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缓兵之计
宁彻请来了甘州最好的大夫来为姚暮云看诊,大夫看过后却私下告诉他,恐怕没有回天之力了。姜宛去看姚暮云时,发现她就像一朵从枝头落下的花,再怎么呵护,也阻止不了一天天的枯萎和褪色。
但是她每天都在笑,内心似乎充满着隐秘的喜悦,小丫鬟私下跟姜宛说:“奴婢跟了小姐这些年,这些日子竟好似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因为宁彻——她的十三爷,跟她同在一片屋檐下。
宁彻每天都会去看看她,偶尔还会弹个琴,与姚暮云讨论下琴谱,姜宛有一次过去时,在窗外看见宁彻正依着姚暮云的指点,改了一段乐谱,他低头抚琴,病榻上的女子就这样一直看着他,目光如水。
姜宛没有打扰他们,悄悄地退了出去。
立储的消息已经流传开来,西境的不少人闻风而动,都想来王府见楚王,被一律挡在了门外。李晔每日只在府中处理些军务,闲暇时看看诗文,与姜宛一道用膳。他发现姜宛每次出去后回来,心情似乎都要好一些,便默许了她出门看望姚暮云。
只是一日三餐,姜宛须得回来跟他一道用。
姜宛觉得九哥近日待她又像以前那般了,甚至有些宽容得过了头,她心中暗忖,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不日就要进京,想到此后要分隔两地,所以也不舍对她管束太过。
圣旨一到,楚王进京,她也该去淮都陪着阿念了。
她已经想好了,就在淮都的营帐中跟着林叔叔,从军中文书工作做起,等阿念执掌了大局,再做筹谋。
正月十五那一日,姜宛吩咐人装些元宵,刚走出王府大门,准备去看望姚暮云,就看见秦月策马而来,脸色凝重,对她点了点头。
姜宛一下就明白过来。
姚暮云怕是要不行了。
她赶到的时候,小丫鬟红着眼睛站在门口,对她道:“世子爷,小姐和宁世子在后面的亭子里。”
这座小楼的后面有个小花园,如今正值冬天,花草衰败,一眼望去只觉萧瑟,姜宛走到那座亭子外,见姚暮云半倚在躺椅上,神色安然,静静地望着正在一旁作画的宁彻。
她身上搭着一件黑色的大氅,姜宛看着眼熟,想起来是宁彻常穿的那件。
宁彻穿着青色长袍,在纸上描摹,他身上那堆鸡零狗碎的东西一概没有了,整个人就像一块洗尽浮华的玉,让人一望就心绪安宁。
姚暮云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捂着嘴要吐,宁彻立刻放下画笔,用手巾帮她接住了,待她咳完了,这才轻轻扶她躺下,将满是血块的手巾叠好放在一边。
他动作轻缓,神色关切,没有半分的不耐。
这些日子,姜宛常看见他这样做。
姚暮云看见了姜宛,笑着对她招手,“三小姐,您来了。”
姜宛一愣,走过去轻声道,“你何时知道的?”
“我一直知道,”姚暮云笑了,“我们这样的人,眼光总比别人毒一些,您第一次来我就知道了,没有拆穿。”
她顿了顿,“您是世子也好,三小姐也罢,只要您是定国公的孩子,我都对您心怀愧疚。”
姜宛:“应该是我有愧,若不是那块玉——”
姚暮云摆摆手,“折辱我的是那些人,下令的是楚王,您归根结底是出于好心,谁又能想到楚王对您的心思已经偏执至此?”
她顿了顿,“您知道吗?定国公当年其实差一点歼灭了摩苏和乌赫两个部族,因朝中太子和怀王的暗斗,怀王竟铤而走险,命依附自己的兵部尚书姚藩将行军路线透露给了蛮人,致使半数将士枉送性命,国公爷不得已受诏还朝。东窗事发后,姚藩自缢而亡,九族成年男女皆诛,十二岁以下的女子永世在邛舍为奴,因而姚家只活了两个女儿。”
姜宛想到了什么,“原来你是”
“对,我娘是姚家长女,在邛舍时有了我这个连爹都不知是谁的孩子,”姚暮云苦笑,“她的妹妹被吴王看中了接入王府,生下了吴王府的三公子李浔,可惜姨母早逝,三公子也在南渡时坠崖而亡,遗骨都未能找回。如今我也到了这个光景,想来都是姚家人的报应。”
她凄苦地看着姜宛,“若是当年定国公就剿灭了乌赫和摩苏,如今也不会战死沙场了。”
姜宛默了片刻,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叛国的是姚藩,你也是受了他的牵连,不必有愧。”
宁彻在一旁看着她们,轻轻叹口气。
他放下画笔,将画好的人像给姚暮云看,“暮云,喜欢么?”
画上的女子清丽温婉,眉目柔得像盛了一江春水,令人过目难忘。
宁彻没有画她此刻苍白的病容,而是凭着记忆画了她昔日的模样。
姚暮云的眼中有了久违的光亮,手轻轻划过那幅画,喃喃道,“十三爷天生玲珑心,最解离人意啊。暮云死而无憾了。”
姜宛下意识道,“暮云,春日将近了。”
“我等不到了,”姚暮云笑笑,忽然伸手从胸口取出了一枚碧玉环扣,递给了宁彻,脸上有一丝赧然的笑意,“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母亲留给我的这个小玩意,十三爷若是不嫌弃我这风尘之人,便收下罢。”
她目光殷殷,又低声补了一句,“没有什么旁的意思,只希望此物常伴十三爷身旁,保佑您平安顺遂,子孙满堂。”
姜宛看着那环扣,觉得似乎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类似的。
宁彻接了过来,轻声道,“多谢暮云。”
姚暮云心满意足地笑了,她又望了望姜宛,随后像是累了般闭上了眼睛。
雪落下来,无声无息。
姜宛低下头,感觉到自己握在手里的那只手没有了最后一丝脉搏。
秦月突然裹挟着一阵风雪而来,神色焦急,见到此情此景,一时也没说出来话。
然而事态紧急,他还是上前一步,对姜宛道:“三小姐,您快回去罢。”
宁彻沉声道:“什么事?”
“上京的圣旨到了。”
姜宛:“圣旨到了,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秦月深吸口气,“听探子来报,这是册立楚王为太子的圣旨,然而,”他顿了顿,“同时册立三小姐为太子妃。”
姜宛猛然抬起头来。
策马回府的路上,姜宛神色冰冷,心中却有股压不住的火,炙烤得她心神难安,手一次又一次地握紧了腰间的软剑。
九哥李晔,竟然要用皇权来逼迫她!
她怎会让他如愿以偿?
“阿宛!停下来!”
一人一骑突然从旁边的小巷中拐出,竟生生阻挡了她。
姜宛险险勒住马,定睛一看,原来是林秀。
他到底是甘州军的人,自然也跟着回到了甘州,只是他心系姜念,已经请楚王放他去淮都,只等调令下来便会出发。
林秀谋略过人,但是天生有疾,上不得战场,偶然被定国公慧眼识珠,一路提拔,国公爷对他有知遇之恩。林秀这些日子也过得十分消沉,此刻双眼通红地看着脸色煞白的姜宛,说不清谁比谁更像从土里刚爬出来的。
“林叔叔已然知道了罢?”姜宛不顾后面的护卫队,寒声道,“我爹为他们李家人打了几十年的仗,尸骨未寒,我二叔就死在了北燕人的刀下,遗骨都无人收,只能立个衣冠冢,如今他们倒要用皇权来逼我?怎么,我若是抗旨了,他们还要灭了我姜家么?”
“自然会,”林秀声音沙哑,目光却亮得吓人,“君要臣死,臣要不得不死,更何况是要将功臣的女儿册立为东宫正妃,满朝上下都视为恩典。”
“去他娘的恩典!”姜宛吼道,“我要留在西境!”
这些日子的悲痛和愤懑一时间如潮水涌来,几乎将她灭顶。
林秀深深地看着她,忽然低声道:“老太君今年七十有二了罢,她一共两个儿子,都战死在了边关,你的堂姐姜婵在南渡时失踪,至今不知去向,如今她的膝下就你和阿念了。”
姜宛喘着气看他,听到林秀轻声道:“阿宛,你要让你祖母在风烛残年死于诏狱么?“
“那我,我就这么被困在那九重宫阙么?”她喃喃道。
林秀策马上前一步,在身后护卫们看不到的地方用只有她一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教你们兵法,难道只教了进攻之法,没有教给你们缓兵之计么?”
姜宛猝然看向他,见林秀目光沉沉,嘴唇翕动着,无声道:“国公爷刚走,按照民间礼法,子女婚嫁要在三年之后,只是大周历史上却有两次为了安抚功臣家族即刻迎娶功臣之女的做法,礼部也不会说什么。阿宛,你自己去求太子殿下,求他去向陛下再请一道旨意,三年后大婚。”
太子殿下姜宛低头冷笑,是啊,九哥已经是一人之下的储君了。
“他若是不允又如何?”
“他会的,”林秀轻声道,“旁的人去劝诫没有用,你却可以。阿宛,你自小顺风顺水,未免有些心高气傲了,不愿意放低了身段去求人,其实美人计又何尝不是计?”
姜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林秀有些严厉地看着她,“你不是总说不可心存偏见么?后宫嫔妃为了保住家族邀宠,和亲的公主们为了两国和平委曲求全,何尝不是一种牺牲,你难道就因为这些不得已的委曲求全,看轻了她们?”
他又放缓了语气,叹道:“剑锋向前,虽锐不可当,可若是遇上了更加坚硬的山石,便要收敛锋芒,苦心磨砺,以待来日出鞘。阿宛,无人为你挡风雨时,你得在人家的屋檐下忍一忍,等着风雨过去,方能重见天光。”
姜宛回到王府时,上京来的宣旨太监还候着,一见她便含笑宣旨,见她平静地俯身接完了旨,这才赶紧来扶她,笑道:“不敢不敢,太子妃折煞奴才了!”
李晔站在一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殿下,”姜宛淡淡道,“我想同您说几句话。”
一旁的管家原本心惊胆战,怕姜宛当着上京来人的面就发作,见她这么心平气和,一时也有些惊诧。
李晔倒是神色平淡,点点头,“来我的书房吧。”
姜宛看着他的背影,想着林秀所说的话。
三年,她默念着,先拖过三年,可以慢慢打算。
收敛锋芒,以待来日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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