家伙晃动着胖乎乎的小手紧紧抱住柳夫人大腿,“奶奶,奶奶,别生气了。”

  柳夫人抱住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满腔愤恨化作委屈的泪水,她愤愤不平地踹了墓生一脚,“你都十四了,还没有五岁的娃娃懂事!”

  惟熙捧住奶奶流泪的脸,哈了一口气,奶声奶气的说:“奶奶,呼呼就不疼了。”天真之言让柳夫人破涕为笑,她捧住惟熙的小胖脸亲了又亲。

  江百川道:“我说句话婶子别恼,读书这件事呢,若不是自己觉悟,其他的任凭你用尽办法,他也是读不成的,墓生一心学武,到不如成全他。”柳家的无心剑法十分精妙,只可惜长生身患恶疾,习不了武。夫人又没有孩子,由墓生来传承,再合适不过。

  柳夫人听了更加委屈:“原来你也知道,好哇!你们都知道,横竖只瞒着我一个人。”她抬腿又踹了墓生一脚,“穷学文,富学武,说!学武的银子是从哪里来的?你是不是偷我的钱?”

  眼看着战火又要烧起来,欧阳子连忙解围,却被夫人推到一边:“我这辈子,怎么就遇到你们俩骗子,一个骗财,一个骗色!”说完,拂袖而去,走到偏厅门口,她回过头大声喊:“今个儿,谁也不许给他上药,疼死他!”

  桑夫子笑着说:“嫂夫人可真是性情中人啊!”他拉起月儿,左看右看,“我这教了半辈子书,今个儿教出一个祝英台来!嗯,这个女学生我收了!”

  月儿闻言又惊又喜,倒地便拜,生怕夫子反悔。

  欧阳子笑着点头:“便宜不能让你一人占了,你收个学生,我收个闺女。”

  月儿震惊的抬起头,满脸难以置信!江百川推他一把,“快叫爹!”

  欧阳子弯下腰,对着她清亮的眸子,“怎么了?你不愿意吗?”

  她这才从巨大的狂喜中回过神来,“咚咚咚”连忙磕了三个响头,甜甜的叫了一声:“爹”。

  欧阳子朗声大笑,连忙把闺女扶起来。

  “你累了一天了,快回去歇着吧!”

  长生和月儿一左一右搀着墓生朝后院走去。

  江百川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他捏了捏袖中的三百两银票,脸上的笑容就如同夏日荷塘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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